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是我最刻骨铭心的回忆。

记得是在过去的某一日，中秋刚过的时节，听说南方有妖怪为乱的消息，为了查明真相，我跑去那个地方一趟。

回程的时候，自己在草丛间遇到一位年轻的姑娘。她的穿着很简朴，钗钏也很少，正蹲在草地上抽泣。

第一次见到她，我很冒失的问：「......你是妖怪吗？」

因为自己从未见过长得如此漂亮，外表却又那么独特的女孩子──是的，就跟昨日我在走廊外遇到的金发少女一样。

再加上那一带是荒山野岭，一般好人家的女生，都不会在那种时间，出现在那个地方。

但她却鼓起包子一样的圆脸，抹走眼泪然后生气地对我说：「胡说！我像妖怪吗？」

当时觉得她可够呛的，那个年代的女性，说起话来大多如蚊子一样咽咽哼哼的，见到男子也羞手羞脚。像这位姑娘敢于大胆直面回应对方的倒属少有。

「我是因为你像狐狸一样漂亮，才会──呃......」相较之下，自己一时口直心快，才突然意识到刚才冲口而出的话是在愈描愈黑，结果张嘴结舌，反而不知道该怎样圆下去才好。

但姑娘她却低头弄起腰带，浅笑起来。

我想，自己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喜欢上她的。

「真呆。」她说。但很快这个女孩子收起了笑意，变得愁眉苦脸。「你不会是姥姥派来的吧？」

我第一个联想到的是自己的姥姥，但老人家她应该不是这位姑娘口中所指的那一位。于是我说：「不，小生只是碰巧路过这儿，正准备回蒲家庄去──就是前方的那座村子。」

我用手指给她看，不过在那种月黑风高夜，也只能够远远地瞧见几点未熄灭的灯火。

「蒲家庄......你姓蒲的？」

「是的。但是姑娘你为何会一个人停留在这种地方？」纵然我归心似箭，但是要丢下一个女子独自留在荒野，也太没有道义了。

「是为了躲避姥姥......」

当时自己还想要多了解一些，却听到不远处有人烟喧闹的样子，而且那团脚步声正逐渐向我们所在的方向移近。

金发姑娘却惊恐地挣大双眼。

「姥姥要来了，你赶快回去吧！」她往跟我相反的方向小步跑去。

「等一下！你一个人没问题吗？」

她回头，突然对我笑着说：「一个月之后，我在这个地方等你。」

「......假如我仍未消失的话。」

这就是我和青霞姑娘相识的开始。

自此以后，每一个月我们都会见上一、两面的时间，虽然她并非每一次都能够如期出现。

起初她很少提及自己的事，我也是缠问了很久，才知道她的闺名是『顾青霞』。

你知道吗？她是继老师之外，第一个会愿意我说那些妖怪故事的人。青霞姑娘无法瞧见妖异，但她却像我一样相信那些花妖狐魅的存在。

于是，只要与她在一起，即使是最无聊的日常，也会变得有趣起来。

我也曾经考虑过，这种悸动可能只是友情......可是晴姑娘，不知道你有没有经历过这种感觉：有些人在你认识她之前，却仿佛早已认识了一辈子那么久。在第一眼遇见她之后，发现她与自己如此投缘，这个人明白你的一举一动、一念一想。直到最后你就会发现，自己的心里再容不下其他的人。

想与她一直见面，心疼对方的处境，希望自己可以跟那个人长相厮守......也对，不过晴姑娘你还年轻，没准将来某一天，你也会遇上令你心动的那一个人。

多谢你安慰我，抱歉把话题扯远了。诶？你问我回忆中最开心的事？

……那应该是在某一个春日，我在林间树下偷偷写下以她和自己为主角的情爱故事，突然一对带甜香的柔荑虚拢在我眼前，遮挡自己的视线。

「我──是──谁──啊──」

「青、青霞姑娘！」

这是她最喜欢的恶作剧，偷偷跑到别人身后，要对方猜一猜她是谁。相约的日子假如是我先抵达约定地点的话，后来到达的她多半会以这一种方式打招呼。

换是平常日子，自己早已习惯了这种问候，但在那一刻我却格外紧张。

「留仙，你在写什么？」

「没、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写着玩儿的短文。」赶在她伸手夺去之前，我忙把这叠毛边纸*1揉成一团，胡乱塞入衣襟之内。

「又是志怪故事吗？」

她绕到我的前方弯腰倾前，斜着头颅笑问。

「算、算是吧？」是志怪故事没错，不过文中那位美丽的狐仙主角是她这一点，我可不敢说。假如这篇文章被青霞姑娘窥见的话，自己的心意也会被她昭然若揭吧？

「你果然很喜欢妖怪呢。」

她「吃吃」地笑起来，我却注意她用鬓发刻意隐藏的左边脸上，有一道新鲜的红色破损。

我伸出手想去碰触，青霞姑娘却像受惊的白兔一样迅速转身，用衣袖把伤口隐藏起来。

「姥姥她又虐待你了？」

「没事，已经习惯了不是吗？」

后来我才知道，为何初次见面的时候她会提到「消失」，而在她阳光笑容的背后，又有着怎样的辛酸。

在未懂事之前，青霞姑娘因为家境贫穷，不幸地被卖入青楼，所以五岁之前的记忆，包括自己的父母和籍贯，通通都记不起来。她唯一记得的，是在五岁生日之后，自己一直跟随收养她的鸨母过活，但因为年纪太小，不能接客，加上她对音乐和舞蹈的天分比其他人差，因此经常成为鸨母和其他「姐姐」发泄怒气的对象。

