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这一番折腾,睡意早已烟消云散。

这节下课后,果然被秃子老班拎进教职工休息室。

迎接我的自然是一通劈头盖脸的训斥,不过,好坏是没有再难为我。

剩下的两节课继续接受历史的洗礼。

然而,对于“多峇巨灾”后的课程,我实在有些提不起兴致。

——毕竟是最近十几年才发生的现代史,大多耳熟能详,毫无新意。

哪怕是没上过历史课的三岁顽童,都兴许能说出一二。

听不进去也罢!

倒是转念想起那睡梦中颇为神秘的一切,竟有种让人欲罢不能的魔力。

依稀记得少女灼灼其华的身姿,在湛蓝的天空下,被绿意盎然的生机所环绕,耀眼如天使下凡。

然而,却怎么也记不清她对我所说过的话来。

——罪魁祸首当然是正在讲台上高谈阔论的秃子老班。

若不是因为他那枚突然而至的教案飞弹,以及紧随其后的问题刁难,想毕梦的记忆不会衰减得如此迅速。

如今,唯一留在脑海里的,仅剩了一身橘黄色的少女残像。

于是不无遗憾地摇头,望着前方黑板上密密麻麻的板书,下意识地瞥向自己桌前摊开多时的笔记本。

视线所及之处,倒是画满了黑色的痕迹。

不过与课堂笔记无关。

从头到尾全是字,却又只重复了那一个字——夏。

无计可施的最后,只能拙劣地做着徒劳无功的无意识动作。

——然而,这也的确是此时此刻,我所能回忆起来的唯一有用信息了。

这是梦境中少女的姓氏,至于其他,则再无头绪。

无论是她姣好的五官,抑或是宜人的声音。

都已沉入意识的深渊,无法清晰地记起。

但是,有一点我很确定。

那就是,在我过往的人生中,似乎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像她一般的女子。

——恬静、优雅,并且深邃得让人神往。

一旦靠近却又立刻引发某种让人熟悉且心安的错觉。

这种错觉令人怀念,继而眷恋。

犹如戴奥尼修斯失而复得的愉悦。(希腊神话掌管快乐之神——作者注)

忍不住心怀渴望。

希冀能再次做一个有关于“她”的,有关于“她”所构建的那个世界的梦境……

“叮——”

当我沉醉于胡思乱想,几乎快要丧失自我之时,最后一节课的铃声恰如其分地响起。

游移在意识浅表的自我也旋即被一个惊悚的画面硬生生吓回到现实中来。

“吃饭、吃饭啦!别假用功了!”

猛然一怔,差点就出拳海扁眼前的怪物。

然而很快就意识到,那是某个缺乏常识的混蛋前座所扮的鬼脸。

——童芳的白眼翻得太过彻底,竟让我误以为是可达鸭晒坏了眼珠而变成了瞎子。

但我并没能来得及让错愕之情付诸行动。

章鱼般柔软的双臂早已环绕我胳膊,童芳只稍一用力,便将我立刻带离座位。

“我说,你能淑女点儿吗?”

到底还是没能忍住,穿梭在距地铁站仅一街之隔的人行道上时,我嘟囔了一嘴。

本已打定主意,放弃拯救前方少女我行我素的假小子作风。

然而,却在最后一刻输给了自己的廉耻心。

被周遭无数双眼睛盯视。

感受到视线中夹杂的好奇与疑惑,甚至大量的不怀好意。

——风风火火的娇小身影毫无身为少女的自觉,丝毫没意识到自己不雅的动作,早已让腰间的春光泄露了大片。

夏季校服单薄的上衣被童芳细嫩的手臂撩起,纤细的五指则早已借势伸入怀中。

摩挲着紧致光滑的小腹,童芳对我的提醒充耳不闻,仍旧在抱怨中午吃得太少云云。

此刻我真有一头撞死在豆腐块上的冲动。

“人家本来就不是什么淑女!嘻嘻……”

不以为意地咧嘴一笑,童芳的回答令我顿生后悔之情。

既然不承认自己是淑女,那你就不要擅自用“人家”自称啊!

果然近墨者黑,连我都在潜移默化中都成了猪队友之二。

童芳继续自鸣得意地继续“卖弄”腰间风光,而我则抓住时机,瞬间挣脱仅剩单手的纠缠,快步逃离人们的视线焦点。

“喂!干什么呀?”

气急败坏的怒吼果然像小尾巴一样如影随形,从身后传来。

就知道想甩掉她并非易事。

“不是淑女也不能像这样不顾形象的呦!”

