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也不是。」我用毛笔在地图上的某一点打上大大的交叉。

唉,已经好几天了,依然毫无收获。

「H市这个地方真多山诶!」虽然并非没有热闹繁华的市镇,但稍微干净的水只存在于山野之间,于是每天从日到夜,从夜到日,我和『针定』几乎都是在山林郊野中度过,每次出行都是对自身体力的考验。

「『移泉』啊『移泉』,你到底在哪儿?」

期间,六郎在闲余的时候也会来帮忙寻找『移泉』(「请你放心,聊斋先生,我是趁『龙世姬』大人熟睡的时候来的。」),『蛇骨婆』也从「追泉客」那边拐到几个出没机会率比较大的目标江河湖溪的名单给我,然而走遍一个又一个的山头,我们仍然找不到『移泉』的下落。

「太阳开始下山了。」

夕阳的金光把半边天空染成玫瑰橙,作为休息处的这片辽阔池塘,前半边倒映着天上拖云带彩的那片霞红,另一边则吸引了点缀有细小星斗的紫罗兰色,两种颜色各自流布在天空和水面之上,汇合成一幅明艳瑰丽、具有生命力的流动彩画。

可惜的是,水塘的表面有好几处飘流的黑色污迹、载浮载沉的红色胶袋、以及画有纹理的透明瓶子在近岸处四方八面的游荡,未免有点大煞风景。

自己一瞬间好像有点能明白『龙世姬』想要洁净脏水的想法,因为连我此刻也几乎压抑不住冲动,想要走入水里动手清理干净。

那些秽物真的太碍眼了。

「呜呜?」

「你叫我回去吗?」

天上的彩云扯棉絮似的缓慢流动,春天山上的黄昏,气温骤降得特别快。这种天气与地点,与第一次遇到阿伊她们的时候正好相反呢……

「呐『针定』,你知道吗?阿伊她曾经有恩于我,假如当时没有遇上她的话,搞不好自己早已中了水莽草*1的毒死去了。」

「所以这一次我想去帮她──不,是我必须要做到。」

就当作是为了偿还当年阿伊不求言谢的救命之恩,为此咬住牙关我也要继续找下去,直至找到方法,成功治好她的病为止。

「而且说不定那只『水鬼』六郎,就是占卜所指的那一位可以带我脱离困境的『贵人』呢!」

「呜?」小狐妖无法理解地歪了一下头。

「你想想,之前六郎不是提及过,有个神秘人告诉他如何找到现在的我吗?」

『针定』它好像记起来了。

这件事昨天我才告诉你诶!善忘。

「那个人不单止知道我从过去穿越而来的事,还知道我的外表会发生巨大的变化。假如可以搞清楚那个神秘人的身份,而且我们能够找到他的话,说不定就能知道回到过去的方法。」

「所以,我打算等到阿伊的病情好转后,再向六郎他打听仔细关于那个人的情报。」

是我错觉吗?『针定』它好像忽然变得垂头丧气、像受到打击一样。

唔……难道是肚饿了吗?

说起来,我的肚子其实也有点……毕竟因为昨晚的技术性失误(作为一个二十多年来从来没有接近过庖厨的男人,差点把客栈的厨房烧了,还被店长数落了一顿),今日的午饭只有两个馒头,我和『针定』一人一个,外加一壶淡茶,就这点儿食量,山路倒是走了好几千百里,说现在不觉得饥饿,那是欺人欺己的假话。

可是......

我瞧一眼手中的地图。

「附近有一条小溪,在天色完全变黑前,我想去那里看看。」

说不定『移泉』就在那条溪水的附近呢?假如现在放弃的话,阿伊的痛苦只会再度拖延一日。

「所以『针定』……可以请你再陪我多一会儿吗?」

「呜!」它撒娇一样地扑入我的怀里,如此体贴入微的宠物果然超可爱,比我家那只没用的小老虎强多了。不知道可不可以把这『针定』带回过去?

一边胡思乱想想,一边继续寻找行动。

然而饿着肚子探索的代价,仍然是一无所获。回到地下街的时候,我俩已经累得不愿意再动一下。

我就先搁下话了:即使天皇老子驾到,都休想阻挠我要休息的决心!

