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救救『龙世姬』*1大人吧!」

请等一等,我仍然惊魂未定好吗?心脏还在突突的跳。

我面前跪着一个人。打从他(?)松开手放开我的脚踝之后,就一直低垂着头。

「请、请你先起来吧。」

「假如聊斋先生不答应的,我是不会起来的。」

真固执啊。他要跪,我也只好陪着跪,但是我的腿已经开始发酸了。

「那......我再问一次,你真的不是幽──幽──」

「我不是幽灵,抱歉刚才吓到你了。」一语未毕,他的腰又再弯下去,半个身体几乎紧贴地面,以致在水泥地上留下湿答答的一圈弧形水渍。「我是『水鬼』*2,『水鬼』六郎。聊斋先生你难道已经忘记我了吗?」

这个自称是「六郎」的人,皮肤白得过分,连一分血色也没有,瘦小的身体穿上的是墨绿色的交领*3短褐*4,手臂和小腿都捆绑着半旧的包扎布带,赤脚,右腮上一颗小墨痣,全身仿佛刚刚从池水里爬出来似的湿透,无数的水珠从他的指尖、发梢、眉边和衣袖下摆处纷纷滴落,在他的身下形成一汪小小的水潭。

……我真是认不出他是谁,我也记不起自己认识那一位名叫「六郎」的妖怪。

「请问……我们在什么地方见过吗?」

「怎么会的?」六郎皱起眉,一副焦急的样子:「那『龙世姬』大人呢!你还记得『龙世姬』大人的事吗?」

『龙世姬』可不是一般的妖怪,而是掌管水之『龙神』的神巫女*5。基于她们半神半妖的性质,等闲的人类与妖怪一般无法接近她们,更遑论与她们称兄道弟了,即使是我也只是听闻过与她们的几件事。

他之所以会这样问,难道是我做了一些令某位『龙世姬』记挂的事情?

「以我所知,光是中原上已经存在有好几位『龙世姬』,但六郎你所指的请问是哪一位呢?」

「我所侍奉的那位大人,她长发的颜色有如日光初照时的洞庭湖,眼睛仿似云梦大泽一样深邃。」

假如不是六郎的表情一脸认真,我还真以为他在耍我。现在那有人会把这种文艺腔式的空泛形容当成是口语挂在嘴唇边啊?就是三百年前也不带这样玩的。而且我也想知道,有那一位『龙世姬』不是碧色或者蓝色头发,而且目如深水。

顺带一提,她们不止目如深水,『龙世姬』处于健康状态的时候,还可以从她们的双瞳中看到『龙神』的身影,「神巫女」之称实在当之无愧。

「那你知道她的真名吗?」

六郎征了一征。「......我不知道大人的名字,因为我只是侍奉在『龙世姬』大人身边的小妖怪。」

拼命找替身害人的『水鬼』与赐福予人类的『龙世姬』,这个组合真古怪。

等等,我记得过去曾经也好像遇到这样的一个组合。

......难道六郎所指的是阿伊?

「呐,虽然我不肯定你所指的『龙世姬』是谁,但她是遇到什么问题吗?」

「『龙世姬』大人……大人她快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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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了」,是对病重将死的委婉说法。

现在的我不止腿酸,连双眼也开始感觉疲惫。

「那个......六郎,还有多久才会到目的地?」

「快到了,聊斋先生。」

两个时辰之前你也是说『快到』的啊。

「走水路的话其实比较快。」

「我这个身体是人类,可没办法在水底呼吸啊!」

一开始六郎叫我潜入定昆池里,从水路出发前往『龙世姬』暂居的地方。请别开玩笑了,撇开我是旱鸭子这一点不谈,定昆池里水深百丈、群魔乱舞,经过这两日的折腾,自身的灵力已经消耗得七七八八,我可没有自信可以安然度过那处。

不如走陆路,遇到其他的妖魅邪怪,逃走起来也比较方便。

天上的弦月黯淡无光,路上的照明依靠旁边耸立的灯笼柱子──对了,六郎说这些叫「路灯」,是人类为了在晚上行走而创造的。

「可是你怎知道我就是聊斋先生?」这道问题先前已经想开口问他了。连『蛇骨婆』也认不出是我,六郎是怎么知道我身份的呢?

