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太阳的余温穿透树叶,轻轻灼在手臂之上的时候,我就知道夏天的脚步近了。再一次踏上凤凰木交杂的林荫大道,这几天的恍如隔世,令自己不禁慨叹万千。

曾经得到的事物,转眼间却又失去了;停滞不前的存在,事到如今依然看似没有转圜的可能。还有那个自称是「师妹」的妖怪,她所提出的质问......我仍未找到可以合理说服或者反驳她的地方。

「为什么反过来说,妖怪不可以把人类赶尽杀绝呢?」

一直嬉皮笑脸的『猫狐』,唯独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神才变得像窖冰一样肃锐寒冷。她是认真的,是无比认真地怀抱这种可怕却又理所当然的想法。正因如此,自己才无法把『猫狐』与平等看待两个种族的老师联想在一块。

然而无可否认的,不论是『落雷』、『绞肠咒』,还是从王兰身上所搜出来的咒式,全都出自于恩师的手笔。

即使我愿意相信有其他千百种的可能解释,但老师的性格自己很清楚,「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我素来敬仰的师长,可不是会轻易屈服于胁迫或者盲目相信的人。

所以,万一那只『猫狐』所言非虚呢......?

但是,这也很奇怪......就姑且假设在幕后指使她行动的,是自己所认识的老师──又兴许是跟老师他相关的人,可是教唆六郎和王兰的理由是什么呢?

自己跟『蛇骨婆』她商量了一夜,却还是无法想像得到那个人背后所隐藏的目的。

而且更为吊诡的,是他仿佛「预知」得到我会出现在未来,并且奋身投入去这些妖怪事件当中。可是除了『苏』之外,有谁会知道我失踪后的去向?

因此自己不由得怀疑,『猫狐』师傅的真正身份会不会是──

刺眼的阳光忽然照闪了一下,树干间抖擞出一团瑟缩的身影:啊,怎么向晴她躲在那种阴冷地方了?

本来想恶作剧吓她一吓,终归还是忍住。

「早安!」

「早、早安!蒲、蒲松龄你好。」眼见她眉间那皱起的打结,竟然心生一股冲动想要用手帮向晴揉开。「昨晚的事......你还会生气吗?」

傻丫头,一般而言不是更应该先担心自己吗?

「要生气的,昨儿说教的时候已经生完了。所以今日我要说:『谢谢』。」掂起脚尖,像对待孩子一样,我抚摸上她的头顶。「感谢你愿意为了那些妖怪而努力。这次也因为有晴姑娘你的帮忙,才能够顺利解决呢!」

她半红着脸,面带愧疚地垂头:「不,其实我也没有帮上多少忙。」

唔。虽然作出这种类比深感不妥,但向晴的头发又香又软,有如丝绸一样滑不溜手,摸起来的触感……好像比我家『针定』还要好?

好险,赶紧在自己忍不住要犯罪之前,带着一丝不舍把手抽回。

「可是,假如日后晴姑娘你又希望插手,那至少在行动之前,先告之留仙一声好不好?毕竟跟妖怪打交道的事,并不如表面上的容易。」

就像人类一样,妖怪也有各自的价值倾向。虽然最近遇到的都是本质为善的精怪(当然『猫狐』除外),但要知道世间大部分妖魅都是心高气傲、瞧不起人类之辈。身为普通人,贸然介入于妖怪的事务之中,更是随时会招惹祸患上身。

