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水鬼』?这个人你认识的吗?」
「是的,他是三娘子的替身,一个月前死的。因为是新变的妖怪,所以对地下街这里还不怎的熟悉。」
想不到六郎也是个演戏大师,难为他可以用跟平常一样的语气与我说话:「我提醒你的话,难道你都忘了吗?现在因为你的身体还未完成异化,所以还残留着人类的味道,出门的时候要多加注意些,别引起其他人对你的误会才是。」
六郎他解开自己的大氅*1,把它披在我身上。这件外衣之上,缠留着他与阿伊的清爽妖气。
「阿衡小姐,假如你要审问他的话,不如你先让水福穿好衣服,然后再让他再回答你如何?」
「不用这么麻烦了!既然是你认识的人,大概不会是可疑人物,我就放他一马好了。」
「谢谢。」
「没事发生的话,我就继续巡逻去了。」她半弯下腰,用长辈训示般的语气告诫我:「你啊,也趁早回去住宿的水域,别到处乱逛了。幸而你碰着的是我这个明事理的人,换成是其他手足,早就把你押回衙门干坐。」
怎么我觉得碰不上你反而才是幸运诶!而且,假如说阿衡姑娘你是个明事理的人,那我真不知道世界上有谁是不明事理的。
更要紧的是,被比自己年轻一大截的少女妖怪当成是小辈般耳提面命,内心总感觉有点不太对味。我记得『蛇骨婆』提及过,阿衡姑娘是二十年前才出现的妖怪吧......?
「回答呢!?」
「知道!」被吼一下,身体就自发下意识地行敬礼,没志气。
不过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次碰巧遇到天降六郎这个救星,要小心可不要因为一时的情绪而露出马脚,坏了他出手相救的好意。
如此,阿衡姑娘一边晃动肩臂,一边碎碎念着「那个采花贼到底藏在哪儿」、「下次一定要抓住你」之类的话,一步一步地逐渐远离我们。
这个女生,应该说她天真单纯还是容易受骗……不过能令固执多疑的阿衡姑娘信服,「六郎你很厉害!」
「这不算什么。」阿衡姑娘离开后,六郎收起伪装的笑意。「聊斋先生你还是先穿好衣服吧,我送你回客栈。」
「哈啾!」说得好,我也怕自己会着凉了。「那你等我一下,六郎。」
我返回澡堂,正好『针定』把我的干净衣服拖带过来门口这边,我一把抓起它们,快步走入更衣室里整装。
至于『蛇骨婆』送给我的这个重要香囊,我向它发誓,以后绝不敢再轻易从身上摘下。
但是人类和妖怪,为什么关系会在三百年后变得这样恶劣……?客栈的店长如此,阿衡姑娘也是这样。彼此之间,好像变成死敌一样。第一次遇到『针定』的时候,它看上去也很害怕我呢,还有六郎……
回想起那日在山顶,六郎所说的话。
六郎是否也很憎恨人类?听说他本来……
「呜!」
狐狸的叫声唤回起我的思绪。没错,六郎他还在外面待着呢,可不要教他久等了。
「谢谢你帮我拿衣服来。」说起来,没想到这只小狐狸在避难的同时,也懂得事后把这些衣服带过来给我替换。仔细一想,方才洗澡的时候,『针定』牠一开始就向着那只女妖怪吠叫,难道牠一早就察觉出她有不妥?「这样说,其实你也蛮聪明的?」
「呜?」
「不不没事!『针定』,日后有空的时候,我教你狐族的吐纳方法好不好?以你的资质,掌握得好的话,说不定可以早日修成人形。」
到时我就可以有一个妹妹──不对,狐狸修练五十年才可以变成人形,那时候我还未仙游的话,也距离闻吉祥板*2香不远了。
就算是以这副身体──
「聊斋先生!你好了吗?」
「抱歉!我快好了。」
将来之事,还是留待将来再去想吧,因为现在我可是连有没有办法离开H市,回到三百年前的蒲家庄家里也成问题呢!
「我以为你在里面又遇到麻烦事了。」
「不是不是,刚好在想一些事情,所以耽误了。倒是这次又被你所救,经常麻烦到你,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我也是刚好路过。」
六郎你真乃好男人的典范。你是因为体贴我、不想令我觉得尴尬才这样说对吧?
