就算战争犹如倾泻钢铁,人命如同风中脆弱的残烛。
也无法改变——我们的心脏与血,与火焰同色。
永远,不要忘记。
到处是硝烟和扑鼻的血腥,在咸涩而湿润的海风中弥漫着。
涨落的潮水冲刷着泥泞的滩头,将零落的木箱与杂物卷入大海的深渊,无声地净化着这座饱经战火摧残的孤岛。可是,微弱的浪花根本无法抹除战争机器在大地上撕开的疮疤。
岛上到处是巨大的弹坑,远方的山崖呈现不自然的断裂,被点燃的植被喷吐着黑色的浓烟冲向云霄。
今时今日的人类所拥有的力量,简直就如同神话——令一切生命凋敝的钢铁的神话。
此番光景倒映在少女琥珀色的瞳眸中,在她的心间刻下深深的印痕。
此刻,她正手足无措地伫立在离滩头稍远的医院。
所谓的医院,只是一堆帆布遮顶的简陋棚子,密集铺开的担架上满是受伤的士兵,他们的军装上染满干涸的粘稠血迹,殷红的纱布扔得到处都是。
一些戴着红十字臂章的医护兵仓促地穿梭着,他们紧蹙的眉间渗着汗水,娴熟而有些粗鲁地挥舞着止血钳和手术刀,每一次为伤员取出弹片或是包扎伤口,难免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在这片好像屠宰场的医院中,每一刻都有人死去——少女愣愣地看着这一切,她甚至无法分辨出那些伤兵的样子,因为他们的面孔都被干涸的鲜血扭曲了。
只有那一双双隐含着哀求和对生的渴望的眼睛,像星火般闪亮,却又转瞬间黯淡下去。
“播音员小姐,前线的将士们英勇作战,也少不了鼓舞。现在,请你好好慰问这些伤员吧。”
一个低冷的男声在少女身后响起,带着某种冷酷的意志。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睡梦中,柳诗音忽然叫嚷着从床上翻了下来。
她沮丧地揉了揉撞在床头柜上的额头,稍微平复了心情,想喝口水压压惊。
但在伸手去拿床头的水杯时,却骤然看到自己的手臂鲜血淋漓,吓得将水杯打翻出去。
可再看时,却发现那只是幻觉。
明明已经是七、八年前的往事了,她却怎么都无法释怀。
在大战的最后一年,她离开了海军部前景良好的岗位,来到彼时仍是一座落后小城的塞农,成为一名小学教师。后来,又因为朋友的委托,而进入《时代故事》杂志社兼做编辑。
实质上,她胜任这些工作的能力,全部都来自最初的经历。
曾经,尚是一名少女的她只是随波逐流地活着,高中毕业后,在机缘巧合下进入海军情报局任职,后来随军时,为了鼓舞士气,她又微妙地成了“前线播音员”。
虽说这种没编制的职位只是临时兼任,但她却干的十分卖力——认真地练习说话的技巧,从语调到语速,费尽心血编制一些节目,渐渐做的有声有色。
当开赴战场的舰队中都洋溢着高涨的热情后,舰上的长官在一个午后向她道谢。
“你干的不错…说实话,我一开始只是想让士兵们在无聊的时间里听听女人的声音…呃,我没有其他的意思,总之…你懂的。”
那位长官始终腰杆挺得笔直,不时望天又看看前甲板的炮塔,就是不敢看她。
直到那一刻。
她都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自豪。
而八年后的现在,她却为此后悔着……
窗外已经泛起鱼肚白,曙光渐渐照亮了旷远的长空,时钟指向了七点。女子神色有些倦怠地望了眼挂在墙上的日历。
她早知道今天是星期天,只是习惯性地确认一番——对她而言,星期天并非休息,而是进行另一项工作的日子。
不再回想远去的往事,她狼狈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活动一下身体就走进浴室。
温热的水流淌过肌肤时,升腾的暖雾稍稍缓解了各处的酸痛——也许需要适当地锻炼了,她不由这么想。
因为超长时间工作,颈椎、肩周和腰每天都像锈死的阀门般僵涩,令她时常感到疲敝不堪。
“工作快乐吗?怎么可能呢…”她叹息着走出浴室,简单地整理后,迅速穿戴整齐离家而去。
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工作狂。
只是在通过这种方式,反复着追寻曾经丢掉的,人生的意义,并逃避那些痛苦的记忆。
在公寓楼下的快餐店用过早点后,她来到邻街的车站乘上驶向市中心的巴士。
因为是休息日,此时车上显得空荡荡的,如若往常,此时应该挤满了上班族。
略显空旷的车厢,窗边悠然掠过的清晨街景,令人感到一丝松弛——不过也仅限此刻而已。
在她下车进入大厦,并来到23层时,迈出电梯首先撞入眼中的就是主编敦厚的笑脸。
“早啊,诗音。”主编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这会儿正捧着个冒着热气的咖啡杯,“那个组稿的事情…要快一点决定下来…”
他温厚而沙哑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忐忑。
“放心吧,下周四之前我会搞定的。”诗音勉为其难地应承道。
其实她心里也没底。
虽然诺兰德·莱昂哈特已经答应了会做,不过诸多细节仍没有敲定——而且,这其实是一场赌博,虽然他曾展现出才能,可谁又能保证随着岁月蹉跎,人的眼光与心境不会改变?
