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想像中的锣鼓震天,很快逸凡他们就知道原因了。

花厅黑压压站坐满七、八十人,个个围绕八仙桌儿屏息静气。盛子陶急眼望向坐在上首贵妃榻的老太太,只见她抿紧嘴唇,鹰眼锐利,明显一副怒相。正想要八卦前因后理,却见到母亲向自己招手,埋桌后又暗举食指,示意二人安静。

这个位置不好──李逸凡一心只寻找熟悉的身影,倒没有去理会台上的动静。但见漪兰的背影的确是瘦了,发髻下微露的颈后亦失去了女儿家时的往日光泽。

「下作的娼妇!」戏台上,仿佛有盛府嬷嬷在骂人。「亏你们这副烂黑心肠,明知我们奶奶属羊,还故意唱『羊入虎口』吗?」

有一把老男声,以快要哭死的奉承语气跪着说道:「这可是从天上撞下个大冤屈来!咱们班事前真的不知道贵府大奶奶属羊,若是知道了,断不会派这小子出来,冲撞大奶奶她。」

「呸!『奶奶』二字是你可以叫的吗?」好像听到有人掌嘴的声音。「所以两位是知错了?」

「我没错。」

这句话,倒勾起了逸凡的些毫兴趣。只见台上人人跪地,独有一位脸涂得粉白的小旦鹤立鸡群。蓝绸包头,红衣红裤,颈上套鱼形五彩枷,因为距离太远看不清楚表情,语气很是傲慢,声声入耳,腰腿也站得直。

「放肆!现在你是不把盛府放在眼内么?」

眼见嬷嬷发狠,那一位不知道是戏提调还是班主的黑衣男人,气冲冲解下腰间皮鞭,死命向小旦的纤薄身子狠抽过去。

「打死你这个招祸的扫帚星!教你爱讲歪理,打!我看你服不服管!」

虽然觉得残忍,但以李逸凡的立场,在盛府开口讨情反而坏事。他瞟向朋友子陶,对方亦一脸为难,频频盯住自己亲娘示意求援,逸凡就知道不中用了,只希望盛大奶奶她尽快心满意足消气,别当众拿外人煞性子。

他在内心默数,这三十六鞭都齐了,条条用力,「发发」声不绝。这个唱旦的倒是硬气,咬住牙就不肯吐一个「痛」字。

忽然间,他听见漪兰开口道:「老太太,今日是为我送行的喜庆日子,打死了人事小,但怕会有些不吉利吧?」

盛二奶奶亦赶上来凑趣:「漪妹妹她说得没错,不过是猫狗一样的戏子,不懂规矩是有的,老太太不值得为她烦恼,我们另寻个法子去惩罚,想必大姐姐平日积善好德,亦不会拒绝这个要求的。」盛大奶奶一脸要讲未讲的忍气吞声憋样,逸凡才回忆起这对妯娌之间好似不咬弦。「何况颖小子陶小子也在,教他们见到血光亦不太划算。」

盛老太缓缓点头,才扬手示意叫男人停止拷打。

「给你一个机会分辩,为什么觉得自己没错?」

男人拉扯小旦的袖子,低声望上吩咐了什么,但遭对方不屑地甩开手,施施然以扭捏的姿势下跪,然后用阴阳怪气的戏腔慢悠悠说:「回禀老太太,各位老爷奶奶小姐少爷,请问《玉堂春》讲的是什么故事?」

「哈哈,你自己唱的戏,连内容也不知道吗?」盛子陶跳出来笑道。「此故事出自冯子犹《警世通言》里的《玉堂春落难逢夫》,说的是妓女苏三陷入冤案,而又终得团圆的故事。」

瞧他这急于表现的轻狂样,真不知道是否被小旦的笑容勾了魂──李逸凡摇头暗想。

「多谢少爷提点。」小旦轻轻欠身。「老太太,《起解》、《会审》说的是玉堂春被主母陷害,诬陷她谋死亲夫,含冤入狱。幸有王公子他顾念旧情,把案件发还重审,无奈在公堂之上承受两位大人羞辱,王公子对此亦爱莫能助,黯然神伤。在今日这场喜庆堂会,唱这种不祥之戏真适合吗?」

「言下之意,你是怪老身我点错戏?」

「自然是​​老寿星的不是。」这回态度倒是恭顺了,全无原先的狂傲。「堂会主人指派哪一出戏,纵然犯忌,戏班子亦只能够奉命遵从,赶鸭子上架来配合演出。但我们梨园一向重视行规,师傅怎样教,弟子只可怎样唱,任谁都不能砸烂祖师爷所留下的规矩。当初,师傅教我的唱词既然是『羊入虎口,有去无还』,那未出科前,商三官我亦只能如此的唱,所以如有得罪,还请老太太与各位太太小姐恕罪。」

她又欠了个身,粉妆额头直贴氍毹。

「伶牙俐齿,看不出还是个守规矩的学生。」手中伽楠念珠推转半圈,最后盛老太笑道:「也罢,下一出你唱《双官诰》来折罪吧。」

「领旨。」

于是其他伶人也就站起来。其中带官帽、穿红袍的小生念道:「犯妇因何不抬头?」「苏三」重整姿容,继续哼起那哀哀转转的说话腔调。

「有罪不敢抬头哈!」

逸凡奇怪,这小旦明明受了很重的伤才是,但见他声回婉转,身段自然,倒不似刚才经受过摧残。

子陶在他耳边附和:「唱戏都是挨惯了打,说什么『不打不成角儿』。」

逸凡不以为然,其他人继续浑浑噩噩观戏,一切有如过眼云烟,不着一痕。但子陶眼尖,抬头见到素来为老太太看屋子的何妈竟急步向前,在老人家耳边弯腰低头私语。

「什么?你说雨姨娘跳井?」失礼尖叫的反而是盛老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