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时间,我大概昏死过去了。

如同睡着一般。

很沉,很香,并且心无杂念。

不知道这样形容是否准确。

但至少在醒来的那一瞬,我是这么认为的。

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

奢望在昏迷期间能够梦到点什么。

——比如那位令人魂牵梦萦的,却连是否真有其人都无法确认的长发少女。

然而,事实上什么都没能梦到。

或者说,即便我梦到过什么,但至少在意识穿越沉溺的灵魂外壁恢复思考能力的一刹那,我并没有任何有关于梦里的记忆。

耳膜被雀鸟的啼鸣敲击,鼻息内熟悉的气味撬动思虑开启运转。

于是睁开双眼。

俯身而至的端庄面容隐隐浮现忧虑,目不转睛的盯视让我一怔。

“……妈?”

慈祥却略带威严的女性终于因为我挤出喉咙的沙哑轻唤展露笑意。

“流流,你醒了?”

略带凉意的手掌轻轻拂过脸颊,指尖穿过发梢,老妈充满怜爱地看着我。

“唔……”

瞬间察觉到某种异常。

——思绪卡壳,颓然进入宕机模式。

视线内的景物让我理解不能,尤其是在看清楚头顶上方,天花板上那熟悉无比的绿色壁纸之后。

——这是我的卧室?

我昨晚是睡在这里的?

为什么?

突然意识到自己出现了信息断层,对于爆炸般瞬间闯入大脑的感官信号顿觉迷惘起来。

“我怎么会在自己床上?”

“嗯?”

面对我的疑问,老妈脸上的笑容僵住。

“傻孩子,你不睡自己床还想睡哪儿?”

“医院……”

对!

的确应该,也必须待在医院!

否则——

下意识地坐直身子,掀起睡衣,然后抚摸胸口和小腹。

平整光滑的触感由手心传递,预料中本应撕心裂肺的痛感并未如期而至。

其实根本不需要通过触觉来判断,因为视线下的肌肤无疑完好无损。

——我彻底凌乱。

“什么医院?你在干什么?”

面对我没来由的举动,老妈紧锁双眉,像看外星人一样瞪着我。

“怎么会这样……”

没空理会老妈来回扫视我的质疑视线,我陷入沉思。

昏迷前的记忆虽残缺不全,甚至有些混乱不堪,但那惨烈的一幕幕仍历历在目,难以忘怀。

我不相信是自己记错了。

因为,在遭遇劫难并短暂苏醒的那个傍晚,忍受着身体被重创后挥之不去的切肤之痛,在足以扼杀弱小灵魂的悲惨世界中,我所体味到的深深绝望,早已渗入骨髓,蚀刻在灵魂内壁上。

然而,眼前的现实却狠狠地甩了我一个耳光。

让我措手不及。

“妈……我昨天是怎么回来的?”

“你这孩子,莫不是睡糊涂了?当然是你自己骑车回来的吧!”

似乎对我一系列的举动感到不可理喻,老妈脸上显出一丝愠色。

“要是感觉自己不清醒,赶紧起来去洗个脸!”

“可是——”

“赶紧穿衣服!”

感受到老妈突然严厉的目光,我似乎终于明白了现在的状况。

于是,右手伸进被窝,狠狠地掐在大腿上。

“嘶——”

疼痛让双唇扯开狭长的裂缝,空气被吸入,呻吟声漏出嘴角。

强烈的刺痛感从大腿上传来。

我彻底认清现实。

——现在并不是在梦里。

那么——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别再磨蹭了!快点穿衣服!”

老妈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仿佛要将我看穿似的,目光犀利,夹杂令人畏惧的威严。

盯了我两秒,她突然叹了一口气,

“早餐做好了,就在桌上,记得吃完再去上课!”

丢下意义和指向明确的话后,老妈径直走出我卧室,随手将房门带上。

怔怔地望着壁纸中那只欢快飞翔的雨燕图案,我也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无力地靠在床头,身体微微有些下滑。

——到底发生些什么?

难道我真的精神错乱了吗?