有太多人,当置身于社会与集体之中,就渐渐遵从了世俗的规则。他们也曾追寻生命的意义,诘问世间的真实,走在这条虚无缥缈的路上,却日渐感到孤独与突兀。
当那份崇高的立意,在得失计较和攀比间沦为羞耻的源泉,他们便再难以跳出这槛框。曾经灿烂的祈祷与心中歌谣日渐式微,无从感受到美的存在,一度承载思绪之光的文字褪去色彩化为灰白。
想到这里,诗音不由苦笑。
人总是对别人怒其不争,而自己却甘愿被庸碌的生活麻痹。
心中闪过一丝无奈,她再次步入这间办公室,开始忙碌的一天。
直到正午的阳光落满桌案,她才将那一摞文档推到一边。
当寥寥几名同事纷纷离开以后,她从座位上爬起来夸张地伸了个懒腰,这种解脱感,就仿佛拉紧到极限的橡皮筋迸断似的畅快。
“啊…中午吃什么好呢?”稍微恢复活力,肚子也开始饿了,她掏出一面小镜子梳理起早上出门时没太仔细打理的头发。
然后,在刘海被梳到一边时….
“呃,你脑门上这个大包是咋回事?”低沉的男声突然从背后传来。
而镜中映出一张熟悉的脸——正是那个让自己头疼的作者,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这会儿正在她身后对着镜子张望。
“只是不小心撞到床头柜。”诗音心不在焉地哼哼着,将镜子塞进了抽屉里,“诺兰德,你会这么主动有些出乎我的预料呢。”
“……并不是为了工作上的事,只是想请你吃个饭而已。”身后传来的声音多了一丝局促。
而后,女子只觉得脸颊传来一阵暖意,在冬天的正午令人感到惬意。
转头看去,青年正心虚地咧着嘴,伸向自己脸侧的手里攥着罐热柠檬茶。
“谢谢…不过为什么是柠檬茶?一般都会是咖啡吧。”
“你说过休息的时候要喝茶嘛。”
“……好吧,那要去哪里?先说好,太远的话我是不会去的。”
“不是太远。”青年这么说着,唇角浮起狡猾的微笑。
诗音也没有多想,就跟着他走了出去。
直到诺兰德招来一辆计程车,她才察觉到一丝诡异。
“…….你不是说不远吗?”
“不是太远,只是有点远。”青年狡辩着将她推进了车,“那间店做的面非常好吃,所以无论如何都想带你去——毕竟我还有求于你嘛。”
“好吧,如果你没说后半句我还有点开心呢。”
于是,他们就来到老旧的小车站前的那一排长房子。
再度踏入田中老板的面馆时,里面已经仅剩下一张桌子,连档口大部分的厨具都收进了柜子。
但墙角一口筒锅仍冒着氤氲热气,醇厚而鲜美的香气如云似雾飘满屋。
“你小子还真是念旧,又来啦?”正端着汤勺试味的田中老板头也不回地招呼着。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另一个太过稔熟的声音。
“虽然有点乱,可这汤头的味道好香啊……”
漫不经心的话语,恍若春雷穿过原野。
中年男人的手指倏然颤抖,跌落在地的汤勺发出一声清脆的铿锵。
这个声音——在那之后已经过去多少年了?
不止一次,他认为自己终将老去,也会悲伤地渐渐淡忘这声音。可是,所有已然荏苒的岁月都在这一刻涌现眼前。
隔绝人寰的荒岛上,战火中摇荡的闭锁堡垒中,以及此后漫长时间里的挫折与困境。
虽然他的青年时期充满了苦难,但因为听到这声音,也算有了桩值得庆幸的事。
无数次响荡于脑海,支撑他一路走来。
从感激到憧憬,从思慕到想念。
他是多么地期待能见一面这个声音的主人。
“’shine’,是你吗?”
