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平城将举行一场堂会。

距离帝京不过三四日远的路程,但京城社交圈中有谁不知晓「平城盛家」?日后但凡提起家族的老太爷,老一辈无不纷纷竖起拇指,大赞盛太爷有出息,不但为盛家挣脸,还调养出几个于国于家有望的好儿女。但对于传闻中的盛家小辈,摇头叹息的不少,沉默不言的更多,但顶尽只敢在灯冷秋暗之时,轻淡提一句「早就说嘛,富不过三代」。

盛老太爷自从五年前急病而亡,幸然盛老太犹在,逐日享受儿孙们的供养。前段时间远嫁济南的爱女盛漪兰归宁,老太太高兴,头一日请了一班打十番的庆祝,后两天分别叫来灯影傀儡和梅花大鼓,而明日正是小姐家去南下的日子,老太太把心一横,砸大钱请戏提调召来京师最近小有名气的「福喜班」。

不知情的都窃笑盛家小气,以贵府财力请来名角荟萃大抵不难。倒是盛漪兰明白这是母亲为了一圆自己心愿,因为来平城前她曾经耳闻「福喜班」有个特行独立的磨人小妖精,专以刺杀戏闻名。盛漪兰在夫家过得不快乐,她或者是希望这个戏子能够唱出她隐藏心底的哀愁。

至于盛府是否如一如传言所指「内囊尽空」,大概只有盛老太太和当家二房才心知肚明,但谁都不曾对外人透漏出半点口风。

无论如何,此时盛家上下还是很期待这场堂会的。《回龙阁》、《醉酒》、《伍子胥》日常听得滚瓜烂熟,「福喜班」貌似最近排了几本新戏,偶然转换一下口味感觉亦挺好的。

因此,当盛家的「小六爷」盛子陶在巷弄遇见故友,自自然然就赶上前攀谈。

「逸凡兄!你是几时回国的?回来也不告诉我一声?走水路陆路?领略过欧美风光,应该搜集了不少趣闻吧?」

「偏你的话多,才放下行李呢,正准备去医肚。」

「决定好地点了?」

李逸凡想了几秒,回道:「还没。」

「那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包君满意。」

「罢了。」,他知道盛家今日举办堂会,而他更清楚两年没有见面的这位朋友更是个地道的戏迷,此番出来大概是嫌跳加官既热闹又无聊,才离府暂喘口气。「你知我一向不爱看京剧。」

「唉唷!我当然知道你不懂戏曲之乐。」知道李逸凡向来不爱听这些,于是盛子陶把话锋一转:「但就当去我家吃餐家常便饭啊,咱们相交十年,这点面子你不会驳我是吧?」

当然不会。

「而且今日请的戏子里头有个百闻不如一见的,你可能会感兴趣。」

「唱生的?」

「唱旦。」

逸凡在暗处冷笑:「那不过是带把的交际花。」之所以会跟盛小六爷投缘,除了因为数年的同窗之谊,还因他二人同样讨厌色情和艺术两不分的本国陋习。「倒是奇怪,『贾斯文』你是几时对扭捏捏的小旦有兴趣?」

换成昔日,盛子陶定必回嘴维护自己几句才安份,今儿偏安静得很,显然心情愉快。「属龙属鼠,待会你自己亲眼见证,反正我啊还真未见过有这种脸比花软,颈子却硬如铁的伶人哈!」

李逸凡想:如此性格的人,古今中外也有几个,算不得稀罕。但看在友谊永固份上,就不去抬杠了。

而且他的确饿了。出国两年,最怀念的就是盛漪兰临行前为他炒的酱肉。

经过果子铺后,子陶忽然说:「二姐她瘦了。」

逸凡无法一笑置之。

沿路二人都在叙家常,但总是盛子陶他说得多,李逸凡不过敷衍两句回应。

「有句话,我不知道自己敢不敢问你。」

「你讲吧。」

子陶故作漫不经心:「你......有去东洋吗?」

「说这个也太早了。」

但李逸凡双手几乎绞成一团乱结,于是盛子陶再不敢问下去。他知道逸凡是东洋国人和本地女子诞下的混血儿,而且出生后从未见过自己父亲一眼。可是这个尴尬敏感的身份,令自己这位朋友过得比任何人都更要谨小慎微。

「诶,停车!」子陶等不及跳离黄包车,同时一手挽住逸凡下坠──害他单腿几乎砸中长长的辕杆──站稳后又把一串钱扔给车夫。「这时间刚刚好,苏三她该出场啦!」

一步跨越门槛,迎来的却是下人慌惨惨的神色。

「小六爷,出大事啦!老太太说要去报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