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八岁。

“生日快乐!”拉炮砰地打开,可惜只有一发,是杰带来的,稀稀拉拉的彩纸和明晃晃的塑料片零零散散地挂了我一身。

杰是我的发小,我最好的朋友。

“哈哈哈……”我和杰互相大笑着往对方脸上抹奶油,两个人都像是被半干的灰浆砸中了脸。爸爸妈妈也在一旁笑,是不是抓拍几张照片。

小时候的我不喜欢太多的人和太吵的环境,所以每次我生日都只邀请杰一个同龄人来玩。

吃完喝完,爸爸出门上班,妈妈亲了我一口,收拾完碗筷之后去睡午觉了。杰悄悄把我叫到我们家阳台上,神秘兮兮地拿出一个小玩意儿来。我一看,是个小小的布玩偶。

“嘘——”杰小声说,“这是两天前那个捡破烂儿的老大爷给我的。我看蛮新的,送你当生日礼物好啦。”

确实是蛮新的,布偶的做工倒也算得上精致,造型十分协调可爱,眉眼清秀,似乎透着活力。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它是用好几截烂布缝成的,看上去像切开过一样,有点儿阴森。

当时我却不干了:“嘁~拿人家捡来的破烂儿当礼物送人,我才不要呢!”

杰立马扬起手,示意我小声点,接着神秘兮兮地告诉我:“老大爷和我说,它有个神奇的功能哩!”

“神奇的功能?”年幼的我立马双眼放光。

“老大爷说,”杰压低了腔“它能保佑人平安呢!”

“就这?”我很失望,感觉这种似乎随便在一个景点都见得着的假东西很无聊。

“别急,听我说完!他说只要把一个人的头发缠到这布偶上,头发缠多少根,就能保那个人多少岁之前平平安安!”

“哦哦!”这倒像是真的了——年幼的我立马恢复了兴致。

“荫,今天是你生日,我就把这机会让给你咯!”杰亲切地拍拍我的肩膀。

“谢谢你杰!”我感激万分。

“哦对了,老大爷说,头发必须是连根拔的才有效,剪的不行呢。”杰突然想起什么是地补充道。

“啊?那不是会很痛……”我一个激灵。

“你不要吗?那我自己用好了。”

 “谁谁谁不用了?我要缠两百根!”

五分钟后。

“呜哇痛死了我不拔了……”才拔了二十多根我就受不了了,捂着头泪眼朦胧。

“我数数……二十二根,也不少了呢。我们缠上去吧!”

“好!”我接过布偶,开始一根一根地缠头发。

可以保佑我到二十二岁……

在八岁的孩子看来,二十二岁是个十分遥远的年纪,远得像山巅上的星星。

“然后呢?”缠完头发后我问杰。

“嗯……老大爷好像说要把它沉到水底。”杰翻了翻眼睛,“可是布偶会浮上来的。要不我们绑个石头?”

“那就不是它自己沉到水底的了……啊,有了!”我忙掏口袋,“我们可以把这个塞进去!”

手心里躺着几颗墨绿色的玻璃弹珠。

“哦,好主意!”杰猛地拍了下手掌。

于是我们沿着布偶的线缝儿把它的脑袋扭了下来,往头和身体里各塞了几颗弹珠。接着我们笨手笨脚地把布偶缝回去,针脚七歪八扭。

“这样就大功告成了。”我和杰各自抹了把汗。

那年我八岁。

我把缠着自己头发的布玩偶沉到了郊外的河底。

 

今年我二十二岁。

仔细想想,二十二岁之前我的生活的确是波澜不惊。

那么二十二岁之后呢?

我不知道。我看着地上脏兮兮的布玩偶,心底没来由地生出一股歉意来。

“对不起呢……”我弯腰拾起布偶。

也不知道杰现在怎么样了?好久没有联系了吧。

在我手中上升的时候,布偶的脖子突然裂开了一半,从十四年前我缝上的地方。一颗墨绿色的玻璃弹珠滑了出来,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骨碌碌地往前滚去,碰到了一边的木门后反弹回来,滚到我脚边。

弹珠反射着晶莹的光,居然有些蓝色,这让我想起刚才那个玩弹珠的男孩的眼。

我俯下身想捡起这颗弹珠,可它却在我碰上的一瞬间碎开了,散成晶莹的尘屑随夜风飘散。

一切都回归了安静,只有夜风拂过我的耳边。

我突然又觉得这世界静得怕人。

刚才的一切,就像是虚假的一样,无论男孩、布偶还是弹珠。

 

我走下楼顶,返回自己的公寓。凌还在等我。

“她是来杀你的。”

耳边突然回响起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男孩的话。

怎么可能?我暗笑,她明明是来和我一同生活的,明明是在保护我——

“她在保护你。”

这也是男孩的声音,凌在保护我,这也是男孩说出的事实。

虽然有点疑虑和不安,我还是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凌抱膝坐在沙发上,接着我的进度看着不怎么有趣的新番动画。

“你回来啦?”她似是欣喜地抬头,从她那美好的脸上却又看不出任何表情。

“嗯,我回来了。”我换上拖鞋。

“是……什么情况?”凌小声地问。

“嗯,是一个玩弹珠的小孩,他已经……”我收住了“消失了”三个字,“……回家了。”

“回家了?……不错的修辞呢。”凌笑了笑。

修辞?什么意思?