「是某位不认识的大人告诉我。他说聊斋先生你会在这个月里,出现在地下街那间客栈的顶层,但因为那位大人没有告诉我确实的日期,所以这一个月来我每天都会去那里看看。」

……我可能知道所谓「闹鬼事件」的内情。

但是那个人是谁,又为什么知道我会出现在客栈里?在那边住宿的事,明明是『蛇骨婆』的临时起意啊?

难道是预知能力?

「他还对我描述了你现在的样貌,虽然见面的时候还真吓了一跳,因为跟以前的你差别太大了。」

原来如此。

「但是从水管里爬出来也太吓人了……」

「实在很抱歉,下次我会注意的了。」

慢住,他说以前……莫非六郎真的是那位当年跟在阿伊身边的小屁孩?现在的他看起来很成熟可靠!

离开了主要的大道,我们来到山林的入口处。简易的木制牌坊上方,用白色墨水写上「城门郊野公园」的字样。这个名字有够名不副实的,这里没有城门,也不像是人工开凿的花园。

「就是这里了,聊斋先生请跟我上山吧。」

……还要爬山啊?

路上的街灯愈见稀少,六郎在指头上燃点起鬼火。配合四周风声鹤唳的漆黑环境,心里发毛的感觉就更为加剧。神圣的妖怪『龙世姬』当真会待在这种地方?

「对了六郎,『龙世姬』她发生了什么事了?」

「因为人类……」

六郎的声音压得很低,加上四周的虫鸣,自己勉强只听到「人类」二字。又因为他背对着我,所以我无法见到他的表情。

「先生你知道『龙世姬』的职责吧?」

「是的。」

作为『龙神』在人间的代表,『龙世姬』们负责降雨和净化水源等工作。偶然她们还会拯救溺死者,负责把彷徨无依的他们带到酆都冥府。假如水族的妖怪之间出现纠纷,『龙世姬』也会暂时行使水神代理的权限进行调解。

可以说,她们就是『龙神』力量的体现。『龙世姬』的状况愈好,就代表『龙神』的力量愈强大和稳定。

「大人她生病了,是很严重的病。」跳过一道小水涧后,他接着说:「刚才在路上跑的箱子你有见到是吧?」

是的,里面还有人,这点令我觉得非常神奇,简直就似没有马的马车。

「那是『汽车』。不止这个,工厂,路灯,高楼大厦,电脑,这一百年来人类的科学水平愈来愈先进,但相对的,对水的污染也日益严重,这一点连『龙神』大人也很头痛。」

「现在真正洁净的,大概只有受咒法保护的地下街的湖水和井水吧?然而即便如此,空气中的污染物偶尔也会玷染上去,很多水族现在根本无法生存,只能留在『龙神』大人设置的结界之内,或者搬到遥远的深海里居住。」

「水是『龙世姬』的命脉,假如受到污染的……」

「是的,」六郎难过地闭起双眼。「『龙世姬』大人因为长期净化污水,身体受到严重摧残,但是大人她依然坚持要到处旅行,继续净化水源。」

「这样太乱来了吧!」即使『龙世姬』是长寿的种族,但不代表她们不会死亡。即使是因为职责所在,但她怎可以罔顾自己的身体状况,继续做这种危险的事呢?「『龙神』她不管管吗?」

「『龙世姬』大人不允许我上报……无论我怎劝说,她也不愿意听入我的话。」『水鬼』他紧咬着牙,似乎在深恨自己的无力。

「愈是这种情况,就愈应该要越权上报啊!」

可是我想不明白的是,『龙世姬』这种行为,单纯是出于责任感吗?

但是,假如『龙世姬』的情况严重,说不定『龙神』也遭受到影响。

无论如何,也要先瞧瞧她的情况再去衡量决定。

当我抬头一看,数十里外出现一点温暖的灯色火光。

「所以聊斋先生,我希望你可以帮忙劝说『龙世姬』大人回归天上居住。」『水鬼』以恳求般的语气对我这样说。

「只有离开现世,『龙世姬』大人才能得救。」

六郎把我带到来某个山洞门前。两扇对合紧闭的门,灯火的光从内里透出,倒映出数个重叠于一处的阔大影子。

『水鬼』在门前跪下。「『龙世姬』大人,我把聊斋先生请来了。」

毫无反应。啥?