「两位客人,你们身上很臭啊。」偏偏那只长得像黄鼠狼与獾混合体的客栈店长,在嗅遍我们全身后,站在房门外捏着鼻子拔高声线地说。

「我们在自己房间里诶!你这手也管得太宽了吧?」

「是租来的房间。」它煞有介事地作出更正。「现在是春天,细菌滋生得可凶啊,你们带着一身臭味走入来,其他客人都要被你们赶跑了。」

但愿你这儿真的是有其他的客人。这几日住下来,除了我、你、『针定』和到处乱飞的苍蝇,我还真没见过有那一间房不是空置的。

──当然上述的吐槽,为免被店主赶出去餐风露宿,我明智地选择憋住不说。更何况此刻我再没有力气与它耍嘴皮子。请让我好好睡一觉吧!明天还要一早起来爬山呢!

「真拿两位客人没办法,接着。」

店长把一套蓝白相间的短褐窄裤抛入我臂间。「这个是?」

「昭来寺附近有个男子澡堂,你们去那边洗洗吧。」

男男男男男男子澡堂!来到这里后竟然可可以洗洗洗澡吗──冷静点!这可能是诈骗陷阱!

为求小心,还是先问清楚要紧。

「免费的?」

「免费的。」

「那个地方是否发生了灵异事件?」

店主哈哈一笑:「你想多了,那澡堂是某位大财主捐给寺院作慈善,用来积德祈福的,几乎所有贫穷得口袋里叮当作响的妖怪都会去那边泡澡。寺庙地方要闹鬼,也只会是闹穷鬼,哈哈哈!」

「贫穷得口袋里叮当作响」这几只字听起来格外碍耳,最后那句「穷鬼」更是上升到指桑骂槐的级别。但是就中既然没有古怪的话,我好想去一趟!

因为这身拘紧的衣服,几天以来沾满各种汗水雾水露水泥水,半夜睡觉的时候也会被自己的气味薰醒。我已经受够了,恨不得脱之而后快。

我想洗澡!

于是带同一堆盥洗用品和替换的衣服,我和『针定』挨着夜色走向男子澡堂。

「想不到那个平日爱斤斤计较的店长,也有如此体贴人心的时候呢~」

更妙的是到达后我们发现,偌大的澡堂里只有寥寥数人,感觉像被我们独占一样。

我把身上的束缚通通解除。

「热水!我来了!」

「呜~」

一口气跳入浴池里,沁人心脾的暖水实在是太美妙了。

「针定你也很开心咧。」

看见它摆动四肢半浮半沉的模样,不懂游泳的我突然也想试试模仿它的动作来放松身体玩耍看看。

反正浴池这么大,浪一下大概没关系吧?

在这个双脚碰到池底的浅水区,我仿效别人游泳的架式扬起手臂。自己却不小心得意忘形过头,与别人碰撞上了。

「啊,抱歉。」

被撞的妖怪跟我差不多高,皮肤是比小麦深一点的棕黑色(昆仑人*2?),他的发型很奇特,不但长度盖过水面,而且卷曲程度直逼海水的波浪。一双矮三角状的兽耳隐藏在头顶,头发的中心处是带灰的黑色,接近一半的外缘是白色的,右半部分的头发中央还有一撮与身体等长的贵紫色挑染。

他双目的瞳仁颜色更是奇怪,竟然是明澄澄的纯金色,而在左眼角的边缘,长有一大一小两颗米白色的星形痣。

「喵?」他的尾巴从水里伸出来。

是猫妖?可是这根尾巴的阔度与我一般所认知的猫咪不太一样……

「呜呜!呜!」

「怎么了『针定』?」小狐狸突然跳上浴池的护栏,对着裸身的妖怪吠叫不断。

突然间,有种温热的东西贴上脸颊。

啥?

回过神来,只见妖怪舔一舔舌头。「唔~是生涩的味道。」

啥啥啥啥啥啥啥啥?

他刚才是舔了我吗?我被男人──「男人」?

「他」的胸口确实比黄土地更要平坦,但水面之下……

对了,男人除了太监之外,不是都应该有「那个」的吗?

「不够,不够,还未可以喵,」这只妖怪一边呢喃着,一边围绕我转圈。「他」忽然又从后抱起我的身体,向着我颈后那片柔软的肌肤轻轻吹气。

呜唔,背部传来的这柔软的触感……

不会的……怎可能……这里明明是男子澡堂不是吗?

「要成熟一点才好吃喵~」

这个充满危险味道的发言──不,现在无论从各方面而言也很危险……

「你在害怕喵?」

请你别再在我肚皮上画圈了。拜托!

「姑娘,请你自──」

「重」字尚未说出口,突然间她像被打开某种开关似的放开我,然后抱起肚子卷曲腰肢不停傻笑。妖怪女轻松地避开『针定』的急扑,跨步款款走出浴池,也懒得去取用毛巾裹身。

「虽然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我们应该很快的──会再见面喵~」

可以请你衣着周正后才转身对我说话吗?我已经不敢……咳咳?

