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变成家里蹲以后，原本入读寄宿学校一年之内能摸上一两回电脑机箱都偷笑的我，通过互联网知晓了课本上从来不讲的许多新鲜事物，也对盛行一时的ACG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来自日本的漫画、动画、轻小说、galgame、同人志、手办，叫我应接不暇——
或是受到自称“对普通的人类没有兴趣”的美少女青睐，与同班同学、学姐与文学少女组成奇怪的社团；
或是突然穿越到异世界，与粉发少女定下契约，成为她的使魔，一同经历各种各样的冒险；
或是以少年雇佣兵身份登场，为保护拥有特殊能力的少女，驾驶巨大的机器人，与世界级的恐怖组织展开战斗。
无论是怎么样的剧情展开，都是我不曾想象过的。光是为补齐这些作品，就得花费大量时间。
在父母看来，这些都只是“小孩子看的东西”而已，但正是这些“小孩子看的东西”，为我呈现出一个与现实截然不同的奇妙世界。
其中，我最喜欢的作品就是伏见司老师的《我的妹妹哪有这么可爱！》。
有人说，现实中有妹妹的人，是不会变成妹控的。
然而，我却恰恰相反。
又或者说，正因为对现实中的妹妹不抱希望，所以才转而在二次元世界中寻找属于自己的“理想妹妹”。
随着我对ACG的狂热进一步加深，现有的作品已经无法满足我的需求。
多亏辍学之前习得的素描基础，我开始用手绘板追求“完美的妹妹”。
不是我自夸，只是经过短短一个月的技术磨合，我的绘画技巧已经足以让我成为pixiv热榜的常客。
明明在学校里一无是处的差生，却在虚拟世界成为了惊艳四座的“大神”……实在是讽刺。
各种游戏、同人志的约稿以及视频网站的直播邀请随之而来。
不过这些活动为我带来丰厚的回报，终究是没能改变我在父母头脑中“不务正业”的刻板印象。
在妹妹眼中，我也从“无所不能的哥哥”堕落成“只懂得躲在房间里混吃等死的死肥宅”。
这可不是什么傲娇。
她是打自心底憎恨我。
我知道这其中的缘由。
自从我退学以后，我父母没少听邻里街坊的闲言闲语。
拜此所赐，我都跟他们吵了好几回架了。
就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似的，他们将对我抱有的所有期待全部转移到了我妹妹身上。
我能做到的，她被要求能做到；
我做不到的，她也被要求能做到。
事实上，她也确实做到了。
她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入我曾就读的高中。
在高一开学初的摸底考试中，她又以总分第一名的成绩被选为新入生代表登台演讲。
之后无论哪场考试，她都没下过年纪前五。
后来，她所领导的女子篮球队在全省比赛中力压群雄取得桂冠，成为校长钦定的招生手册模特。
我妹妹会被保送到名牌大学这一点，几乎是全校皆知的既定事实。
这些都是我无聊时在网上看本地新闻时得知的消息。
既然升学的压力已经消失了，我父母也没像之前那样对她严加管教，就连染发、穿耳洞、涂指甲油这些事都被一一默许。
当她被迫从工作日趋繁忙的父母手中接过照顾我的任务时，已经完全变了个人。
同时，她一路以来被迫承受的各种压力，也连本带利地反馈到我的身上。
好比说昨天晚上，我正在赶稿时，她突然闯进我的房间，说什么“我的电脑坏了死肥宅借你的给我”，不由分说地把我装满妹控galgame的笔记本电脑抢走了。
没过多久，她又暴跳如雷地冲进房间揪着我的衣领，满脸通红大吼“你这人渣居然在我隔壁玩这种不知廉耻的游戏我要告诉妈妈听”后，操起棒球棍把我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电脑和手绘板砸了个稀巴烂。
说真的，有这么一瞬间，我想要是我手里正好拿着哆啦A梦的“独裁者按钮[1]”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让她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但一听到“你要是敢动我一根汗毛爸爸妈妈绝对不会放过你的”，我就什么都做不出来了。
