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别再搔我的脸,好痒哈!

......奇怪,不是七月盛暑吗?怎么觉得凉浸浸的。

「唔......好冷哦。」

还有这股涩腥的味道......『三雪萤』*1的香气应该甜得掉牙才是,但现在闻起来倒是似......

「那个」。

对了,就是「那个」。

清新的,湿冷的,而且带有浓烈泥土气息的──我坐起来,然后揉一揉眼睛。映入眼帘内的,是铺天盖地的鲜绿色──没错,就是新长绿草的鲜涩气味。

吓倒我了,原来不过是──诶?草?

是草地?

那『苏』呢?

一惊而起,才发现身上的衣服变了样,连袖子都短得接近要消失似的,难怪会觉得寒冷──等等!这套衣服是几时换上的?又是谁给我换掉的?

我的褙子*2!呢?长年不离身的老绿色直裰*3呢! ?这件异常拘束的天蓝色短衫,和贴肉的裤子又是怎么一回事?还有脚上这一双看似用很昂贵的皮革面料制作的暖鞋......这些都不是我原来的打扮。

且慢,手脚的尺寸怎么也好像......缩小了?

于是我举头一望,更是不得了。

「这里......是哪?」

不只「百鬼之王」失去了踪影,连四周的风景都变得完全不一样? !

一支支样式奇怪的悬垂灯笼,密密裁植的花草树木,还有碎石铺设而成的羊肠小径......不对,这些都在其次,

「这个......是什么啊?」

在我眼前十步开外的地方,有一个状若砖砌的庞然巨物,正中央是一个凸出于顶部水平面之上,身材颀长、仿佛是有牙的鱼般的白石制怪异动物雕像,一条冲天水柱正从窄小的鱼嘴中喷涌而出。

相类似的东西,别说是在其他地方见过看过,简直是闻所未闻。它是不是失传的水傀儡*4的一种啊? ......唔,先不论它是什么,儋州*5的森林里不可能有这种做工精致的人造玩意吧?

难道是妖怪塑造用来囚禁人类的幻境?不......感觉自己被百鬼之王『苏』送到其他地方的可能性似乎更大,可是这股淡淡的妖气又是怎么一回事?

以及这种诡异的不自然感......

抬起头再到处望一望,我终于想明白了。

是视线。

我的身高应该没有这样矮吧? ......为何这里的景物,我几乎全都要仰面而视。

自己的高度......改变了?

「你是谁?」  身后有声音! ?是谁?人类?妖怪?还是那个绝对不能说出口的恐怖存在(作者按:鬼)? ──拜托千万不要是后者,遇到那一种我只想立即大叫救命。

我急忙转身,往声音发出的方向一看, 

 ……是神仙。 

一瞬间,藏在胸膛的心脏几乎漏跳了一拍。 

 从前范晔在《后汉书》记述王昭君「丰容靓饰,光明汉宫」,我以为只是文人炫技的夸饰之词,但现在,我始信确有其事。  因为一个人的美丽,真的可以点亮世界。  

陌生诡异的风景,因为眼前这位双眉颦锁的少女而生色。她的皮肤在灯影之下透现出桃红色的光泽,纯黑色的长发比浓夜更要明亮,头顶的北极星恰巧成为她最美的冠饰。  

人世间真可能存在有如此容姿端丽的人吗?我不会是在做梦吧?这一刻真想伸出手狠狠捏自己一把来证明看看。  

「你......听不见吗?我的话。」

这位姑娘非但抢先我一步主动开口说话,对谈的时候更一直低垂粉颈,令胸前的领口以极为迅捷的沉默速度逐寸下滑,眼见这个小小的圆形衣领快要招架不住,即将面临全面失守的危机,几乎是要以与我超接近的距离和绝佳的角度,展示她衫领下的全部春色。

 胸胸胸─天啊!我都快要见到她胸口了! 

不行不行!继续看下去就是无耻!吃别人豆腐的人渣!我蒲家百年家声怎可以毁于一旦!谦谦君子,云胡不归,还不赶快把视线转移往地面瞧避开!

