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世界,布满无处不在的线。
金色的,银色的,
垂直的,弯曲的,
坚硬的,柔软的。
就像圣诞树上过气的装饰灯。
它们很美,每一条都散发着淡淡的朦胧光泽,有如触摸不定的烟雾。
但是......很讨厌。
因为我已经受够了「声音」了。
「叩叩。」
清脆的敲门声,在空荡荡的房间内回响。打从我不再使用电脑或者手机点播音乐后,所有的声音都会在这个空间里被无限放大。
不需要打开门,我已经知道现在站在房门之外的是谁。
「阿晴,饭煮好哦。」
我的哥哥。
最笨拙亦是最温柔的......哥哥。
「虽然你可能没有胃口,但是多少也吃一点吧?」
一条金光闪闪的线,越过睡房的门垂挂在前方,它的颜色就似哥哥给人的印象一样,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可是......这是真的吗?会不会接触之后,发现其实是很丑陋的东西。
只要碰到这条线,我就能够知道哥哥他的真正想法。
但是,......
鼓起勇气伸出的手,最后还是缩回身旁。
「对了!我买了你喜欢的牛奶布丁,一会儿记得要吃哦?」
「那我上班去咯。一个人在家里要小心,有事记得打给我啊!我会尽快赶回来。」
哥哥每次出门前,总会重复这一句话,仿佛成为了某一种仪式的固定台词。
所以我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说的,哥哥他......会相信吗?
不,有谁会信呢......「可以听见万物心声」这种荒谬的事,放在任何正常人身上,都不会有人愿意去相信。
有时候我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突然失去了声音,身体像被不同的人用具有侵犯性和攻击力的眼神死死盯住,往往到了最后,是自己变得脸青唇白,在别人的目光之下带着发抖的躯体逃离现场。
因为我知道得太多了。
「这个孩子想要说什么?这种眼神真令人不舒服......她父母呢?还不出来把她带走吗?看着她的样子就觉得晦气!」
「听说向晴她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打听到邻班小美的秘密,还对王晓丽她说了出来。她嘴那么松,现在还敢找我搭话?算了,不理会她的话,说不定下一个被到处揭阴私的就是我。还是注意点儿比较好,先随便找话敷衍她吧?」
无论表面上假装有多亲热和担心自己,这些人内心诚实丑陋的想法,也会通过线传递而来。
而我根本无从躲避。
「咔咚。」
是玄关大门关上的声音,哥哥他已经离开了吗? ......
我们的家属于体积比较窄小的类型,加上此刻处于一个安静的环境里,所以即便中间相隔着一大段的距离,但只要我站在房门后,仍然可以隐约地听见玄关那边的动静。
外面静悄悄,属于哥哥的金色线从门后消失。
而讽刺的是,屋子里铺天盖地的,却是陌生人的线。
是自己完全不想知道的声音。
为了走到门的后面,我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些到处悬挂的光之线,然后握起金属门把往旁边一扭,向外推开一条窄窄的狭缝。
首先扑面而来的是热辣辣的饭菜香。这在正常情况下应该很引起食欲才是──哥哥现在的厨艺不差,比起一开始的鸡手鸭脚,现在四菜一汤都能够上手请客。
下意识抚摸耳朵,自从「那件事」之后,哥哥他一力承担所有的家务,还去学习本来不擅长的厨艺。
对比于哥哥的进步,我只是一只缩入壳中、逃避现实的无用蜗牛......可不是吗?
既可耻、又无用的我。
保鲜膜下,是鸡蛋的边缘煎得焦香的气味。低头一看,彩色餐盘上露出蛋包饭的一角。
缤纷的色彩,诱人的气味,但是我却不饿。
不单止不觉得肚饿,肠胃里反而有种滞涨感,而且它每日、每日都在不断加倍增大。
是因为......内疚吗?
我知道,我不应该一味的依赖哥哥,不应该把自己困在这间该死的房间内里,我应该站出来,勇敢地面对这个问题解决它......我懂,这些道理我都明白,但是自己真的已经受够了,受够那些表里不一,受够那些把我视作为异类的目光。
在其他人眼中,我不是「人类」,是「怪物」。
我见到穿衣镜里的少女,不算很高,却瘦。眼睛不大,现在更因为长期的睡眠不足而变得黯淡无神。肤色虽然偏白,却又不是令人羡慕的类型。只有这头素来细心保养的黑色长发,勉强得到过别人的称赞。
我和其他同龄的女生并无分别,只是一个平凡无奇的普通人。 所以,为什么偏偏会是我遇上这种事?
我不明白......