她说得没错。
如今我能过上如此悠哉游哉的寄生虫生活，全靠父母的默许，如果我对他们的掌上明珠出手的话……一个一无是处的儿子与一个无所不能的女儿，谁要打包袱走人，不言自明。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能跪地痛哭请求无论如何都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父母。
明明是她把电脑抢走的……
明明是她擅自打开游戏的……
明明我什么都没做错……
为什么我要向她道歉……
最终，在被迫签下“明天我有朋友要来家里玩，只要你好好呆在房间里我就放你一马”这样的“不平等条约”后，这起莫须有风波才姑且告一段落。
但如果她真要认真追究起来的话，吃不了兜着走的人肯定还是我。
Deadline近在眼前，除了在电话里与主催解释原委、恳求对方延长交稿期以外，我别无他法。
资料提前备份、资金还算充裕，算是唯二值得庆幸的事吧。尽管已经以最快速度在网上购置了新电脑与手绘板，但最快也得后天才能送到。
反正只要明天一整天躲在被窝里睡大觉就好了，河水不犯井水，彼此相安无事。
偏偏是这种时候，天有不测风云。
翌日下午五点，快递员突然来电说，货物已经送到家门口了。
虽然刚好踩在临近放学的时间点上，不过根据我的了解，因为市内近期将举办篮球联赛的关系，我妹妹必须在放学后参加集训，回到家里往往都是六点过后的事了。
按理来说，就算我现在走出房间取货，也不可能遇得见她才对。
然而现实往往就是不按套路出牌。
只是刚打开房门而已，我就跟刚回家的她直接来了个“正面遭遇战”。
这里换成“她们”，也许会更合适一点。
说白了，就是由若干个可爱女生组成的小团体，为首者正是我的妹妹。
首先发话的人，却并不是她。
“小华……哥？”
略带诧异的声音来自她身旁一位戴着眼镜、穿着制服与黑色过膝袜的中长发女生，乍眼一看，很像《草莓100%》的女主角东城绫。
她这么一出声，我才认出她是小音。
小音，全名姚海音，与我妹妹同龄，至于说到她跟我的关系……用更二次元一点的解释，就是“青梅竹马”。
因为家离得近，从小就互相认识，无论是小学还是初中，我们上的都是同一所学校。
常常一起回家，也常常在路上嬉笑打闹，所以总是被戏称为“老夫老妻”。
本来还以为土里土气的她头脑不怎么灵光，但看她身上的制服，没想到她也考上了我妹妹就读的高中。
更重要的是，变成了名副其实的“美少女”。
如果我没半途而废的话，以我们彼此的好感度来看，说不定真的有希望进入galgame经久不衰的“青梅竹马线”。
倒不如说，光凭“眼镜娘”、“制服”、“黑丝”、“女高中生”、“青梅竹马”这个几个字眼，我保证能在一晚花掉半盒卫生纸。
与其有空说这么猥琐的话题，还不如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到头来，我也只能支支吾吾地回了一句：
“好、好久不见……小音。”
紧随而至的，就是小团体的一阵骚动。
“呜哇，小音居然认识这种死肥宅？”
“诶~之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我说啊，一口一个‘小音’的，你们两个是什么关系呀？”
就在姚海音被不依不饶的亲友团团围住之际，我妹妹终于爆发。
该说不愧是这个团体的女王吗？仅仅是“啧”了一声而已，所有女生便噤若寒蝉。
她就这么旁若无人向我走了来过。
没来及产生不祥的预感，我就被她给狠狠扇了一巴掌，差点摔倒在地。
“喂。是谁让你出来。死肥宅。”
投向我的，是看垃圾似的眼神。
“我不是叫你好好呆在房间里不要出来丢人现人的吗。你的耳朵是摆设吗。”
一时间，我又被她狠狠揪住了耳朵。
“你以为是谁在照顾你这头死肥猪啊？！我给流浪狗东西吃它都知道向我摇尾巴！你呢？明明就是叫你好好呆在房间里不要出来而已，就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你说你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浪费空间、浪费空气、浪费水电、浪费粮食，识相的话就赶紧给我去死啊！”