──然后我听到身体自动倒抽出一口冷气的声音。  

是大腿。 

美丽少女的大腿。 

隐藏在深蓝色的透薄短裙之下,修长挺拔的美腿。 

别说了,我觉得自己心跳声快要冲出鼓膜。 

仅余的理性拉住我,告诉我赶紧摒绝脑中的邪念,现在唯一可以做的就只有立即向对方下跪道歉。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小生并非故意窥看姑娘玉体的!」 

 「啥?」

 不知道她会不会原谅我,毕竟看了人家宝贵的身体。这是重罪!是有损姑娘清誉名节的重罪! 

 ......虽然如此,不过我怎预料得到,竟然会有姑娘家在大庭广众之下作出这种恬不知耻的打扮,实在教人防不胜防──等一等!这会不会是『苏』所设下的考验?只有用「风云生变而面不改容」的态度,才可以顺利通过测试离开这里吗? 

「『玉体』?你是指什么……?」 

偏抓住这个字眼去问,果然这可能就是个圈套。假如这是来自妖怪之王的考验,当下应该要更为冷静应对才是。

 淡定点吧!蒲松龄!你可是个堂堂男子汉诶!

虽然现在紧张的情绪多少已经平复下来,然而要我勇敢地抬起头,与她彼此对望解释的话──抱歉,自己始终欠缺无耻地直面对方,公然用眼睛白占人家便宜的勇气。 

「没有对上话真的非常抱歉!小生蒲松龄──」糟糕!不小心用上谦词......没办法了,既然话不小心溜出口,那继续硬着头皮上吧!把余下的话一口气说出来! 「字留仙号柳泉外号聊斋先生姑娘喜欢怎么叫唤也没所谓──」

不对!有关系的啊!「松龄」是名,原则上只有长辈可以叫──

但等等,万一这个姑娘的年纪比我大呢?

现在脑海里当真乱成一团。这里是什么地方,她又是谁啊?

「呃......你说得太急我听不清楚,不过请你先起来吧?」

出现在沮丧垂头的我面前的,是一只有如羊脂白玉般的滑腻的手。 

难道她在顾虑我的感受吗?

......皇天老爷,天底下竟然存在具有如此菩萨心肠的女生,我遇到的难道是真正的神仙吗?

「你这么好,一定是神仙姐姐吧!」

「啥?」

「呐神仙姐姐,请你救救小生!」我一把握住那只手──诶?暖的?

用大拇指拭擦拭擦,又香又软,而且渗透出温热。

虽然正根正派的天上仙人我从未遇过,但妖怪晋升而上的妖仙,以及人类羽化而成的地仙,自家过去还是有认识好几位的。她们的体温都比正常人类低,按她们的说法,神仙们不论是那一种出身,得道后的身体温度都会自然下降,与常人有所不同。

然而眼前少女的手却是温暖的,那是只属于人类的独有恒温。

眼望着自己与她交缠的双手,然后抬起头颈看看姑娘的脸,她的两腮仿佛喝醉了酒一样的满脸通红,樱桃色的双唇更是抿紧成为一条封闭的横线。

......莫非我搞错了,眼前的这位姑娘其实是人类?

「啪!」

  在我意识到事实的这一个瞬间,腮颊同时迎来响烈的一声巴掌,半边脸顿时变得火辣起来。

「色狼!」

......被打了,活该,不需要多作解释,我认裁。因为无论从任何角度上去衡量,自己的行为都说不过去,我确实是犯了「文人无行」、「轻薄无礼」两条大罪。

只是......

「你想做什么?」

只是我有一种莫名萌生而出的淡淡冤屈感,好比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吃了别人端来的点心,事后才知道那其实是朋友赖以过冬的存粮......不过对错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所得出来的结果。错了就是错了,假如这是『苏』所设下的测试,我想自己已经交出了最糟透的答卷。

难怪她会用看垃圾一样的嫌弃眼神睥睨我,因为连我自己在这一刻也想找个地洞钻入去遮羞。

那我要负责到底吗?谈婚论嫁的话……这位姑娘会嫌弃我是个家里揭不开锅盖的穷小子吗?