「阿伊她如何了?」
「还是这样。不过没有继续恶化的,已经算是好消息了。听说其他的『龙世姬』,身体状况也不太见好。」
听到这种消息真令人郁闷。眼睁睁听闻其他妖怪受苦,却觉得眼前无路,难以改变。
面对这样的世界,我一个渺小的人可以为她们做到多少呢?
不行,一定有我可以做到的事,现在放弃还太早了!
我对他说:「没关系的,六郎!正因如此,我们才要加紧脚步找到『移泉』!这样不止阿伊,其他的『龙世姬』和水族妖怪都可以得到帮助。」
握起他的手,我说:「一起努力吧!一定会有转机的。」
起初他似乎很惊乍,但随后我第一次到见到六郎的笑容。
「你终于笑了呢!」再次见面之后,他总是一副眉头深锁的悲苦表情。
「话说『水福』是谁?他是你朋友吗?」
六郎双眼的视线往左下方一移:「……只是随口想出的人名,没有特别的意思。」
「那你手上的是?」其实见面的时候已经颇为好奇,他手提的这个老旧小木桶看起来蛮有份量的,里面放了什么吗?
「这个?」六郎稍微举起它,我点点头。「是磨镜水。」
「磨镜水?」
「是的,主要成为是水银,还有雨水和一些药粉。」
对你我真想佩服到五体投地。「你连磨镜也会?」
「不过是赶鸭子上架的手艺罢。『龙世姬』大人佩带的天水镜,这几天变得黯淡无光,我想可能需要淬磨了,所以专程过来这边买磨镜用的物品。」
一桶子的水银只用单只手抽起,『水鬼』你好怪力。
「之前也曾听你提及过天水镜,这面镜子好像可以舒缓病情是吧?那是阿伊的东西?」
因为我记得最初认识阿伊的时候,她身上并没有那种式样的镜子。
六郎忽然停下脚步,陷入沉思。「不是,大人她也是最近才佩戴上的。这面镜子是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
他对我笑了一笑:「就是之前提及的,那位告诉我要怎样找到聊斋先生你的神秘男人,起初见面的时候,他也给了我这面镜子,对说我在未找到聊斋先生之前,可以先用它来抑制『龙世姬』大人体内的毒素。」
「虽然没法完全根治『龙世姬』大人的病症,但自从佩带上这面镜后,大人的病确实没有继续恶化下去,所以我想,这面天水镜可能是某个地方的神物吧?」
「那面镜子里的确蕴藏着一股不同于妖气的神圣气息……但六郎你之前没有听说过关于这面镜的事吗?」
他摇摇头:「『龙世姬』大人和我都不知道它的来历。」
关于天水镜的事,我也是来到后第一次听闻。
倒是那个神秘男人不但知道阿伊的病,还清楚该用什么方法压抑病情,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不过大人她猜测『天水』可能是指雨水或者雪水之类的天然水,大概因为这面镜的灵气与自然界的干净清水有所联系,所以多少可以冲淡『龙世姬』大人体内的毒素吧?而且铜镜的背面有『游龙行雨』的罕见图案。」
貌似有一面古镜也是类似的纹样?唔……我想想到底是在哪儿见到过……?
「六郎你真的不知道他是谁吗?那他的外表有什么特征,你可以告诉我吗?」
『水鬼』低垂下头:「抱歉聊斋先生,当时他戴着面具,所以我无法见到他的样子。」
面具吗……难道他不想被别人知道身份?帮人是一件好事,不求言报的大可以直接说出来,又不是梁上英雄或者义贼,为什么要隐藏自己的真面目呢?
而且,自己好像曾经在某处听说过与「天水镜」相类似的名字......?我努力回忆起最近发生过的事,又想起镜底镜面的那些奇异花纹:
天水……
清水……
──啊!「波水镜!」
那位不可靠占卜师所使用的波水镜,镜框边缘刻有连续不断的八卦符号,而且镜背所铸的是『四龙游海』的图案,外观的模样不是跟天水镜有点相似吗?