“我、我只是想下楼拿快递而已……”
我忍不住了。
声泪俱下。
我很清楚在一个大男人在一帮女生面前掉眼泪都多么丢人，但除了痛哭流涕之外，我找不到别的我可以做的事。
我……实在是忍不住。
我只是想下楼拿个快递而已。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一如既往的扪心自问，却始终得不到答案。
“小灵……再怎么说他也是你哥哥吧？没必要说得这么过分，不是吗？”
为我说话的姚海音，得到的只是我妹妹“你懂什么”的冷眼。
接着，她又用羽毛搔痒般的轻佻语气当众宣布道：
“放心好了，你们别看这个死肥宅人高马大，其实这家伙胆小如鼠，从来不敢对我发脾气，我叫他干什么就干什么~”
就像是向众人展示自己饲养的宠物有多少听话一样——
“喂。死肥宅。给我学狗叫。”
这种过分的要求，就连跟她站在同一阵线的女生们都不敢恭维。
看清楚了吧？
这才是你们这帮人眼中那个乖巧可人、头脑灵活、成绩优秀、体育万能、钢琴十级、才色兼备、文武双全、立如芍药、坐若牡丹、行似百合的“三好学生”的真面目。
但看清楚又有什么用呢？
她们到底是这只恶魔的跟班而已。
不。
就算此等恶行被父母亲眼看到，想必他们的反应与这帮女生也没多大的区别吧——
一开始也许会感到惊讶，但最终还是选择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毕竟比起我这种毫无存在价值的渣滓，妹妹才是更符合他们期待的栋梁之材。
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对她言听计从，好让痛苦的时间尽量变短。
“汪、汪、汪……”
明明已经按她所说的去做了，她还不满足。
“别叫得这么不情愿嘛~搞得好像是我强迫你这么做一样~虽然你是个死肥宅，但再怎么说，我们都还是亲兄妹吧？哥哥是不可能拒绝妹妹的请求的，不是吗？所以说……再给我笑一个呗？”
然后，她又以旁人不可闻及的音量对我说：
“敢敷衍了事的话，我就把昨天那件事告诉妈妈。”
我能怎么办？
我只能笑了。
“嘿嘿嘿……”
忌惮于女王大人的喜怒无常，女生们也只得一同赔笑。
“该怎么说呢……你哥……这个死肥宅还挺有趣的嘛~”
“就是说啊，还真是小灵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呢~”
“不知道这个死肥宅愿不愿意听我们的话呢~”
我妹妹唯独是对这句无心之语起了反应。
“这个死肥宅只需要听我的话就够了。”
一瞬间，现场气氛跌破零度。
说到之后是怎么解围的，全靠姚海音的场面话，一来二去，女生们才在她的指挥下走进我妹妹的房间。
直到最后，她都没再看我一眼。
我知道，姚海音就跟我的父母一样，对我彻底死心了。
反倒是聚会的主角留在客厅，想必是为欣赏我的悲惨模样。
所以我才说我的妹妹顾天灵，她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
既然是恶魔，至少会好好遵守与人类之间的约定吧。
“你说什么……我都照做了……你应该会遵守约定吧？”
就像是对我胆敢主动找她搭话这个行为感到诧异般，她眼神中闪过一丝异色，随后嘴角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弧度。
“嗯。当然——”
她冷冷一笑。
“放心，我会一字不漏地告诉爸爸妈妈，你这个一无是处的人渣在跟妹妹仅有一墙之隔的房间里没日没夜地玩着对妹妹做下流事情的恶心游戏的~”
“这、这跟说好的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昨天我可是这么跟你说过的，‘明天我有朋友要来家里玩，只要你好好呆在房间里我就放你一马’，但是……你·有·好·好·呆·在·房·间·里·吗。”
事实证明，是我太天真了。
因为在我妹妹面前，真正的“恶魔”都会自愧弗如。
……
估计是老天爷看在我被欺负得如此凄惨的份上吧，来自双亲象征着“今晚我要加班可能晚点回来”的临时来电，让我妹妹的阴谋泡汤了。