视野突然变得模糊湿润,拭一拭眼睛,才发现镜子的边缘沾有一条奇怪的线。
它像月光一样纯洁皎白,却闪烁着耀目的红色光泽。这半年以来我见过无数的线,却没有一条是类似这种银红夹缠的颜色。
……或者是从天花板上掉落的吧。
我用铅笔挑起这条线,想要移走它,可是手忽然一滑,无意中把铅笔弄丢坠地,于是线的末端乘势落在手背之上。
我以为自己又要听到某人的抱怨或者悲伤了。
但是,
「……没有?」
什么声音......都没有。
我怯怯地再次伸出手,这一次换自己主动把它握起。
这一条银色的光之线具有弹性,轻轻一扯,似乎被有什么在远处被绊住。然而除却手心的热度,这条奇怪的线没有传达出其他任何有用的信息。
比如心声,回忆,或者内心的想法之类。
一瞬间,脑海闪过好多好多的疑问和念头,但最后全都指向同一道问题:这条线的彼端会是什么?
银色的线从窗外伸出。推开窗框,一阵凉风涌入来,身体小小的打了个抖。
都快忘记了......现在已经是初春了。H市的春季,空气中多少带有一丝透骨的寒意,那是去年冬天残留的气息。
闪烁着红光的线在夜色之下,好似一条彩带,它往上延伸到天空,又向后绕了一个大弯。
我记得屋子的后方是一座公园,公园再靠后一点儿是一座矮山。传闻以前山上发生过不好的事,所以很少人会主动靠近那边。虽然有些大胆的孩子白天会去那座公园玩,但到了晚上基本上是人声绝迹。现在会有谁出现在那处呢?
虽然有点害怕......可是,
我想知道。
或许,只要知道线的尽头是什么,我就能够找出停止这些声音的方法。
于是自己带上手提电话和钥匙包,想起那阵凉风,回头又从衣柜里翻出一件外套披在身上。
银线就悬在头顶,仿佛伸手就可以触碰。
可能因为这几个月来都宅居在家,缺乏运动的关系,自己没跑几步就已经气喘连连。最后连胃袋也在隐约作痛地抗议,或者我应该在吃饱饭以后才走出来。
倒是外面世界的声音没有半点的减少。
真实的声音,全都是线传来的内心话。街上行人很少,但其他的光之线却似蜘蛛网一样,想要避开已经很困难,各种各样的想法不断涌入脑海,杂乱不停。
但是,当我感到气馁的时候,莫名其妙的却有一种它在为我打气的感觉。
「加油!就在前方。」这条银红色的线,像在对我这样说。
明明这些奇怪的线是不会拥有自己的意识的。所以我想,这大概是自己的移情作用吧?因为有好几次,我的内心在告诉自己:「回家吧!即使你找到它的尽头,亦未必会得到想要的答案。」
可是这条银色的线一直沉默着。它有生命,却没有心声。
......我果然还是想试一试。
于是回神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双腿仍在继续追逐这条银红色的线前行。
而它的目的地果然是在公园里。
这座无名的公园面积很大。正因为它辽阔宽广,晚上无人的时候才显得荒凉可怕。
在鼓起勇气走入去前,我用力深呼吸──这时候,正是这些喋喋不休的线给了我勇气。换成是以前,我一定会因为害怕危险而犹豫,选择退缩回家,或者等到白天的时候再过来碰运气。但现在我至少可以知道,这座公园里存在着什么,什么地方危险,什么地方安全。
除了那一条银色线的尽头。
这条线的光似乎变得更耀眼了。走了大约十米的距离,耳边已经可以听到人工喷泉的响声。
以及狗吠的声音。
都这时候了,有谁会在这公园溜狗呢?附近的光线里,找不到有狗,或者其他人的痕迹。
内心突然萌生几分不安。是不是回去比较好呢?
但是.......
就在我转身的时候,肩头无意间碰到一条线。自己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脑海中出现一把陌生的声音说:「不要逃避!」
不要逃避。
我不知道是谁在内心,又是出于什么理由对自己这样说,但是,这个人的内心话,给了我继续向前走的勇气。
没错,难得来到这一步,要在现在才说放弃吗?
现在退缩的话,就太浪费了。
安全起见,我小心翼翼地沿着路灯下光亮的路行走,右手一直紧握电话没有放松,与之同时,继续避开那些无所不在的线。
溅水声愈来愈响亮,如近在耳。
越过树篱之后,我见到一个银头发的人倒在地上,线的终点隐没在他的背部。从背影看来似乎是一个男性。
一动不动的,他是晕倒了吗?还是受伤了?
怎么办?这时候要先召救护车吗?
「你......你没事吗?」
他没有回应我。
虽然地上和身体都没有血迹,但自己亦不敢贸然走近。于是我再次触摸从他体内延伸出来的这条银线。
依然毫无声响。难道他已经死了?
不会吧......
......还是先叫救护车吧!说不定现在还来得及──
我从外套里拿出自己的手机,快速拨打那三个数字。
「唔嗯......」
『唔嗯? 』是谁在说话......?除了我和他,难道这里还有其他人吗?
灯光照不见的灌木里突然传出声响。在幽暗树丛的后方,貌似有什么在潜伏着?
是谁?
我抱住手机后退一步。
人声再次出现:「唔......好冷哦。」
我以为暈过去的这个男性,现在正巧背向着我,坐在草地之上缓缓伸展懒腰。
但在几秒之后,他的声音突然拔高,内中似乎载满惊讶。
「这里......是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