然而,立即给予回应的男声让我意识到自己太过自作多情。

身后两米开外的地方,先前完全淹没在白色上衣中的小臂已被强行拽出,长相帅气的男生正不慌不忙地松开右手,任由童芳被举高的左臂滑落回主人胸前。

“邱林?怎么是你!”

发现是熟人后,童芳羞恼的神色一扫而空,仿佛难以理解般紧蹙着双眉。

“咦?高考完你不是去旅行了吗?”

“嗯!回来没两天,今天无聊,就到学校操场踢了会儿球,正准备回家呢!”

“原来如此……”

看到童芳终于舒展了眉宇,邱林露出仿佛邻家大哥哥般宠溺的笑容,又冲我昂了昂下巴,

“一起走吧!”

不由分说地跨步走到我身边,肩膀立刻就被他的大手搂住。

从对我从不会客气的这点来说,他和童芳还真是同类。

——想要独自偷跑已成为妄想,我不得不叹口气,任由他们摆布。

说实话,我跟邱林并无太多交情。

他可是区高中的红人,长得帅、人缘好,还是个体育达人,每年秋季校运会总能拿到短跑和跳高项目的前几名。

跟我这样没任何特长的普通学生比起来,实在太过耀眼。

若不是因为我和童芳从初中开始的孽缘,而他又是童芳从小玩到大的发小,估计我连与他并排同行的勇气都没有。

晚高峰如期而至,比起早高峰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虽说“多峇巨灾”后,世界人口锐减了56亿,天朝人口也一度降到千万边缘,然而经过了这十多年的发展,人口规模好歹再度突破了三亿关口。

若不是在省城中心城区以外的地方,并不会有地球文明遭受过劫难的感触。

——毕竟,受到破坏最为严重的地区在北美和欧洲,与之相比,亚、非、拉等州只能算做脱了一层皮而已。

不过,也挺好!

正如历史教科书上人类自己所总结的感悟一样。

——开创一个文明发达的物质世界,并不能以牺牲除人类以外所有其他物种的生存环境为代价,否则,我们终将毁灭在自己手中。

习以为常地发着呆,目不转睛地盯着线路图上站点指示灯跳动闪烁,有些慵懒地想着。

有了邱林作陪,童芳总算没有烦我,精力充沛地与邱林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只是偶尔还会在背后拿指尖捅我一下,让我回答他们的问题。

“喂!江流,你说——未来你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歪着脑袋,童芳一脸期待地问道。

我的未来吗?

这个问题的确从未认真思考过。

我突然发现自己词穷,竟不知道如何作答。

学习平平,毫无特长可言,连长相都只能算是中等偏上一点,家里不穷,但也跟富有沾不上边……

仔细一想,自己都不禁有些泄气。

——我的未来岂不是完全没有未来么!

“啊啊……还是先想想晚上吃点什么才是正经事……”

心情莫名烦乱起来,对于之前的提问也避而不谈。

我背过脸去,不想再被他们俩无聊的话题所打扰。

“你这家伙,什么态度嘛!”

“嘶——”

后腰上传来轻微痛感,我免不了吸了一口冷气。

——一定又是童芳动手动脚,拧了我一下。

刚想冲她回敬一句。

“吱嘎——”

刺耳的鸣响已响彻地底,瞬间冲击在耳膜上。

然而,比那毫无生机可言的摩擦音更为尖锐刺耳的,是周遭几乎同一时刻被惊吓出的名为“女性尖叫”的噪音。

我很想捂住耳朵,深怕尚处在发育中的耳鼓膜被她们高分贝的尖叫摧残出后遗症。

但缺乏物理实践的我根本没有余裕。

因为后背传来的巨大压力已快要将我挤成了肉馅。

尽管因为惯性的缘故,能感受到身体在急速前倾,脚跟脱离地面似要飞起来一般。

但我并没有真正飞出去。

四面都是严实的人肉墙壁,除了接受力的相互作用,忍受快要断气般的折磨外,别无他法。

——这是一个令人毫无防备的高速急刹,并且还是在没到站的情况下。

几分钟后,后方的压力恢复正常,尖叫声停止,人们缓过劲来。

“靠!搞什么飞机?会不会开车!”

“没到站停你X啊!狗X的!”

“司机是新手吗?我要投诉!”

抱怨与谩骂声不绝于耳。

“差点没把老娘我挤死……”

童芳熟悉的口头禅自称从后方传来。

我扭头,看到她小脸憋得通红。

“喂!你俩都还好吧?”

“唔……”

看不到邱林的脸,但能听到他的声音。

“叮——”

没等我回答,车厢广播便响起一声提示音。

“各位旅客,各位旅客,请注意!”

充满磁性的甜美女声,不紧不慢,丝毫未受到之前骚乱的形象。

原本处在喧闹的车厢旋即安静下来。

“现在播报一则重要通告,现在播报一则重要通告!”

