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个是石榴树——是在我出生的那年,父亲为我栽下的。”推开将军府的大门,佩拉走在了最前面。她兴奋地指着庭院中间的那棵石榴树对诺兰说,神情像个孩子。看见这棵石榴树,佩拉脸上闪烁起了雀跃的光,就好像见到了亲人一样。
石榴树确实是长了十几年的模样,树冠浓密,枝繁叶茂。尚未到夏初,石榴花还未开,只是一片正蓬勃发展着的绿,在庭院中间兀自肆意妄为着。佩拉的脚步变得轻快了,她在树前轻轻摩挲着粗糙的树皮,眼中浮起了怀念的神色。
“小时候,这棵树还没有这么高,那个时候我还站在这棵树前比划身高呢。那个时候刻下的痕迹,现在已经长好了吧。”佩拉笑道。
诺兰抬头望着石榴树浓密的树冠,想象着佩拉小时候站在树下和石榴树比划身高的样子,不由笑了出来。小时候的佩拉啊——诺兰轻轻眯上了眼睛,不知道是什么样子。是活泼呢,还是孤僻呢?
“在我们国家,如果父亲想要把家业传给自己的孩子,就会为他种下一棵树。”希德尔王望着这枝繁叶茂的大树,眼中浮起了怀念的神色。
“……看来伯兰特一家相当重视佩拉呢。”诺兰微笑着。
“其实并不完全是这样。”尼莫叹了一口气,“佩拉出生的时候,是一对龙凤胎,只是男孩只过了两天就死了。而夫人体弱,又和叔父感情不和,因此伯兰特家就只有佩拉洛斯一位独生女了。”
“伯兰特家有传说,说伯兰特是受诅咒的姓氏,一代只有一人得以存活。”佩拉转过头,“我的叔父和姑母也都很早死去,或许这是命运弄人吧。”
“其实无关于命运。罗曼王朝的时候战争频发,战争过后就是瘟疫的大肆盛行,无论是婴儿还是成人,想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存活都很艰难。而且伯兰特一家都是军人,都在沙场上冲锋陷阵,所面临的死亡的威胁更大。这并不是诅咒。”希德尔王叹了一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可惜了,若是五月份的话,可以看见石榴花。”佩拉转向诺兰,笑了,“真想让你看看她开出花的模样啊。”
“我想我已经见过了,”诺兰笑道,“你就是这树上最美丽的石榴花。”
听见诺兰这么说,佩拉一下子羞红了脸。她转过身去,却掩饰不住耳尖的红色:“说、说什么傻话……现在可是在别人面前……”
“哎呀哎呀,年轻可真好。”希德尔王爽朗地笑了,亲切地拦住诺兰的肩膀,“好了,我们进屋吧,听说你很崇拜伯兰特将军?”
“是。”被希德尔王这样热情地对待,诺兰的脸也有些发烫。或许自己方才确实是说了不合时宜的话,可是看见佩拉那样的笑颜,很多话又不自觉地流出。他没有和女孩子恋爱过,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她欢心。他有很多炽热的话语想要告诉她,可是却又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明白自己的真心。虽然他们看起来已经是相爱很深的恋人了,可是佩拉却依旧保持着“骑士”的身份,和诺兰之间始终有着一种主仆的距离感。诺兰一直渴望跨越这道鸿沟,佩拉却无动于衷,甚至会退缩。
她看起来很勇敢,拔剑的时候丝毫不会犹豫,战斗的时候一直所向披靡,但她其实是最害怕改变的那个。
“伯兰特将军确实是很多人景仰的对象,”希德尔王瞟了一眼已经溜到一边的佩拉,压低了声音,“不过也要看到伯兰特将军之外的东西。”
“陛下何出此言?”