而且,假如『天水』可以理解为雨雪水,那『波水』是否也可以解读成海水?有可能这是同一系列的镜子,现在分别由两个人所持有。
占卜师偷借了师傅的镜,而那个男人则把天水镜转送给阿伊她治病。
我握起六郎的双袖:「你知道地下街那里会有占卜师吗?」
「占卜师?为什么这样问?」
「一言难尽,我初到地下街的时候遇到一个占卜师,她手上的镜与天水镜相类似,假如两者之间当真存在着渊源,那或许我可以透过这两块镜找到那个男人!」
「所以……找到那个男人之后呢?」
啊…的确,我们现在首要的目标是要找出『移泉』。
但是,
「假如找到那个男人,或者我就可以知道回去的方法。」
六郎的脸色整个消沉起来。啊不好,他难道误会了?「你放心!回去的事等阿伊病好后才会决定,我会先和你们一起找出『移泉』的!而且既然与天水镜有关,或者那男人也会知道关于『移泉』去向的线索──」
「……我明白了聊斋先生,反正还有时间,那我先陪你去找那个占卜师看看?」
六郎你真的太好人了!
而且谢天谢地,他看起来没在生气。
妖怪的地下街里虽然有好几处占卜摊档,可是我们始终没有找到那位占卜师。
「聊斋先生你不知道她的外表或者名字吗?」
「我只知道她是妖怪而且是女的,占卜的时候穿着一身白色的连帽披风,又用手帕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对眼睛。」我还以为她会继续摆街占卜诶,难道因为镜子碎了被师傅责罚禁足?「上次她好像提及过,自己是第一次摆摊占卜的?」
「我向其他人打听过,没有人知道那位占卜师的事,会不会她是业余的占卜者呢?」
「业余?」
「先生你可以把它理解成是在本职之外的兴趣事业。」
「这个么......感觉也有可能?因为她提及过自己有个师傅,不过貌似尚未出师的感觉。」当真满师的话,又怎么会偷偷摸摸地为了赚取经验而免费帮人占卜?
假如不是专职而是出于兴趣的话,甚少来到地下街的六郎自然不太可能会知道。
这时候就要依靠老前辈了。
「现在是几点?」
「子时*3三刻了。」
这段时间『蛇骨婆』大概尚未就寝,幸运的话或者可以在她上床前逮住她。
于是我们到访酒吧(然后被正好要入睡的她用飞刀侍候),我问她「你有听说过地下街里有这样的一位业余占卜师吗?」可惜的是,即使是这位地下街的老居民,也不知道有如此的一号人物。
怎么会的,那个人难道只是过客吗?
『蛇骨婆』慵懒地打了个呵欠:「我说,为什么你们不去找『云外镜*4』呢?」
「『云外镜』?」
六郎他接着说:「是地下街的情报通,有人说她是古镜的妖怪,」
『蛇骨婆』呵笑一声:「我看才不是古镜,是蜃气楼化的妖精。」
这年头连海市蜃楼也能成精了?不管了,既然是情报通,我们去问问看的话,说不定那个『云外镜』会知道什么。
而且我有种强烈的预感,自己与六郎再不立即离开的话,『蛇骨婆』将会把我们修理得异常惨烈。
有起床气的女人千万不能够开罪。
「感觉聊斋先生你很害怕『蛇骨婆』呢。」
「别看她貌美如花,這个女人其实是中年缺汉──」
一把蛇形小刀从身后的酒吧门口飞出,掠过我的头发,往前呼啸而去。
「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保命要紧,保命要紧。
六郎说『云外镜』住在闹梓胡同那处,以有名的情报贩子而言那真是个奇怪的选择。用婉转些的说法,那地方是贫民聚集的地区,但情报通可是个赚钱的职业啊?
「打扰了,请问这里有人吗?」
说这儿是空屋还算客气,我看不过是茅草搭成的透风棚。一明两暗*5的格局,室内放了一面比天花矮一点、水银白色的座地古铜镜。
「真奇怪啊,这面镜子不能照人。」朦朦胧胧的,似是未经过打磨一样。
「嘻嘻。」
忽然间从头顶横梁下吊落一个身影,把我吓退了好几步。
人影在梁上转了一圈,然后降落到地面之上、镜子之前的空地,一边伸展身体,一边用响亮的声音突然对我们作出自我介绍:「本小姐就是上知天文,下识地理,无论是医卜星相还是文史哲艺,通通无所不知的万事通『云外镜』是也!」
眼前出现一位十七、八岁的妙龄娇娃,头发长及腰际,额上中央长有一支肉色的短角,一身纱绿配白的打扮,露在短裙之下的修长美腿不着鞋袜,十只脚趾头上都涂有碧玉色的蔻丹*6。
她就是『云外镜』?但我觉得这有点像──忽然灵光一闪的我,用手比出一个框架然后放在眼前,遮掩她身体的其他部分,集中留意她双眼的所在。
与此同时,她大声惊呼:「啊!是那位小哥!?」
我也把她认出来了:「你就是那个占──」
『云外镜』迅速冲上前,一口气掩紧我的嘴巴,还在我耳边轻声威胁道:「闭嘴!你敢爆出来我就杀了你。」
好好我知道,那你可不可以请先放开我?