听到广播中的通告二字,几乎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侧耳倾听。

“金陵城中心地带目前正在进行临时演习,请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等待演习结束,等待演戏结束,地铁预计很快便会恢复运行。”

“呯——”

大概是拳头砸在车厢壁上的声响。

“鬼扯的临时演习?为什么不提前通告!市政府那帮饭桶!”

“喂喂!你们不是机关的么?怎么没听你说过这事?”

“谁……谁知道啊!我、我也是现在才晓得……”

“到底搞什么鬼?一般这种事新闻不是应该提前做预告么?”

“不知道啊……”

质疑与愤怒犹如两匹脱缰的野马,转瞬就在拥挤狭小的车厢内横冲直撞起来。

吵嚷声中,不知谁吼了一嗓子:

“快上网查查,看看那边演习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这是到目前为止,我在这节车厢中听到过的最为理智的一句话。

七嘴八舌的人们也因为这个提醒而冷静了不少。

原本就将手机握在手里的人开始低头上网,更多的人则再悉悉索索地掏手机。

然而,很快就听到令人沮丧的消息。

“咦?怎么突然没有信号了?明明刚才还看小说来着……”

“我的也是!”

“靠……连微信都掉线了!”

“我也是我也是!直接没信号!”

……

再次沸腾的车厢内,言论一边倒地变为担忧之词。

在最初的疑问远未解决之前,所有人的关注点都从“为什么停车”变成了“为什么没网络”。

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机,屏幕最上方信号栏果然不出所料被一个黑色的小×占据。

信号完全被切断才有的状态。

这让我感到不安。

——平时就算地铁里信号再差,也从来不会出现这种图案。

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

“咚——”

这并不是铁道内这列地铁所发出的声响,而是来自地上某个遥远的地方。

伴随着脚下轻微的震颤,比启动列车还要轻微的震颤。

不详的预感并没有立刻应验什么。

这只是一个非常微小的爆炸声,犹如隔着房门听到几里地外爆竹燃放到空中所发出的声响。

更何况还身处拥挤且闹哄哄的地铁车厢。

但几乎可以肯定,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这个声音。

人们并未在意,甚至有人以为是演习中炮弹击中靶标的爆炸声。

然而,就在下一刻,眼前的世界遁入黑暗。

“啊——”

刹那间陷入混沌的车厢内,爆发前所未有的刺耳叫喊。

因所有车载光源同时熄灭而恐慌的人们这一次彻底慌了神。

女人的尖叫、孩童的啼哭,所有混乱的导火索都是因为对未知的恐惧。

而我,也不例外。

失去光明的瞬间,我突然一哆嗦。

——并非因为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而惊恐,而是因为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腰间被蛇一般柔软的东西猛然紧紧缠住。

尽管缓了两秒钟后,我突然意识到,这一定是身后童芳的两只胳膊,但在大脑察觉并理解之前,我早已吓出一身冷汗。

——这恐怕是我上辈子欠她的,一如既往,总能带给我如此多的惊吓。

“江流?”

小声细气的声音贴着我后背汗湿的衬衫,嗡嗡地传到耳畔。

一改往日男人婆的腔调,童芳的声音带着些许颤音。

我到底还是在心里感叹了一下。

——果然,再怎么说,她还是一个女孩子啊!

“你说,我们该不会又遭遇了像多峇巨灾一样的——”

“别乌鸦嘴好么?这怎么可能!”

不等她说完,我就没好气地否定掉。

——明显是因为受到了下午连续四节历史课轰炸所产生的诱导错觉。

要是那种巨灾每十几年就光顾地球一次,别说人类了,就是其他生物也该绝种才是。

“嗯……”

大概我的回答并没有打消她心中的疑虑和恐慌。

紧贴后背的柔软娇躯传来脉动般的颤抖。

这种颤抖则让某些敏感部位在后背上的触感更为明显。

——想象着平时她占我便宜时的男人婆形象,极力在心里安慰自己不用太在意。

这样我才不会感到尴尬。

“别怕!小芳,一会儿就没事了!”