六郎他倒是见怪不怪似的,掉转头对我说:「聊斋先生,『龙世姬』大人就在里面,请你一个人入去吧。」

……这不会是陷阱吧?

「你不进去吗?」

「大人她…...并不想见到我。」

这是闹那出戏我不明白,但洞里传来的咳嗽声勾起了我的好奇。

我推门洞门,正巧于坐在床上的人跌倒在地前接住了她。

「阿伊!」

竟然真的是你......?

『龙世姬』阿伊穿着第一次相遇时所穿的厚重衣服,头上的纯金花钗礼冠歪斜一旁,而她的身体却单薄得像是会随时被风吹去。

她的手扶上我的脸颊,很冰冷,像在最寒冷的水里浸泡过一样,这不是妖怪应该有的体温。可是这种温柔的抚摸,却似是为了确认我是否真实存在似的一样。

我想,大概是因为六郎对她提及过我的相貌,所以阿伊她见到我的外表,并不感到惊讶意外。

「阿伊,是我,松龄我来见你了。」

她对我虚弱地笑了一笑。

「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的?」情况远比我想像中更要严重,阿伊大半张脸都被丑陋的瘀紫色肉瘤覆盖。而她的眼底里,已经再看不到『龙神』雄伟的身影。

阿伊取过一幅布,在上方写上「我没事」。

「你这副模样怎可能是没事啊!」

六郎的声音在洞外传来:「大约在半年前,『龙世姬』大人失去了声音。」

「你说她哑了?为什么不带她看大夫?」

「已经看过了,大夫说只有搬去水源干净的地方居住,情况才有可能好转,目前『龙世姬』大人靠天水镜维持着生命,但恐怕支持不到多久……」

我才留意到她胸前有一块画满八卦符号的小镜子。

难怪『水鬼』希望她会搬去天界居住,有什么地方比仙境的水更干净呢?恐怕他也是束手无策了,才想出这个方法。

假如是『龙世姬』的话,要登上仙界并不难吧?

「既然如此,不如阿伊你暂时先回到天界养病吧?」

「请不要再说了,聊斋先生。」几声咳嗽过后,阿伊她吃力地用手指在布片上写道:「很感谢你远道前来探望我,知道你没事我也放心了。先前听说你失踪的事,我和六郎也曾打探过你的下落,」

「先不要谈论我了,你的健康更重要啊!」

阿伊摇摇头:「抱歉,但是我无法答应聊斋先生你的要求。」她缓了一缓──我可以听见她竭力的呼吸声──然后继续用干瘦的手指写道:「在未完成净化前,我不打算离开现世。」

「你现在连下床行走也无法做到,又如何净化污水啊笨蛋?」假如不是她病重怯弱,我真想用手指把她这个顽固的脑袋好好敲上一敲,以期令她醒悟过来。

「『龙世姬』大人!请你听听聊斋先生的话吧!污水这么多,你根本净化不完,但若然你的健康状况持续恶化下去,大人你──」

「你真的会死的……」六郎的声音里,满是令人不忍再听的哭意。

阿伊则难过地垂下头,用衣袖遮掩自己的脸,丢下布片,转身面向墙壁不发一言。

面对此情此景,六郎最后无奈地说:「……大人她可能累了,聊斋先生我们先出去吧。而且我也有话想对你说。」

走到室外,才发现山顶的气温如此的低,春天的雾被山岚吹往天空深处,连带植物的枝叶也被吹离地面。

「这情况持续了多久?」

「差不多一百年了,可是这几个月来尤其严重。」『水鬼』向前走了几步,在可怕的悬崖边缘停住,用手指向远方浓雾的一处。「聊斋先生,你可以见到那个吗?」

雾色之下,仿佛存在着什么庞然巨物,偶尔有数个闪烁不定的红色光点出现。

「那是什么?」

「是染料工厂。这里本来有个很漂亮的水塘,但不知从何时开始,那间工厂的职员把工业废水倾注入水塘,连带令公园里其他的河溪也遭受污染。『龙世姬』大人于是留在这里,尝试净化受污染的水塘。」

