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自古衙门向南开,有理无权莫进来」,故此正派人家的儿女那怕天塌地裂,好死赖活都不愿意走入官衙半步。

然而我蒲松龄现在竟然沦落到被官差抓入衙门内里!?

「怎么会发展成这样子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好汉不入公堂,松龄不孝,愧对蒲家在上的众位列祖列宗。

「冷静点儿,这里是警察局,别大吼小叫的。」

「是!对不起。」我赶紧向逮捕我的男人道歉。

留着一头棕黑色凌乱短发的这位捕快,在灰色方桌的另一边坐下,而我也在他的示意下在正对面处小心就座。

这间内室是细小狭窄的单间格局,四面都是刷到死灰白一样的墙壁,人坐在其中,所萌生的压逼感,像极是要把自身困死在这个密封无缝的盒子里头,好令自己精神上喘不过气来。身处于这种环境下,我的神经自不然变得更为紧张。

作为拷问的场所......这个地方蛮新颖独特,而且对自己貌似特别有效。

「警察局」。

那就是这个地方的衙门,至少眼前的这个男人是这样称呼它的。他还说自己是「警察」(大概是这地方对捕快的称呼),因为我对书店构成恶意滋扰,所以把我拘留到此问话──

但是抱歉的是,对于他后头的这一段解说,自己完全不解其义。「恶意滋扰」?这是什么罪名啊?大清国还有这条法例?

可是我没有胆子敢去问个清楚。

过去大家都说,假如遇到「自己被衙差以不知真假的罪名逮捕,抓入官衙里审问」的情况,合紧嘴巴、抵死不认是最好的自保方法。余下的就是尽人事、听天命,期望有人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但假如这位捕快问我认不认罪呢?

要认罪吗不不可以认罪的先不说自己是否真的犯了这条罪要是此刻在这里认罪的话说不定就要被诛连九族或者凌迟处死但是坚持不认罪的话万一这位捕快用严刑逼供的我可以坚持到多久呢感觉自己肯定没几下就要屈打成招了人家衙门向来不是吃素的刑求的手段肯定相当可怕所以这是一条值得思考的严重问题不过其实更重要的罪名不应该是抗旨不从吗假如这位捕快稍后搬出这条律例而自己又不认罪的话这一点可是罪加一等的啊而且日后还会落得一个叛逆朝延的污名一辈子都洗刷不了还要祸连子孙既然如是不如干脆全部承认然后等待机会向皇帝上书陈情这样会比较有胜算吗只是求情的理由要用那一种才适合呢譬如说自己上有高堂尚未娶妻好不好假如自己死了蒲家就可能会绝后这种伦理上的请求有机会令自己得到从轻发落吗或者坦白说自己其实今日才初贵境因为不知道此地风俗而不小心引起误会因此请求皇上愿意再给草民一次机会──

「好了,该入正题。你的名字是?」

「我叫蒲──」

等一等,在这个情况下要公开自己的真名吗?坦白诚实说出来的,又不保证他会相信,万一落得一个诬蔑欺诈的罪名......如此看来,报上这个身体的名号感觉是最稳当的......?可是现在有谁能够告诉我这个少年的本名啊!

满头乱发的捕快瞟了我一眼,再不抛出一个人名的,他大概就要对我起疑心了。先不管了,随意捏一个名字去应付他吧?

「蒲阿牛。」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啊,情急之下我只想得出这个假名。

幸好他没有追问下去,不然我也不知道怎么掰下去。

「住址。」

「『住址』?」

「就是你居住的地方啊!」

哦,原来如此:「山东淄川县。」

好险,差点儿说溜了嘴,把蒲家庄供了出来。

「山东?所以你是国内人?」

「是的,是国内人。」他口中的「国内」应该是指大清国吧?这样的回答大概不会有错。

「你的粤语不错啊。」

突然被称赞了。「咳咳,谢谢。」

等等?粤语?我在说粤语?

「粤」,

「粤广」,

……我懂了,所以这里是广州?