邱林应该也察觉到童芳在颤抖,他在另一边与她挨着,作为领家大哥哥,自然要出言安慰。

一束白光也随之从我侧后方亮起,我知道这是他手机开启手电模式后的结果。

陆陆续续有更多手电模式的手机光源从四面八方亮起,于是车厢内的尖叫与啼哭开始平息。

稍稍恢复了镇静的人们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应该是刚才的爆炸弄坏了地下电缆。”

与大多数人的意见一致,我听见邱林小声的嘀咕。

车厢早已不再漆黑一片,低头可以隐约看见童芳光洁的小臂环在我腰上。

我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腕,示意童芳松开双臂。

终于从应激状态下缓过神来,童芳的胳膊很快就从我身边缩了回去。

身边的其他人也没闲着,开始议论如何自救。

毕竟,整个地铁沿线都断了电,列车短时间内无法启动,空调和换气系统不工作,那么在密闭而拥挤的铁皮车厢内,不仅温度很快就将到达难以忍受的程度,氧气也会很快耗尽。

——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很快,自认身强力壮的男士们便与靠近门口的人完成了位置调换。

不断听见砸碎紧急开门安全栓的声响。

然后过了不到两分钟。

前后方各个车厢相继传来地铁车厢门的被开启的轴承音。

紧接着,地下铁道内凉爽的风立刻争先恐后地灌进拥挤的空间。

“喔——爽!”

涌入铁道的人群爆发欢呼,甚至有人兴奋地连吹了几声口哨。

这的确值得庆祝。

——在和平年代习惯了安逸生活的人们,在刚才短短数分钟内经历的一切已足够震撼人心。

所有人都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我们随人流陆续跳下车厢,在铺设铁轨的石板上站定,三人相视而笑。

这是心安后理所当然给予彼此的慰藉。

然而,我们三人,不,应该是在场的所有人,显然都错误地预判了形式。

因为,接下来,不,准确来说,是在我的嘴角刚刚勾起一抹上翘弧度的瞬间。

“轰——”

巨大的爆炸声在耳边咫尺之处猛然响起。

“嗡——”

严重的耳鸣侵扰听觉系统。

灼热的气浪将我抛向空中,视线失去焦点。

数不清的巨量物品从眼前急速掠过。

“我的未来究竟会变成怎样?”

来不及回答。

当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旋转,当眼前景物被刺眼的白光吞没,当空间里一切都被无形的力量撕裂、扭曲。

这个之前未能认真思考的问题,甚至故意敷衍避而不谈的问题,仿佛因为自己突然意识到将失去回答的机会而有所遗憾似的,一下子从空白一片的大脑中溢出。

我突然间意识到,或许这趟未能到站的地铁,将会是我人生的终点。

失去生存的资格,被强行夺走意志,从此化为在世之人无法触及的缥缈思念……

刹那间,我仿佛出现了幻听。

被某种未知力量所强迫,感知到庞大的意识集合体流进脑海。

——我不敢肯定,但却相信。

那是周遭将死之人在最后时刻吐出的真心。

对于来不及回应的期盼、无力信守的承诺、未能完成的心愿……

尝试最后一次的努力。

——无数绝望的悲叹,争先恐后、一发不可收拾地涌入耳畔。

“噗通、噗通、噗通——”

这一刻,身体诚实无比,陡然激增的肾上腺素迫使心肌发疯般挥霍体力。

然而,仍旧感到喘不过气来,每呼吸一次都拼尽全力。

生命力仿佛被掏空一般,随着嘶哑呼出的热气而凋零。

——从未如此真切的感受到,死,是这样一件令人畏惧的事情!

“啪——”

茫然间,手臂失去了知觉。

紧接着,胸口传来奇怪的声响,肋骨断裂、抑或是胸腔骨折。

令人昏厥的剧痛正在侵蚀思考的能力。

勉强还知晓自己并未落地,继续在空中横冲直撞着。

“呯——”

再次干脆利落的,犹如棒球手击打出好球时的脆响从眉心上方传来,顿时,撕心裂肺的痛感传遍全身。

眼前世界突然完全被黑暗笼罩,残存的意识因为浑身上下彻骨的疼痛而逐渐模糊。

但是——

想要活下去……

不想就这样结束自己的一生……

毫无体面的……

懵懵懂懂的……

连遗言都未曾来及思考的情况下……

不甘心……

非常不甘心……

但或许今天无论如何都在劫难逃了……

混蛋……

为什么……

一定要我死的话……

那么……

至少……

至少请再让我梦见她一面……

那个像天使一样的长发少女……

“会不会忘了我?嗯?”

眼前突然出现少女清晰的娇羞模样。

微微上翘的细长睫毛下,黑色的双眸闪烁晶莹,嚅动的樱唇中飘出令我魂牵梦萦的声音。

“砰——”

身体终于不再飞了,狠狠地摔落地面。

尽管对无能为力的自己感到失望透顶,但还是挤出残存的意志想要挣扎。

然而,已不会再有任何奇迹。

难以接受的事态很快超出大脑的负荷,意识因为越来越浓重的失望感而断绝。

然后——

世界由此中断。

感官也完全沉入无尽深渊的底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