是制造染料的地方吗……「工厂所排出的水是有毒的吗?」

『水鬼』冷笑了一声。「是的,连人类都无法承受的毒素,『龙世姬』大人和其他生物又怎可能安然无恙呢?」

移动的红灯一盏又一盏,此起彼落,大概是那些汽车在运送废水。

「这情况可真棘手啊……」『水鬼』的想法其实很恰当,无法改变现状的话,不如带阿伊避走他处。

「『龙世姬』大人太固执了,她不愿意放弃这个地方。」

「为什么?」

「我不知道,可能是出于责任感吧。」

假如真的是出于责任的缘故,直接用强硬的手段,找到『龙神』然后说服她暂时解除阿伊的职务,或者也是妥贴的方法。

我记得请神下凡有一套独有的仪式。每一位神的请召仪式都不一样,要召唤『龙神』的话──

「虽然我过去曾经是人类,但我觉得工厂那些作孽的人,不如趁早死掉算了。」

『水鬼』的话,仿佛投在深渊的掷石,在我的内心掀起不安的涟漪。

「六郎……」

但眨眼,他又像没事人一样对我微笑:「只是玩笑。时候不早了,我送先生你回去地下街吧。说服『龙世姬』大人的事就继续拜托你了。」

他深深对我鞠了一躬。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为什么六郎你会来找我?」

六郎顿了一顿:「我也只是急病乱投医,把所有可以拯救『龙世姬』大人的方法都试一遍。」

「而且,」他看着我的那眼神,有种悲哀的伤感:「聊斋先生你是『龙世姬』大人珍视的朋友,出自你口中的话,大人她会比较愿意听入去吧……」

回到地下街的时候,天色已经接近泛白,浓雾也淡薄了不少。我决定好好睡一觉。

虽然起床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但多亏有这一眠,我终于理清从昨晚开始扎在内心的一处疑问。

「为什么阿伊对六郎如此冷淡?」

在布上书写的时候,明明提及到「我和六郎也曾打探过你的下落」,而且听六郎所说的,过去他是由阿伊一手养大,与阿伊的关系比一般母子更要亲密,「六郎」这个名字就是阿伊为他而起的。

我还记得,第一次遇到她们二人的那一日,那个小鬼头在她身后对我张牙舞爪、出言不逊,阿伊她微笑着,请我原谅六郎他的任性时候,那个温柔竉溺的表情。

那为什么阿伊现在却不愿见到他,甚至对六郎的话不闻不问?是否她们之间出现了我所不知道的磨擦吗?

毕竟已经过了三百年了。这么长的时间,还有什么是不会改变的呢?『蛇骨婆』关了书店改开澡堂,王六郎从小男孩变成美少年,而我则进入了别人的身体里。

但无论如何,阿伊她都不应该遭受这样的痛苦。

在梳洗之后,把头发扎成熟悉的长辫,之后我离开了房间。

近午时候的地下街冷冷清清,因为妖怪的作息与人类不一样,大部分的妖魅都习惯昼伏夜出,因此我走出门外的时候,瞥见妖怪店长躺开肚子,卧在圈椅之上大睡特睡,鼻鼾声之大在七尺之外亦能清楚听见。

服了它了,大门明晃晃地敞开着,真不怕有小偷光顾诶!

我悄悄地把留言纸条放在店长的大肚子上:「房间的事已经解决了,以后有什么风吹草动的与我无关,请不要再来找我驱逐「那个」了,谢谢。」

一股湿润的微风挟带着浓烈的香气跑入来。

啊呀,这股味道──错不了,是梦甜香。

来得正巧,「我正想找你呢,『蛇骨婆』。」

*1龙世姬:水蛇变化而成的善良妖怪,外表多为十至十五岁的美貌少女,拥有净化污水和降雨等的能力

*2水鬼:投水自杀或者意外溺毙的人,死得不得轮回转世,只能化成妖怪『水鬼』,永远栖身于淹死之所。若要离开溺死地投胎转世,必须找到替身方可。所以大部分的水鬼都会把人引诱入水里杀死

*3交领:指衣服前襟交叉

*4短褐:用粗麻布等材料做成的短身男装上衣,多为贫苦人士所穿

*5神巫女:一部分有慧根而且拥有千年修行的善良妖怪会被神明所招纳,成为侍奉神明的「妖仙」。男性的妖仙被称为「神巫」,女性则被称为「神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