一连串刺目的红色,在毫无预兆之下滑入透蓝色的池水中,像一个半融化即将爆破的血丝泡沫,迅速往四方八面散开,最后消失于无形。

「呜!呜!」我听见在旁的『针定』焦急的叫喊声。

而我的肚内却突然地抽搐发痛,感觉活像挨吃了别人十数下用力挥舞过来的重拳。低头一看,刚才被女妖怪用手指轻轻触碰过的皮肤,此时浮现出一段在沿边位置发出暗浓紫光的黑色符文。

这…...『绞肠咒』?

「是老师的咒法……为什么你──」

「喵喵,下次见面要变成好男人哦!师‧兄‧」她眨眼的时候,脸上的星形痣仿佛也在闪动。

「你等等!」

明明我是紧贴在她身后追逐出去,但到了澡堂外门,却不见了那只女妖怪的身影。

可恨的是,我的肠胃五腑再次绞痛起来。

「呜呜?」

「我没事……这个咒法不会杀人。」我在原本的符咒上画下另一段咒式,效果两相抵消,剧烈的痛楚感觉才宣告停止。

不会有错,和『丰隆缚咒』一样,这是老师创造的禁忌咒式。但为什么她会知道这个咒法?

她刚刚叫我「师兄」……难道老师在我失踪后,招收了新的学生?

可是太奇怪了!老师明明提及过,自己是不会把咒术教给妖怪……而且,这种会引起伤害的咒式,老师一向禁止学生使用。

难道老师他…发生了什么事?

可恶!那只妖怪女往哪里跑去?我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她啦!

「你没事吗?」

……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要是我没有记错的话,眼前这一位不就是一直奋力缉捕我归案的阿衡姑娘吗?

出门前忘记看时宪历*3,今天的我铁定是不宜出行。

「我…我没事,不过是忽然间闹肚子疼。」

我拼命向『针定』打眼色,示意它赶快找个地方躲藏起来。

虽然最近它白长了不少脂肪,但到处跑的『针定』在妖怪地下街里毕竟不常见。采花贼的悬赏告示还贴在壁板上头呢(虽然画得与本体完全不相似,真不知应该是庆幸还是感觉好笑)!我可不希望引起阿衡姑娘对上次事件的任何联想。

对了,我的辫子应该没有散开吧?头发暂时染上去的黑色没有脱落吧?

「那边有什么在吗?怎么你一直往角落里打眼色?」

「我、我在想厕所在哪儿!」

「哦?厕所不就在澡堂里面吗?」

「也、也是啊!我正想进去呢。哈哈。」

她的眼睛快要挤压得只剩下一条窄缝:「你从澡堂出来,却不知道澡堂里有厕所?」

「那,那是因为……」

好句,我接不下去了。

话说阿衡姑娘,你看到男生一丝不挂的果体,难道不会脸红耳赤,觉得应该要尴尬回避一下吗?你好歹是个美少女……

「我想先回去里面……」

「停下来!我再问你,妖怪会闹肚子的吗?」

「……不会。」该死,我刚才是抽风了么!怎么会掰出这种理由去应付!一时间我竟然想不起,闹肚子这回事,是人类和动物才会遇到的问题。

阿衡姑娘站在我身体旁边闻了几回,转眼又把视线移回去我的脸上:「你的外表看起来有点儿面熟,而且身上的味道很像……人类的气味?」

人类的气味?──我的手习惯性往颈上一摸,对了!为免把香囊弄湿,洗澡前我把它脱下,放在更衣室的柜子里。方才满心只顾念着要追截那只女妖怪,出来的时候匆忙间忘记把香囊带在身上。

阿衡姑娘举起仿如水葱般的手指向我道:「难道你就是那个……!」

「啊勒?这不是水福吗?」

水福?那是谁?

我呆呆地望向不知是从那儿冒出来的六郎,他半微笑地横在我和阿衡姑娘之间。「原来你来了澡堂,是迷路了吗?」

*1水莽草:毒草,蔓生植物,开出的紫花类似扁豆,误食的话一日之内就会死去,死后不得轮回,除非死者找到下一个误食毒草的人作替身方可以投胎转世。蒲松龄曾以此为题材创作同名故事

*2昆仑:根据晚清《辛卯侍行纪》中的考证,「昆仑」疑为胡语「喀喇(黑)」的转音,故唐代的人称呼来西域或者南洋群岛而肤色黝黑的人为「昆仑人」

*3时宪历:又称通书,即历书,每年由欽天監颁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