虽然值得高兴，但我很清楚，这不过是在拖延时间罢了。
我已经能想象出他们会用怎样的眼光看待我，之后免不了又是一顿针锋相对的大吵大闹。
既然明摆着就是固定结局的话，想必无论我做出怎样的补救都是无用功吧，还不如破罐子破摔得了。
这么一想，心里反而舒坦了不少，就连手里的纸皮箱都轻便了不少。
不过现在的快递员还真够不像话的，以“我手里还有其他快递送”为由，不等买家当面验货签字也就算了，匆匆把价值好几万大洋的东西给扔到保安亭……怎么说都有欠妥当吧？
抱怨归抱怨，原本非要等个三四天不可的必需品能在短短24小时之内送来，实属万幸。
至少今晚是能好好赶稿了。
在按下开机键之前，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这是……什么？”
出现在屏幕上的，是一个相当陌生的图标。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下订单时为求节省事件，我已经向买家提取了明确的装机软件清单。
这个图标所代表的游戏程序，显然不在清单之内。
而且——
“妹妹梦工厂……”
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3A级大作”，但这名字取得也未免太山寨了吧？
同时，也不能排除是钓鱼程序的可能性。
安全起见，还是果断删除好了。
然后，奇怪的事发生了。
任凭我动用哪种删除手段，都无法卸装这个程序。
如此一来，除了在心里痛骂商家给我这台新买的电脑装了这么一个瘟神程序、感慨“人在倒霉时喝水也塞牙”以外，冤有头债有主，最好还是得找掌柜的算账。
可当我拨通购物网站提供的联系电话后——
“十分抱歉，顾先生，由于店员工作失误的关系，您所订购的电脑与手绘板没能及时出库。”
“诶？”
“顾先生……请问你有什么问题吗？”
“也就是说……我的电脑和手绘板其实还没配送吗？”
“是的，为表示歉意，我们将免费赠送您——”
后半句客服说了什么，我已无心听闻，无言地瞪着已经组装完毕的电脑与手绘板。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捡到了天大的便宜”，只是觉得事态莫名其妙地变得有些诡异。
也许一开始我还能以“快递员送错地址”来自我安慰，可当我重新打开机箱，一一核对电源、硬盘、显卡、主板的具体型号，我不禁冷汗浃背。
与我之前在清单上列出的型号完全一致。
这要是按照主流硬件装配的家用电脑的话，根本没大惊小怪的必要。
但问题恰恰在于我使用的显卡，并非一般游戏显卡，而是……专业绘图显卡。
撇开前后两者之间的悬殊价格不谈，这也不是一款随便拆开哪台电脑机箱都有的配件。
如果说这一切都是“正好有人跟我一样是家里蹲画师”、“正好这位画师的电脑被蛮不讲理的妹妹给砸烂了”、“正好这位画师为赶稿不得不订购新的电脑”、“正好这位画师跟我在同一家电商下了订单”、“正好这位画师向商家提供的硬件清单跟我一模一样”、“正好这位画师住在我家附近”、“正好快递员一时糊涂送错了地址”的巧合的话，未免……太过蹊跷了吧？
不……应该说是蹊跷得叫人毛骨悚然。
一般而言，遇到这种情况，正常人都会在第一时间将送错的东西暂时封存起来，静观其变，说不定哪天快递员发现自己的失误后就会主动找上门来，货物能物归原主的话，自然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我不是没考虑过这么做，但我跟主催保证的deadline就这么摆在眼前，明明有全新的电脑和手绘板，却还什么都不干，这种事……我干不出来。
毕竟画画已经算是我这个在现实中谁也瞧不起的家里蹲肥宅最后一点存在价值了。
况且……造成现在这种局面的罪魁祸首，也不是我……倒不如说我也是受害者之一。
只是用来画画的话，应该没有太大的关系吧？
反正到时候快递员找上门来，就装糊涂好了。
这么打定主意以后，我才重新拿起画笔。
[1] 独裁者按钮，出现于《哆啦A梦》中的一种神奇道具，只要一边喊某人的名字一边按下按钮，某人就会人间蒸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