仅在此刻,仿若复又年轻的心是如此忐忑地期待着回应。
“…………”而听到这呼唤的女子,竟流露出惊愕的神色。
这个名字是遗落在遥远过去,一段惨烈记忆的鲜为人知的注脚。
在她年少兼任播音员时,曾希望能多少为背井离乡的人带去些微光亮与慰藉,因此随性地用了这与真名谐音的代称。
并非足以被铭记的名字,可为什么……
“为什么你会记得?”她悄然攥紧手心,问询的声音微微颤抖。
这对背对着她的那个男人而言,正是最好的回答。
没有解释什么,档口后的男人挽起了袖子,干练地扯过置在一旁的饧好的面团在案板上揉开。
从肩膀及腰发力,暗劲浸达指尖,面团每一次被向前推开就变得更加柔韧。直到变成条形而光洁顺滑,又将其搓成三十厘米左右的长条后,男人娴熟地捉住粗面的两端,如龙飞凤舞般地反复着甩、叠、抻的动作,就见面条变戏法似的延展到两米。
最终,他趁着甩劲将面旋成麻花状,迅速下到了煮沸的高汤中。
这一气呵成的动作犹如行云流水,令一旁的诺兰德目瞪口呆。
“’shine’…想不到,田中老板魂牵梦绕的播音员竟然真的是你。而且,这个名字竟不是误称。”诺兰德收回目光,拉着诗音在方桌前坐下。
“田中?这个姓氏不是…”诗音似相当困惑,颦眉蹙頞地思索着,“这没可能的啊…”
她曾听说在战时,陆军中也存在着少数的东洋裔,甚至还组建了一支步兵团。
这支被戏称为“土拨鼠部队”的兵团一度屡立奇功,但上级出于忠诚度和民族感情的考量,从未将其派往远东的大洋战区——因此,他也不可能听过‘shine’的广播。
“他曾经是敌方的士兵。”诺兰德似是看出了诗音的疑惑,悠悠为她口述起老板曾讲给自己的回忆。
每一句话语都似那日的海浪,轰鸣着敲击在女子被羞愧和遗憾束缚的心上。
当厚重的尘埃渐渐崩落,怜悯、同情与曾经流过的泪,所有随风而逝的事物,都柔软地曝露,一如春日的新芽。
她赫然发现,在那心灵的深处,那个善良的小女孩,依然恬静地沉睡着。
“原来…留下的…不只是谎言吗…”她笔挺的腰背,在这一刻松垮下来,双唇间发出断续的话语。
“那天在天台上喝咖啡时,我就好奇为什么你对那位客户如此敏感。”诺兰德安慰地拍了拍女子的肩,“当时,产生了一个奇妙的念头——是不是,你也对自己曾经所做的感到遗憾呢?”
诗音不语。
许久之后,她仿佛下定决心似地低声说道。
“那是1945年的事了…那一年,我们的舰队开往万里重洋之外的一座小岛,进行登陆作战。在那期间,我兼任舰上播音员的工作,为了消除战士们的乡愁和心中不安,鼓励他们奋勇战斗努力地工作着。”
伴随着袅袅雾气,她的话语像是来自久远以前的回音。
“我主持的节目受到了上级的肯定,也得到了大家的喜爱,因此…那一次,长官决定带我去野战医院慰问伤员——那是我第一次在近距离目睹战争。”
她垂下目光,一贯清冷的秀丽脸庞绽开了小小的悲伤。
“以前的时候,负伤和阵亡的人,在我这里始终是一纸数字。甚至登陆开始时,远远地看着劈风斩浪开赴战场的他们,也只是感到阵阵的热血沸腾。而这一切,都与我在那里看到的截然不同——到处是伤口血肉模糊的年轻人,惨叫声和哀嚎不绝于耳,你分辩不出其中哪些在渐渐微弱下去,但偶然一瞥总有人已被医生的手阖上了双眼。”
最终,她叹了口气,将长久以来的困惑倾吐而出。
“说是自作多情也好,但我始终无法释怀这种罪恶感…那一刻起,我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愧疚,因为我只是述说着动人的谎言,怂恿他们去死。”
话音落下,空落落的小屋里,锅里滚沸的高汤咕嘟咕嘟地叫着,融化的雪水淌过排水管淅沥淅沥地轻响,甚至是两人近在咫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直到两只大碗被端上桌,分量十足的浑厚闷响打破了沉默。
扑入眼中的,是缤纷的色彩——散发着牛奶似的光泽的醇厚汤头,带着淡黄色泽的光润面条浸在汤中。亮红色的叉烧肉片,从中间切开的半熟鸡蛋一如软玉鎏金,以及细碎的翠色葱花点缀其上。
汤、面和配菜,在黑漆木碗中浑然一体却又泾渭分明,鲜咸而又甘美的香气直扑鼻尖,只消一瞬,心就被牵走了。
“吃吧,别客气。为了请你吃这一碗,我等了八年。”田中老板抱胸伫立在桌子的一侧。
阳光穿过门廊落照亮他自豪的笑容,那双漆黑的眼瞳中有感激和期许煜煜闪烁,岁月在他脸庞上刻下的沧桑都在光亮下黯淡了。