急忙把手松开的我,随即又把膝盖骨跪了下去。

「小、小生不知道姑娘是人类,罪该万死!假如姑娘要我负责的,我我蒲松龄保证会尽力最大的努力配合姑娘你的要求──」

钱又好,名分也好,既然白占了别人便宜就要负起责任,我可是男子汉大丈夫啊!怎能够可耻逃避。

可是我有些想不明白,空气中这一股妖气既然不是属于她的,那到底是出自哪儿呢?

「......」

原以为自己会继续被她数落指责,又或者这个女孩会开天杀价另作打算(譬如要我支付一大笔名誉损失费之类的),然而奇怪的是她却沉默起来。

「姑娘?」

「怪......」

她好像喃喃说了什么,但可能是因为正在低头的我太过紧张,也可能是因为姑娘说话的声音太轻太微,而我和她之间相隔能够塞下一个活人的距离,因而无法清楚辨别出句子中的音节。为了确认她提出的内容,我又再向她问了一遍。

但这次回应我的,却是对方转身而去的跶跶足音。

......也是,可以理解。想避开自己厌恶的事物,无论何时都是人之常情。

但到处弥漫的妖气始终令自己有点放心不下,于是我偷偷抬起头,悄悄窥看。

──喂喂!怎么你往妖气最浓烈的地方处跑!不行!这普通人来说太危险了!要快点阻止她!

「姑娘!请你留步──」

我急急站起来,虽然两腿虚弱得巍巍乎步履不稳,但这一刻赶不上去顾及了。

可是还没走远多少,肚子却突然吃了一记重拳似的,全身腾空而起,直到背后撞到硬物才停下来。

一口甜腥卡在喉咙。

「咳!」

搁出口唇边的是一片鲜红色,那是血,薄片一样摊倒在掌心之内。

「好冷(痛)……」

说不出是痛还是冷,感觉是两者皆有。

背抵的庞然巨物原来是个水法*6,那个像鱼雕像喷的水一直倒洒在我身上,加上半身都浸泡在苔绿色的脏水里,冷死了,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竖起来。

而腹部却不停在抽搐作痛。

捂一下肚皮,不知道有没有伤及内脏……恍惚间,周围妖气的浓度突然猛烈提高,薰得胃里的酸液几乎要呕吐出来。

不好,是妖气的毒开始侵袭身体了吗?奇怪,自己对妖气的抗性几时变得这样弱……不管了,比起此刻在这怪地方思考自己身体怎么突然变得孱弱,倒不如尽快带那位姑娘离开才更要紧。

然而,当我的视线无意间接触到水面后,

「啥?」

体内的血液仿佛全部逆流一样。

「诶诶诶!!」

「这是谁!!!」

我说啊!坐在水池之中的应该是我自己没错吧?

但为什么倒影里的却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银头发少年?而且他的双眼闪现出艳丽的红光,简直就像是悬在脏绿色湖水上空的红宝石。

这是幻觉?天生的自然瞳色?还是──

「『红视』......?」

能够看见妖怪的邪眼『红视』?与我一样的能力?这有可能吗?

......会是巧合吗?

这个人......这个男生是「我」?

......感觉愈来愈搞不明白了,现在的情况。

喷洒的水珠甩落在发际之间,从头顶处沿着两腮线条滑落,一点点降坠在池水的表面上,投掷出一个个细小漫延开去的涟漪。老实说,除了那两片令我深感震惊的鲜红颜色,水中人的容貌被扩散不休的波纹撕扯得模糊又含混,倒是位于后方天空上的某种东西让我看得清楚。

一个黑影挟带着肉眼可见的汹涌妖气,正从不远处的半空中向我俯冲而来。

现在不是可以从容思考的时候,选择不避开的就会直接与它撞上。不论那个黑影是什么,它铁定是冲着我而来。刚才肚子那一下的撞击,大概也是这黑色影子的杰作吧?