虽然论体力拼打架的话,我不信这位纤手纤脚的古镜妖有能耐杀死自己,但在她突袭之下,口鼻被『云外镜』她捂得这么紧实,连一丝空气都呼吸不到,我是生怕她一不小心会把我捂到断气。
「聊斋先生!」
「别激动、别激动,他好着呢,是吗呵呵?」
「没、没错,哈哈。」假如你松开我口鼻的手不是如此用力拍上我背脊的话。
万幸的是,六郎见状也放下了武器。看他刚才蓄势待发的战斗准备架式,我担心他俩真的会打起架来。
不过他这么紧张我,有点感动。
「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问些事情。」
『云外镜』向我摊开手掌。
诶?这是什么意思?
「钱啊!该不会你以为我会白干活吧?」
「那让我来付吧。」『水鬼』把手伸入钱囊里面。
「等等!六郎,我怎好意思要你掏钱。」呵呵,既然知道『云外镜』就是你,那就容易解决了。刚才过来的时候,我还在烦恼要怎样不花钱套取情报呢!
这叫什么?「天助我也」。
「『云外镜』姑娘,我们来交易吧?」
她交叉双手环抱胸前,一派松容高端的傲慢态度:「哦?想与我讲条件?NoNo,没用的。」
「但是你师傅还未知道你偷偷做下的那一件事吧?」
她似乎吓了一跳,但很快又故作镇定地说:「哈!别唬我,凭你这种水平的伎俩,是不可能知道我师傅是谁,又在哪儿,连我也找不到我师傅呢!所以,即使你想要去告密也是不可能的!」
你太小瞧看我,丫头。
我拿出随身携带的笺纸和笔,快速画下一道符咒,然后秀给她看:「你应该认得这个咒式?」
「......『五鬼搬运*7』?」
「是的。」我也有自己的从容淡定。「关于你师傅的事可能你说得没错,我确实是不可能知道你尊师是谁,或者又此刻身在何处,不过我可以把你的事情写在纸上,然后用『五鬼搬运术』到处散发。除非你师傅一辈子不踏入神州大地,不然终有一天她会发现你的所作所为吧?」
一如我所料,她整个人都坐不住了。
「你卑鄙!你无耻!你──」
「喂你快下来!用腿夹头太犯规了!」谁知道这只妖怪的身体比我想像中更要轻盈,一口气跳上来痛夹我的腰板,还要手脚并用地瞄准我头颈的位置左右开弓。
我闻到一阵芬芳的味道,还有眼前这大片白肉,这这这太刺激了吧!?
好不容易红着脸把『云外镜』从身上拉扯下来,回头发现那张纸片已经被她抢去还咬得粉碎。
「好家伙,你以为我会认输吗?」
「我知道小哥你想要什么!」她气冲冲地走到我面前,用手指戳向我的额头,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似的说道:「那好,我告诉你,你去找一个被『蒲柳*8』附身的少女吧!
*1大氅:汉服之一,体型宽大,男女可穿。一般当作是披风或者外衣罩在衣服之上,用以御寒
*2吉祥板:古人对棺材的别称
*3子时:晚上11时到翌日凌晨1时
*4云外镜:又称「紫镜」,日本妖怪,乃古镜变成的付丧神,可以映照出远方事物的镜子。一般而言是无害的存在,但据说见到云外镜本体的人类,会在踏入成年的那一个生日死去
*5一明两暗:旧时中式房屋的格局,正中间的房间为堂屋,作客厅或者待客之用,左右两侧各开一间房,当作卧室、储物室或者书房
*6蔻丹:甲油的别称
*7五鬼搬运:中国民间的咒术,借用五位瘟神或者灵体的隐身能力,不留痕迹地搬运或者移动东西
*8蒲柳:树木妖怪,外型与杨柳树相似,数量众多,几乎在任何地方都能生长,不同植株间以气根沟通,交换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