诗音试探地举筷,夹起一截面条小口地咬断。当面条崩断的瞬间,汤汁的美味伴随着爽滑柔韧的劲道,在唇齿间绽开。
再不复那优雅的吃相,她就像个饿坏的孩子似地贪婪地吮吸起面条,发出酣畅的吸溜声,最终端起大碗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才发出一声餍足的喟叹。
这时,老板奉上了热茶。
“这…真是好吃的令人难为情。”诗音捧着热茶惬意地喝着,仿佛有些羞赧地笑着。
“原来你喝茶时是这个样子啊,现在感到放松了吗?”诺兰德看着她的笑脸,狡黠地说道。
此时,她脸上淡淡的笑意,好似冰雪消融后的春光中恬然绽放的花朵。娇艳,柔软而纯真。
“是啊……说来,我的家乡一直流传一个说法,有泪痣的人总是命途多舛。”她娓娓述说着,“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抛弃了我和父亲,父亲时常忙于工作,甚至在我高中毕业典礼时都没回来——不过当他知道我进入了海军部门后,就急三火四地从外国跑了回来……加上参军之后的经历,我甚至信了这个说法。”
她摸了摸眼角下的泪痣,笑意更深。
“不过,现在看来都是胡扯…毕竟,吃到了这么美味的面。”
对这间面馆的主人而言,这正是最棒的盛赞。
曾经,是她的声音带给他遍布疮痍的灵魂以救赎,而今,这声音又令他全部的执着得偿所愿。
“……‘就算战争犹如倾泻钢铁,人命如同风中脆弱的残烛,也无法改变——我们的心脏与血,与火焰同色’。”他再一次想起,旧日中少女传递的话语,双唇轻颤着复述而出,“‘永远,不要忘记’。”
这一束微弱又宏亮的轻喃,飞过急浪高风,穿过战火阴霾,直抵闭锁的碉堡和他的耳畔。
彼时尚不能理解的语言,早已在很久前揭明真义,深刻在生命之路上。
“在那个疯狂的时代里,有人癫狂到挖个坑和炮弹一起藏在里面,与坦克同归于尽…我们忘记作为人而活的样子,似乎所有多余的感伤都是累赘。但是——是你让我想起,他们是父母的孩子,又或是孩子的父亲,是平凡的学生。是你让我和同伴们想起了,被战火扭曲以前的自己。”
终于,他将潜藏于心底的谢忱对她倾述。
“对我而言,那是最珍贵的话语。”
毋论光阴飞逝,这份赞美未曾蒙尘。
“谢谢你…”诗音低垂的眼眸有些湿润,于是她款款起身,带着矜持走向门外那午后的阳光中,“让我年少时像个笨蛋一样认真做过的事,不再是徒劳的谎言。”
当她的话音远去,已逐渐消融的浅雪上留下了轻快而明晰的足迹。
事已至此,她以后也能悠闲地坐下来喝茶了吧——诺兰德戏谑地想着。
这一天的夜晚,月光一如水银泻地洒落在诗音那间小卧室。
她沉睡在朦胧的群星下,又一次在梦中回到久远以前的时光——想起了某些被遗忘的情景。
一间悬挂国旗的办公室里,熏熏南风掠过她的脸颊,海水清咸的气味伴着海鸥鸣叫掠过窗棂。
一名身穿海军制服的男人背对着她远眺着海港,抽着烟斗。
“诗音,这是巨人觉醒的过程。”他的声音十分低沉,“工人们生产武器弹药,士兵们在前线奋勇战斗,就连卖报的孩子们也在歌颂胜利——这对世界上所有国家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人是完全无辜的。”
“但是,长官。”那时,她挺直脊背,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反驳道:“那些委以冀望的话语,是说给生者听的美丽谎言。而一个人濒死的时候…..他只会想念儿时的家乡和母亲的爱。”
男人宽厚的肩膀有一瞬僵硬,随后又卸力似地松垮下来。
“是的,我明白,但这是我们军人必须承担的责任。”他说道。
“长官,请您原谅,我想我并不适合这份工作。”
“算了,没必要道歉——你在战争面前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并不是一个逃兵。”军官摩挲着座椅的把手,始终没有回头看她,只是意味深长地说道:“最后,我向你传达的话语致敬。”
梦到此处,诗音恬静的睡颜浮现一丝笑意。
如今,她已经明白了——自己曾经那些天真的愿望,并不羞耻。
而是值得自豪的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