即使生长的环境如此不堪，但是青霞姑娘依然乐观豁达，更难得的是她从不怨天尤人，一直保持着赤子之心，就好像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莲花。

而我当时所能做的，就只有担当她的朋友，陪她聊天解闷，一同说几句老鸨和「姐姐」的坏话。

「假如我有很多很多的钱，那就可以立即为你赎身了……」

可是家父虽然经商，却也只足够一家人勉强糊口。何况自己目前尚是受业的学生，连作教书先生的资格也没有，距离另开门户自立尚有一大段的距离。

成家立业，对于我仍然很艰难。

纤弱的手指却贴在我的嘴唇上，阻止了我的自怨自艾。

「不要垂头丧气吗！好运会飞走的。」

「青霞……」

她笑着后退，然后踮起脚尖，在和暖的春风之中不断旋转。白色的长裙被风吹得鼓鼓的，金色的发丝闪烁着七彩色的虹光，那时候的青霞姑娘，漂亮得仿似一只留恋花间的蝴蝶。

「刚才留仙你说，会帮我赎身是吧？」当她停下来之后，青霞用最温柔的表情对我说：「我会等你的。无论要等候多久，我也会一直等下去。然后我们男耕女织，一起幸福地生活下去！」

「所以留仙，你再给我说说，东村那个狐女之后怎样了？她有成功向那个男人报恩吗？」

她的头枕在我的肩上，这是自己和她所能达到的最接近距离。

「我喜欢听你对我说这些妖怪的故事，虽然不知道她们是否真正存在，但我羡慕那些女生可以活得既勇敢又幸福。」

「你知道吗？在这个地狱一样的世界里，是留仙你给了我生存下去的勇气。」

青霞姑娘不知道，收集这些故事然后与她分享，亦是我人生中难得的最大快乐。

可是后来──

后来……卻是我辜负了她。

我有一个朋友，同样喜欢上青霞姑娘，而且打算为她赎身。他比我更有条件令她得到幸福──至少当时自己是如此考虑的。

所以最后，我懦弱地选择拱手相让。

他拣了日子，把她迎入门当姬妾。而我永远没办法忘记，前一晚那个雷雨交加的夜里，青霞哭着求自己把她带走的模样。

……晴姑娘所说的，留仙固然明白。可是那时候的我，认为自己没有资格，断送她本应得到的幸福。那是我无法给予她的。

再后来我遇到『苏』，被他送来三百年后。在这个地方，我找不到有关于她的日后记载，但我想青霞一定是非常、非常的痛恨我吧……

不……这不但是因为自己违背了与她之间的承诺。

你知道吗？晴姑娘，把「顾青霞」推入绝望深渊的人，正是我「蒲松龄」。

所以我一辈子也无法原谅自己。

=================================================================

「听那些住在附近的妖怪说，她入门后很快就遭到冷遇......朋友是个性好渔色的人，青霞姑娘至于他不过是一件美丽的装饰品。」

「当初我应该要考虑得更彻底才是......」

每当回想起这件事，我的拳头就会握得很紧很紧。指甲没入皮肉的痛，是我对自己悠久的惩罚。

「假如我早知道──不，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假如』。」

我连补偿的机会也不可能再有了。

向晴在听完自己的这番话后，一直默不作声。大概她也觉得我很蠢吧！就为了这种无聊的原因把心爱的女人抛弃，现在却又来后悔。

枝叶之间连半点微风也没有，就只有树上的小鸟送往迎来，站在头顶之上大放歌喉。

「这不是你的错。」蓦然抬起头，正好对上向晴温柔垂下的目光。

「虽然自己没有握住线，但是从蒲松龄你的话中，我可以清楚体会得到你对她的感情......至于后来发生的事，又会有谁能够预先知道呢？所以你也不要太自责了。」

「......可能吧。」虽然我感激向晴的善意，但这就跟『蒲柳』，还有阿伊的事一样，自己本应该处理得更好才是。

假如是老师的话，一定会做得比我更完美吧？绝不会留下任何的遗憾。

「抱歉啦！晴姑娘，说了这些话白惹你陪我一同烦恼。」

「没关系的，因为是我自己先提出要求。

向晴她把头低下来，因为长发的遮挡，我无法看清楚她的表情。

「可是蒲松龄，我担心 ......会长她未必是你想要找的那个人。」

「我知道，」关于这一点，自己早有了思想准备。「不过是为了亲眼证实一次，好令自己死心吧？」

因为一直等待很苦。假如那是幻象或者妖怪假扮的，说不定自己会更心安理得一些。

钟声响起，把树上的小鸟惊得一哄而散，却落了我们一身花叶。

待会儿还要上学呢！没奈何，我拍走贴附在衣服上的植物，又为向晴拨去了她发间的枯叶。

她红着脸，轻声对我说了一句「谢谢」。

「──那下课后，你可以在这儿等我吗？」

「可以是可以，但是为什么？......」

「因为，」向晴站立起来，然后转身对我一笑：「我想带你参加社团活动。」

*1毛边纸：古代以竹纤维制成的纸，呈淡黄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