要赶快离开这里。

但是,即使拼了命想爬出池子,吸饱脏水的衣物却似灌了铅的铁链一样拘束我的行动。

「加油啊!」只好一边鼓励自己,一边拼尽力气涉水而行。

双手双脚合并用上,好不容易那双湿透的白色皮鞋终于着地,身后却传来炮弹轰炸的彻天响声。那阵卷起的烈风一下子把我横扫着地。

「呼......」

往后一看,好险,称得上是千钧一发的一刻。假如动作慢却半步,恐怕我的骨架会像水法的雕像一样应声折断。

因为石像的倒塌,连带靠近自己的那一面水池部分也被摔个粉碎,脱落的砖块随着绿色的冷水从缺口处泊泊而下,流满石面铺就的一地。

造成这一切的元凶却不见踪影。

它的速度太快,我无法见到黑影的实体。

但我知道它还在这里。

因为蔓延的妖气形成一层薄雾,在远处形成一个圆环,把我团团围着。

「这情况,有点棘手啊......」

妖气是妖怪能力的指标,换言之,妖气愈浓烈,则代表散发出妖气的那只妖怪等级愈高。攻击自己的那团黑影大概是属于上三品*7的妖怪,因为拥有这种程度妖力的精魅实在屈指可数。

我拾起地下的轻削树枝,严阵以待。

它来了!

我往旁边一闪,一股阵风呼啸而过。手上的树枝来不及打中它,但黑影也没办法把我再次撞倒。

树木和草丛是它最好的遮蔽物,当四周充满窸窸窣窣的细响,我根本没办法捕捉到黑影的移动路线,只能够在原地中央打旋,躲避来自四方八面的攻击。

动作根本轻巧不来,除了因为体质的改变,更重要是这身重枷一样的衫裤。

假如可以把衣服脱下来就好了,但是先不说怎脱掉这套玩意,真个把它脱下来,被人瞧见,变态之罪又加一重。

说起来,除了那位天仙一样的姑娘,这个地方好像没有其他人了?

嘛,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有其他人在的话,自己就无法兼顾其他了。

但那姑娘跑了去哪儿呢?完全看不到她的踪影。

轻身避过一下攻击,但黑影的速度似乎变得更快。好几次我差点被脚下的水绊滑到。继续下去也只是白白消耗体力,给黑影逮个正着只是早晚会发生的事。

......也罢,舍不得鞋子套不得狼,要抓住它的话,只好用这个办法了。

黑影最后一次的突袭,我垂下双手放弃抵抗。

冲击带来的波动,好比发狂的水牛扎向自己的心窝,果然很痛,五脏六腑似要碎了。

但是,

「我终于...抓到你了。」

压在我身上的,是一只毛色赤玄的大狗。

「吼───」

黑狗妖怪正在咆哮。而它那只比我头颅稍大一点的右足巨掌,正疯狂向我的胸腔施加重压。

*1 『三雪萤』:妖怪植物的一种,是『萤草』的异变体,特征是叶片上终年覆盖霜雪,叶片掉落后孵出的萤火虫通体雪白,是非常稀有的植物品种

* 2 褙子:汉服的一种,男女通用,通常作为外套,罩在其他衣服之上

*3 直裰:汉服的一种,多为男性文人和宗教人士所穿,一般当作便服使用

*4水傀儡:水傀儡有两种定义,第一种是以水力操纵机关使木偶或木制雕塑活动,今已失传,另一种是以长竿操纵木偶在水池上进行表演

*5 儋州:位于中国海南省的一个城市

* 6水法:清代对人工喷泉的称呼

*7上三品:妖怪等级分成九种,最低等级为「玄九品」,是妖力最弱、同类数目最多的品级,愈往上则数量愈稀有、能力愈强大,最高等级的为「赤一品」,隶属此级者多为妖怪仙人。每隔十个地狱年,由赤一品妖怪『奈何桥主』对众妖怪进行品评考核。上三品分别是「赤一品」、「紫二品」、「黄三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