我坐到她身边:“哎呀,你把我的进度看过去了啊。其实我觉得你应该看看网购网站什么的……你大学时就一直是这件衣服。你该不会是同款的买了一大堆吧?”

“噗,你真会开玩笑。”凌笑了出来,“让你跑上去真是辛苦你了,来,喝点儿咖啡吧。”

深色的液体递到我面前,我接过来,端到嘴边。

……血腥味?!

我手一抖,杯子打翻在桌上,桌面上液体顿时摊成一片,在屏幕的光芒中闪着诡异的猩红色。

我惊恐地站起来,仓皇地退出去好几步。凌看着我,无声地笑。

滴答。

我听到液体滴落的声音,就在我身边。我猛然发现自己的右小臂被刺穿了,红热的血正沿着手指的缝隙汩汩地往下淌。刚才那杯血……大概是我自己的吧?

剧痛。

凌笑着从沙发上起身,手里抓着滴血的尖刀。

“终于可以杀你了。”

 

凌的笑容愈发凄厉诡异,整张脸都微微扭曲,像个被挤尽了汁水的干瘪破裂的柠檬。

“怎……你不是……来一起生活的么?你喜……”

“唔哈哈哈哈别说笑了!!我会喜欢你?!”凌把脖子歪成诡异的九十度,瞪大了双眼,“我会喜欢你?!”

她一步一步缓缓走近:“我可是巴不得你能死掉啊!就因为你那该死的喜欢,我被你的执念绑在这里!成了这个鬼样子!”

她慢慢举起刀,刀尖一晃一晃,刀光也一晃一晃。她把头转正了:“和你一起生活就能化掉执念?别扯淡了!那根本文就不是我的执念!!我是被你卑劣龌龊的狗屁情感给强行留下的知道了么?!”

她把刀伸到嘴边舔了舔,利刃割破了她的舌头,却没有出一丝血。

“我要解脱,最简单有效的方法。”

“——杀了你。”

“!!!?”

手脚不能动弹。丝毫理解不了。根本跟不上现状。为什么会这样?究竟是怎么了……

“可是你,”我沙哑地张嘴,“……保护我……”

“咕呵呵呵哈哈哈……哈!我当然要保护你!”凌的嘴角咧得像是在抽搐,“凭什么不让我保护你?不保护你,让你被那孩子杀掉?嘿……只有我才能杀掉你!必须是我来杀掉你!我才能!!解脱……”

她突然不笑了:“其实这样一直死不了倒也蛮不错的。如果……”她把刀插进腰带,转过身撩起上衣:“如果没有这个伤口的话。”

她腰上有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洞!

 “去宿舍等你的事是假的啦。才不是去等你。”凌叹了口气,“可是失足从山上摔下来是真的。我砸到一段很尖很硬的树根上……”

“……它现在也是,一直在痛。”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要杀了我的我喜欢的女孩的灵魂。

“很痛啊你知道吗。”凌的头发半垂在额前,可怜又可怕。

“对不起……”是我吗?我的自私的名为“喜欢”的感情,让我喜欢的女孩受到这种痛苦吗……

“我说很痛啊你知道吗很痛很痛很痛很痛很痛很痛很痛很痛很痛很痛很痛很痛很痛很痛很痛——很痛啊!!!!!!”

凌痛哭着狰狞地大吼。

“很痛很痛很痛所以我要杀了你!!可是等到找到你我又发现自己不能立马杀了你。”凌放下衣摆,语速放慢,语气也慢慢平缓下来。

刚才的痛苦仿佛是不存在的,就和之前那根本不存在的喜欢与爱一样。

“因为楼顶上那个小孩也是来杀你的。他要杀你轻松得多,他只用一松手扔一个玻璃珠就好了,他的弹珠能贯穿一切抹杀一切。”

“所以为了保证我杀得掉你,我只能强忍着把你保护起来,也把我自己保护起来。”仿佛迟来的疲倦,凌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

“……可是……为什么不当时就杀掉我哦……呢?”我再后退一步,背靠上了墙。

“我倒是想啊。可是万一我杀了你”她指了指上方,“我又被他砸得魂飞魄散怎么办?我不能解除保护。”

可是这种双方都要杀我的微的僵持局面已经被我打破了。

“我得忍着痛装出一副连我自己都恶心的样子陪在你身边讨好你讨好有着深仇大恨的我必须杀掉的人!为了留在这里等机会为了让你信任我为了让我自己解脱!!”凌的语速又快了起来,“可是这个伤口每分每秒都在痛啊啊啊啊啊!!!!!!!我痛啊烦啊恶心啊!!!!”

“现在好了。我算准了。他就是你,他隔着楼板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掉你。可他就是你你就是他,看着你的脸他会迟疑。”凌突然又平复了语气,垂下头去从腰间拔出刀来。秀丽柔顺的长发垂到眼前,她一把揪住一刀割断。

“现在楼上那个弹珠的家伙已经没了……对啊,他‘回家’了呢。”

我身后是墙,已经没法再退了。

我只有眼睁睁的看着举着刀的凌的笑容在眼前一点点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