在那晚霞漫天的巨大豁口中,我所亲眼目睹的被扭曲歪斜的血腥世界,五脏六腑被拧榨的痛楚,手臂断裂,眉心上方传来的如焚烧般的剧痛。

不想死、不甘心、不屈服、不放弃……

难过、痛苦、难受、悲伤、恐惧、哀怨、无奈、惊讶、感动……

看见的、碰到的、感受到的……

在那个傍晚,曾清晰无比、准确无误传递到脑海中的一切的一切。

难道就只是我在睡梦中臆想出来的虚妄之物吗?

可是——

对于死亡的恐惧,对于生的渴望,对于未来的绝望……

交织对种种情感难以名状的深刻感悟,又的的确确深深烙印在脑海中,难以被轻易抹消。

——混乱的大脑已经处在信息无法处理的崩溃边缘。

确认自己无法得出满意的答案后,我只得放弃思考。

闹钟也在此时响起。

按下停止键后,我瞥了一眼猴型闹钟的计时器。

液晶屏上的时间显示,现在是2033年6月28日上午6:30。

“不行!我得查一查新闻。”

果然还是没法轻易说服自己接受不明不白的现实。

于是从床头柜上抓起手机。

手指快速敲击投射在空间中的虚拟键盘,转眼“6月27日金陵地铁”等字出现在搜索栏上方。

但是,接下来,结果再次事与愿违。

没有任何关于那场空前绝后的灾难性事故的报道,就如同我所知道的那一切真的就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理所当然的没有丝毫讯息。

再次领略绝望无边的失望感。

——现实蛮不讲理,毫不留情地瞬间粉碎我自以为是的笃信之物。

我无可奈何地起身,穿好衣服,打开卧室房门,走进洗手间洗漱。

梳妆台镜中的自己脸色不佳。

不死心地扒开前额遮挡些许视线的刘海。

——终于不再抱有任何期望,那里连伤疤都没有。

经过这一番令人垂头丧气的折磨,腹中本就不明显的饥饿感竟荡然无存。

当看到看到客厅餐桌上难得一见的丰盛早餐时,我几乎下意识地向父母卧室走去。

既然没有胃口,也没有必要勉强自己。

决定和老妈说明一下,然后直接去学校。

然而,到门口,我又迟疑了。

门是关着的,或许他们还在补回笼觉。

为这种不知好歹的做法敲门打扰,我岂不是连小学生都不如了?

“唉!打包带走好了……”

毕竟是老妈辛苦做的爱心早餐,一口不吃未免会寒了她的心。

更何况一年到头,我们聚少离多。

事实上,我能吃到她给我做的早餐机会并不会很多。

这样想完,我垂下要敲门的手臂,准备转身离去。

然而,恣意闯入耳膜的交谈却在一瞬间突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身体旋即被钉在原地,脚步也无法挪动。

“一定是量没够,记得再给他注射点……”

霎时,砭人肌肤的不适感从头顶蔓延至全身。

毛孔紧缩,汗毛一根根倒竖起来。

“嗯,放心吧!我有数。”

“……让他们再检查一遍……确保那天的事情没有第二个像他一样拥有记忆的人存在……”

“嗡——”

后脑勺仿佛被人狠狠砸了一棒似的,脑海中发出类似耳鸣的回响。

我浑身一颤,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心脏早已加速了律动,突突突地乱跳着。

我到底听到了什么?

注射什么?

检查什么?

他又是谁?

还有记忆……

什么记忆?

为什么不能存在?

含混不清、意义不明的词语刺激着我那早已错乱交缠的神经。

缺乏必要关联,甚至逻辑都有待商榷的句子,却让我恍然大悟。

陡然联想到了什么。

是的,的确是想到了什么。

——关于那趟地铁,那个事故,以及那场令人心悸且记忆鲜明的灾难。

但是——

老妈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为什么会说这些令人费解的话?

难道?

难道是?