那似乎很多事情就能够对得上了......据闻粤广两地的风俗习惯与中原大不一样,何况百越地区自古以来就有「断发文身」的习惯。

......只是这里的女生也太心大了吧?光着膀子腿子满街跑,虽然从男性的角度非常养眼,但对于女性自己终究儿有点吃亏。

可是奇怪,为什么忽然间我会懂得听和说粤语?难道是因为这个身体?还是因为『苏』的法术……?

「不过这可难办了。」

诶?难办?为什么?

「那你有亲戚在这边吗?」

「亲戚......抱歉我不知道。」

「啊?有没有家人这种事怎可能会不知道啊?」

捕快大人,我总不能够对你说「请你帮个忙,调查一下你面前这个男生的底细吧」对吧?

而且谎话说得愈多,就愈容易被看出破绽,可信程度降低自然不消去说,连带自家的人身安全也变得更为危险。因此,与其撒谎宣称自己有失散的家人,不如诚实地回答「不知道」。

幸好他看似放弃深究下去:「所以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是的。」这是我唯一可以肯定回应的答案。掉下坑洞而被「苏」送来粤广这里的笨蛋,百年以来恐怕只有自己一个。当然啦,假如不把那些伴随我飞舞坠落的『三雪萤』妖草计算在内的话。

男人用笔杆的尖端橫入乱糟糟的头发里来回搔擦,原本已经像极是雀鸟旧巢般的短发,经过他一手反覆拨弄的操作,凌乱纠结的程度更是愈发的无以复加。

感觉他变得愈来愈烦躁了诶......?怎么办,内心突然划过一丝不安。

不过这位捕快所使用的笔管晶莹剔透,仿佛是用水晶所打造制成,能够用上这种笔管的,想必非富则贵──细心一想,莫非他其实是乔装打扮的捕快头子或者县令?

......应该不是,假如是那种阶层的话,应该更具气派才是。

不过一个小小的衙门捕快都能够用上水晶笔管,再联想到之前街上随处可见的琉璃镜子和树林之间高悬而挂的明亮灯笼,难怪城里的妖怪都说「天下之富,尽在京(首都)广(粤广)」。

「那你给我身份证看看。」当我正努力思考着面对官员时应有的进退应对反应,男人却忽然对我伸出索求的右手。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于情于理都容不得我拒绝,只是……

「我,我先翻翻看......」

虽然不知道「身份证」为何物,但是我搜遍身上所有可以藏物的地方,通共只找出一块比手掌更细小的西洋钟、三条扣在同一个圆环上,上宽下窄的奇怪金属条,以及一小包折叠整齐,放在一个半透明小袋子里的柔软绵白色厚纸。

然而这三件物事似乎都不能够证明我的身份户籍。

歹势,情况对我非常不利。

「你出门不带钱包的吗?」

……我也很想吐槽这个好吗!先不谈论被转换身体、易地而处的理由是什么,身上没钱这一点教人如何是好。

吃饭穿衣住宿,每一样都是需要花钱的要紧事,现在可好了,罄着身子一文钱都没有,想到日后自己要面对的食宿和盘缠等问题,忽然间觉得前途一片暗淡。

孔方兄*1啊孔方兄,少了你要如何能活。

「或许这孩子和我一样是穷人……」

「『这孩子』?」

不好,不小心说透了嘴:「我是说──因为我家贫,所以没有带银钱在身。」

捕快他的眼神分明是不信任我。看!他的双眼都快要眯成一条直线了。

「很可疑哦!你。」

好吧,我知道我这套谎话很是蹩脚,「但请相信我,小辈并不是一个穷凶极恶的坏人!」

可是在无法自证身份的状况下,要怎样才能令他相信自己呢?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如此离奇,换成我是别人,恐怕亦难以取信于人。

「既然你什么也不肯说,那我唯有把你的资料送去青山*2、小榄*3那边核查身份,这要花几天以上的时间哦!」

为什么你要斜着双眼睥睨着我说啊?而且「青山、小榄」又是什么!?听起来貌似是很不妙的地方啊!?