何况向晴体内的『蒲柳』仍是未知之数呢......昨夜临别前为她而做的检查,发现那颗种子仿佛又成长了些。

面对暗地里为此担忧的自己,向晴她乖巧点头,说了一声「嗯」。

──回去后,还是继续埋头研究,看看有没有其他可以抑制『蒲柳』生长速度的方法吧!毕竟自己创造的咒式碍于能力不足,始终仍有所缺憾。

只是现在──

目睹她的笑容,果然还是不忍心说重说话。

「对了,之前给你画的符箓有效吗?」

向晴指尖抵住下巴:「经你一提,最近的狗吠声好像真的变少了?」

目下距离校门尚有一段差距,我与她结伴慢慢走在绿荫之下,一边说着无关痛痒的事。

忽然向晴问道:「那个女生……你还要见她吗?」

恍过神来,才意会到向晴言语中所指。

「晴姑娘指的是阿衡姑娘?」

「是的......昨晚她是动了真怒吧?」

「嗯,我也感觉得到。」

好几个小时以前,在一切事情尘埃落定之后,黄衣少女举起画戟,生气地责问自己。

「你为何要放走王兰!」

「因为我不希望把他送上妖怪法庭。」

以王兰所犯之罪行,以及对两位妖仙的冒犯,怕是下场不会比死强得去哪儿。

阿衡姑娘握紧了戟柄:「聊斋先生,你这样做是要包庇人类?」

那时候,若然自己的回答稍有差池,恐怕会同样备受牵连吧!只是我曾经暗地里对许翰文许下承诺,要尽力拯救他的舅父。

「不,是因为觉得王兰他罪不至死。以目前他所犯下的罪行来说,确实能够提出指证的,也只有『绑架』和『非法禁锢』这两件,光是此二条轻罪,按照『明面上的规则』并不会被重判,但是你我都知道妖怪法庭是怎样的一个地方。」

主持庭审的判官们,无一不是从讨厌人类的妖怪中选出来。活生生的人类一旦到那处受审,几乎都是横躺着出来──甚至更糟糕。

「哦呵?所以你才先斩后奏,把警察叫来这儿,让那个男人可以逍遥法外?」黄衣少女气得双手都颤抖了。

「不是的!」自己随声反驳:「......是现世的法律已经足够惩处,王兰下半生都不可能走出监牢。」至少陆承御是如此保证的。我希望自己可以信任他。「他再没办法伤害妖怪。」

「而且阿衡姑娘,这回事件的背后或者另有阴谋。王兰只是一只棋子,在幕后策划绑架案的另有其人,请想一想那只『猫狐』吧!」

妖怪少女闻言,仍是恶狠狠的怒视自己,没有片刻的放宽。

「至少在知道事情的全貌之前,请给那个男人多一些时间。」

自己没有数算彼此到底僵持了多久,但胸口突然迎来一股力度,撞得肋骨隐约泛痛。把手掌摊开一看,原来是之前我送给阿衡姑娘的小小水晶球。

「你应该庆幸这次私下委托你调查的人是我,而不是纠察队。」丢下这句话的她,还来不及看清楚表情,就掉头离开了。

好不容易攒下的好感度,比洒盐的雪消解得更快。

自己对向晴说:「没事的!性格直率的人,通常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或者之后又会有与她和解的契机呢?」

这句话是安慰她,也是在开解自己。

「要是这样就好了,希望这一天可以尽早出现。」

我也希望。

之后如常抵达课室,却听见许翰文又再请假的消息。

细思一回,兴许这或许是好事。不然即使我蒲松龄脸皮再厚,也抵挡不住「被拒绝成为朋友后又在第二日相见」的尴尬。自己放下背包。至于他日如何......容后再想吧!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正因为现在上课的钟声未响,班上的学子们才敢肆意闲聊。自己倒也不讨厌这种热闹。

「喂,你知道许翰文他又请假去警局吗?」忽然听见坐在前边的男同学说。

「又是警司警戒?」

「才不呐!是他舅父死了,要去帮他收尸。」

「你说什么!?许同学的舅父死了?是几时发生的事?」不理会二人惊奇的目光,我走到他们的桌边询问。

打探之下,事情的前因后果似乎是这样:在凌晨时分,值班警员听见王兰在单间的拘留室里大吵大闹,叫嚷着『对不起』、『请再给我一次机会』『不会的!你骗我?所以她才是──』之类的奇怪说话。警察想要劝止他,却发现王兰经已心脏病发猝死。

──怎可能这么简单。听这些「遗言」,分明是自己中计了。

杀人灭口,没想到这才是『猫狐』她们的后着。这样说,昨晚她的眼线根本从未离开过利津园。

原以为把王兰安置在警察监视下会很安全,如此日后,自己就能够慢慢探查出关于那个幕后主使者的线索。然而随着这个男人的突发死亡,一这个可供追查的方向就宣告断绝。

可恶,难道只可以被动等待『猫狐』和她的师傅出现?

「蒲望东!」

突然间,课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的视线(包括我)均一致投向房门之外。那位红发艳丽的佟风纪,正在睥睨众生。

自己已有所准备,懦着步走近过去,佟嘉欣改以较轻的音量说道:「会长答应见你,跟我来。」

懒得去搭理我,她自己先走一步。

「等等!」而我则飞快转身,从书包里拿出一件用布帕包裹的东西,再快步追赶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