是——

思绪在此被腰斩,如断头的蚯蚓般扭曲,痛苦痉挛。

想要传达给大脑的清晰词句被潜意识中某种难以启齿的情感劫持。

手掌下意识地触摸胸膛。

——清楚自觉到这是个逼人接受的现实。

恐惧,宛如漆黑夜空下,饥肠辘辘的野兽眼中逼视猎物时的精芒。

一旦清楚意识到自己身为猎物的绝望现实,勇气便再也找不回一般。

汗水早已濡湿背部的衣衫。

我不敢再停留哪怕一秒。

屏住呼吸,手脚并用,逃命般跑出大门……

夏季早升的日光刺入眼底,意识到自己已经站在楼下时,已过去数分钟。

心脏,还在抑制不住地剧烈跳动着。

耳畔,魔障般反复重复着刚才偷听到的话语:

“一定是量没够,记得再给他注射点……”

“……让他们再检查一遍……”

“确保那天的事情没有第二个像他一样拥有记忆的人存在……”

我开始怀疑人生,继而质疑迄今为止我所拥有的一切。

难道说,我从出生到现在,所见到的,所听到的,所感受到的,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吗?

“嘟嘟嘟嘟——”

某流行歌曲的前奏蓦然响起,我吓了一跳。

但是,转念想起那是我的手机铃音。

于是从裤兜中掏出手机,却立刻发觉令人毛骨悚然的冷冽感从后背袭来。

——屏幕上,“老妈”二字赫然而现。

我的思绪开始超负荷运转。

难道我暴露了?

被他们察觉到我偷听了谈话,所以来稳住我,然后让我回去,乖乖被他们消除“那个”的记忆?

还是说——

根本现在这个家中,名为“父亲”和“母亲”的人类,从一开始,就不是我真正的父母,而是别的什么人假扮的,真正的我的“父母”或许早就被这两个不知为何人的家伙害死了?

然后,现在被我发现了秘密?

要来杀人灭口吗?

我开始呼吸不畅,头顶大颗大颗的汗珠滚落,滴在平坦干燥的水泥地上,溅起灰尘。

视线在剧烈跳动的脉搏声中,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呆滞地盯着手机屏幕。

我既没有接听,也没有挂断。

——七八秒后,铃声终止,屏幕熄灭。

身体僵直在原地,我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竟忘了要去推自行车。

然而,很快,伴随着“嘀嘀嘀——”的提示音,屏幕又再次恢复亮度。

这次是短信。

我划开屏保,点开未读信息一栏。

“怎么早饭也不吃?是不是在路上骑车呢?注意安全,等会儿饿了记得自己买点东西吃。”

——老妈

陷入沉默。

然而后开始抓头,拼命地抓头。接着,摇头,自己嫌恶自己般,双手拂面,猛搓着。

最后,发出令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癫狂笑声。

——我,果然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傻瓜吗?

被分不清虚实的记忆困扰,丧失了最基本的理智。

就在这条短信出现前一秒钟,我还在因为毫无理由的胡思乱想而陷入极度恐慌,认定12楼的家中正守着两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是假扮成名为“父母”的想要害我的人。

然而,现在,却发现这个想法是多么愚蠢可笑,甚为无稽。

紧绷的神经顿时松懈下来,我颓然倒地,大口喘着粗气。

全身就像浸泡在汗水中一般,传来湿漉漉的触感。

身心俱疲,浑身乏力的从梦魇中回过神来。

——从小到大,老妈一如既往地用只有她才有的方式爱着我,尽管不会像别人家的妈妈那般唠唠叨叨,但依然细致入微。

尽管还心存疑虑。

——对于那个意象鲜明的灾难记忆存留疑问。

但我总算想通一件事。

那就是——

无论怎样,都不应该怀疑他们对我的爱,哪怕真的刻意隐瞒了什么,也一定有他们的苦衷和理由。

作为儿子,我所要做的仅是相信,相信他们这么做是为我好便足矣。

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感觉之前郁结于胸口的阴霾,瞬间被心中汹涌而出的感动融化,立刻就烟消云散了。

“嗯,知道了!”

我从地上起身,给老妈回信息。

想了想,又加上一句:

“荷包蛋放冰箱吧!明天我再享用,谢谢老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