「而且期间要住在拘留室里,不能外出。」

这样的话,还是想个办法找机会溜走吧。

「所以别再跟阿Sir*我耍花样!你再不老实交代,我就以『非法入境』的罪名对你提出检控!」

「虽然我不明白你说什么,但是我真的没想过要开罪你或者去干犯国法啊!」

不知道自己所说的话他听进去了多少,又愿意相信多少。

正值万般无奈之际,我却注意到这位年轻捕快忽然耸起左肩,僵硬地摆动颈项,右手掌心与其说是在按捏肩膀,不如说是想要驱赶什么似的。

而且空气中捕捉到一丝恶臭的妖气。不浓,却明显。

我知道,活动筋骨是很多人都会做的正常事。

但他的姿势举动,还有肩膊凸起的时间点都未免有点不自然。

何况还有这股小小的妖怪气息。

「大人你的肩头......是否经常隐约作痛?」我试探性地询问。

「嘛,」他盯了我一眼,然后视线窜向左上角斜斜扬起:「最近是有点频繁啦。」

假如肩痛的情况是最近才加剧的话,或许......可以赌一把?

我假装自己很愁苦烦恼的模样,把脸埋入手里,然后悄悄开启『红视』,透过指间的狭缝往外偷窥。

行!中大奖了。

一只身高八寸、浑身雪青*5的妖鬼坐在乱发捕快的肩上。它是『沉沉』,乃是为人类带来疾病的『疫鬼*6』之一。

『沉沉』本身对人类危害不大,被它缠上的话顶多会突然觉得腰酸背痛,全身疲软无力。可是这种妖怪天生喜爱联群结队,数量太多的也会对附身者带来困扰,所以在过去的朝代,曾经发生「某人同时被几只『沉沉』缠身,因而被压死」的可悲例子。

简单来说,就是这种妖怪绝对不能够小覤。

以前很讨厌它们的骚扰,但现在遇到的这只『沉沉』,却是上天赐给我的脱身机会。

从来要获得他人的信赖,最快捷的方法莫过于授人以利。送他甜头的话,或许他就会对我高抬贵手吧?

「我想......我可能有办法消除你的肩痛?」抱住「一试无妨」的心态,我说。

没想到捕快他非常爽快地白了我一眼。「这是职业病,治不好的了。而且很多人也有这个问题,反正等过了一段时间以后,它自自然然就会变好的啦!」

竟然拒绝得这么快!

「别这样说吗!这肩膀痛不是困扰你吗?就让我试一下吧!假如没有用的,我再任由你处置──」

「你是说,任由我处置?」乱发男他故意眯起双眼,顿了一顿。

......呃,假如要作牛作马的那没所谓,但我希望他不是有什么龙阳之癖的喜好。虽然这副是别人的身体,但男男这一口我始终无法接受,而我觉得身体的原主人更是未必会喜欢。

「那好,」他语带嘲讽地对我说:「神秘人先生,你打算怎么办呐?」

无视他对我仿如下战书一样的嚣张语气,我对自己的手掌呼出一口气。

原本想用口水,但如斯操作太不雅了。

所谓的「气」其实是有形之物,只是因为无法看见而不能触摸。利用气作为书画简易符咒的媒介,效果虽然会有所削减,但用来驱赶『沉沉』这种小妖怪也足够应付有余。

临行前老师给我的笔记,现在第一次派上用场。

说起来那些书......唔,还是不去想了,老师他应该能谅解的,不是我有心抛弃那些书,一切因为情非得己,所以回去后请不要惩罚我啊!老师!大不了之后我借钱再回去儋州一趟,把它们通通收拾回来。

趁呵出的气尚未完全消散前,我用手指快速在掌上勾划,然后像平常与人搭肩一样,用适当的力度拍在捕快的左肩上。

妖怪的气息消失了。

「现在应该感觉有好一点吧?」

虽然没有亲眼目睹妖怪离开,但无需等待答覆,从捕快的惊讶表情里我己经找出答案。

「不会吧?还真消失了......」他用很夸张的姿势大力晃动自己的手臂,「你是怎样做到的?是因为刚才那下搭肩头的动作?」

「算、算是吧……?」我才没这么笨,对他说是因为咒术。

只是这种事解释起来会很麻烦,倒不如顺着他的意思回应。横竖之后大概不会再见面的了,这种小小的隐瞒......应该没关系吧?

而且,看在我帮他驱赶了『沉沉』的份上,他应该会变得稍微好说话些吧?

可是出乎我预想之外,在惊讶得合不拢嘴之后,捕快他突然板起脸孔认真地问:「你是用了什么方法?这不是魔法,不是骗术?」

我不知道什么是「魔法」,但我很肯定这不是骗术。这个男人的疑心也太大了吧?......从结果上来看,只要可以医治好肩痛,不就是一件好事了吗?

「都不是啦!只是我碰巧会一点医术……」

这句谎话,自己说起来贼心虚。

而捕快他则把自己的手掌缩成一个拳头,遮挡在嘴唇之前。没用的,你脸上出现的那片可疑涩红,藏也藏不住。

这种表情,说不定他也在羞窘于某件事,比如内疚于刚才怀疑我是骗子。

但是这个男人,唯独眼神中对我所藏的疑心,半点也没有消减过。很好,算大家扯平,你无法信任我这个陌生人,我亦难于相信一向声名狼藉的官府衙差。

唉,现在我只想愈早离开警察局愈好。

「既然大人你现在没事了,那可以请你放了我吗?」

「不可以。」

回答得这么快!为什么?!

「虽然我很感激你治好我的肩痛,可是一件归一件,身为警察是不可以徇私的。」

怎么会的,那不是白忙一场吗?

「不过我可以帮你联络一下失踪人口组,看你的样子应该是学生吧?从附近的中小学着手的话应该可以查出你的身份,假如连这个都行不通,我就去调查出入境纪录。只要你曾经在这地方住过,我就不信会找不出你的资料。」

「只是你真的想不起自己的事吗?」

「是的......」

这个男人说话总是夹带着很多我不认识的名词,现在的我总算明白言语不通是何等不方便的事。

明明大家都是说汉语──啊不,是粤语!

「这样说,也可能是遇到意外失忆,以防万一,我也去问问医院看吧。」

「医院?」

「就是看医生治病的地方啊。」他微皱眉头,似乎无法理解我的问题。「你没事吧?」

治病?医生?......难道「医院」是指大夫聚集的地方吗?

「没事没事!我当然知道啊,这个,『医院』。哈哈哈──」

「那我先去打个招呼,你稍等一下。」

虽然他对我的态度改变了,但就结果而言,情况依然毫无改变。

「对了,身体不舒服可以告诉我,拘留期间我还是可以安排你就医的。」在得到我迅速摇头的强烈回应后,捕快忽然停下话头,在沉默几秒之后,他又直勾勾望着我的双眼说:「你这情况,我还是先帮你找个医生检查一下吧?」

完全不允许有人可以拒绝的余地,捕快他把身体退回门后,然后顺势关上这扇唯一可供进出的大门。

于是只剩下我一个留在这间困室之内。

呐......刚才是说「检查」对吧?所以他现在是要找医──大夫对吧?

「怎么办?要赶快逃出去!......」

看情况这个男人是不会帮助我的了,到头来终归要靠自己。

而且大夫什么最讨厌了!遇上他们都不会有好事发生,那些苦苦的药,以及吓人的治疗手段......再者我身上连一个钱花也没有,那里有钱来支付吸血大夫的诊金。

问人借钱这种事我做不出来,再者我现在也无人可问。

正当我一筹莫展之时,百无聊赖地望向墙边夹角处的高大植物──没错!还有这个方法可以用啊!

*1孔方兄:古时钱币为了方便用丝线串起,因此多在中央开凿方型小孔,因此以「孔方」来代指钱币

*2青山:指「青山医院」,H市最有名的精神科病院

*3小榄:指「小榄精神病治疗中心」,是H市负责收容与治疗患有精神病罪犯的高度设防机构

*5雪青色:又叫「紫罗兰色」,是浅紫色的一种

*6疫鬼:使人畜生病的妖怪。疫鬼种类凡多,不同的疫鬼会引起不同的不适,不过他们的妖力却很低,会被人类的药物和诚心的祈祷所驱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