“我是说,嗯,虽然以我的身份说出来会有点奇怪,她差一点就是我儿媳妇了。”希德尔王的脸上少有地浮出了羞赧的神色,“你要看到佩拉是一个好孩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承认,最初接近佩拉和伯兰特将军关系重大,但我喜欢她绝对不是因为她是伯兰特将军的孙女。”诺兰干咳一声,脸上泛起了红晕,“我是因为,她是佩拉才喜欢她的。”
“那就好,哈哈哈哈。”希德尔王笑着拍了拍诺兰的肩。
“话说,陛下您还真的是很看好佩拉呢。”
“那是,这孩子聪明又勤奋,我怎么不看好她?“希德尔王叹了一口气,“只可惜我那个儿子扶不上墙,佩拉能遇见你也是幸运的。”
“陛下说笑了,与其说是她遇见我幸运,不如说是我遇见她幸运。”诺兰说,“我的命是她救下来的,她给我的,永远比我给她的更多。”
“因为是她嘛。”希德尔王摇了摇头。
将军府的大门被缓缓拉开。将军府不大,上下有两层,进门是一个前厅,正对着通往二层的楼梯。一层的东侧是餐厅和客厅,西侧是厨房和佣人居住的房间,二层的东侧是一间书房和将军的卧房,西侧是三间次卧,以前分别是佩拉、尼莫的卧房和客房。佩拉熟门熟路地引着诺兰一行人走进了餐厅,早有可口的午饭准备好等候他们了。
“陛下此次费心了。”佩拉向希德尔王微微鞠躬,“我没有想到这里居然还被保留着,真的很感谢您。”
“不必客气,这点程度对于我来说不过举手之劳。”希德尔王轻轻摇了摇头,“我只是在努力兑现自己的诺言罢了。”
“陛下的诺言?”佩拉微微侧过了头,她多少猜到了希德尔王说的事情,眼中流出了一丝悲伤的神色。
“是的,伯兰特将军曾经嘱托过我,希望我在他死后,能够照顾你。”希德尔王说到这里,爽朗地笑了,“不过现在看来你也不需要我的照顾,你已经是一个独当一面的人了。不过我还是想着,留下这里,让你知道不管在什么时候遇见了怎样的困难,在这里,我始终为你留有一个容身之地。”
佩拉看着希德尔王的笑容,再一次深深地鞠了一躬:“陛下,您对我的恩德,我感激不尽。只是我无以为报。”
“姑娘,我不需要你的回报。”希德尔王看着佩拉,眼神好像是慈爱的父亲,“这是你应得的。”
“哇,今天还真是丰盛啊~”朵拉的欢呼声打断了佩拉和希德尔王的谈话。希德尔王屏退了周围的侍臣,对诺兰一行说:“这一餐就像是家庭聚会一样,大家都不要有拘束,像平常那样就好。”
“我要坐在佩拉旁边!”朵拉欢呼着拉起佩拉的手,像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个不停,“说起来我的剑术老师以前曾经和佩拉交过手呢,他说是在伊莎贝拉公主某一次生日宴会上,骑士们比拼剑术,赢了就可以得到公主的赏赐。当然他输给了佩拉,佩拉肯定不记得啦。”
“……那倒是,每年伊莎过生日都会有这一出,输在我手下的人太多了。”佩拉抿着嘴笑了。
“但是每年佩拉都拿不到奖励。”尼莫及时地插了一嘴,脸上浮出了一抹得意的神色。诺兰微微扬起了眉毛,他总是见到那个自卑又敏感的尼莫,能露出这样的神情还真是少见。
“是是是,每年尼莫都等到我打累了出手把我打败。”佩拉撇了撇嘴。
“哈哈哈哈,我记得,佩拉第一次出现的时候还是个一点点大的小丫头呢,那个时候将军说这是他推荐给公主的近卫,我们都吓一跳,以为将军在说笑。结果她在宴会上把当时的王储的骑士打败了,”希德尔王嘿嘿一笑,“那个时候可真是大跌眼镜,叫王储好没有面子。”
“……”佩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个时候小,根本不知道那样会让王储那么难堪,只是想要赢而已。而且王储也……不是为了照顾我,挑了自己年龄最小的骑士来和我比试的嘛。”
彼得在一旁轻轻笑了一声,自然地提起酒壶:“我给你们倒酒。”
“那不是为了照顾你,是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的意思。”一旁沉默多时的托马斯托着头,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你好意思说,”希德尔王对托马斯嗤之以鼻,“你若是好好习武,不去碰那些玩物丧志的东西,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手无缚鸡之力了。”
“……”意识到自己根本不该多嘴,托马斯识趣地闭上了嘴。佩拉洛斯是别人家的孩子,诺兰也是,父亲眼里就从来没有自己的一点好处,现在就连以前那个除了化妆打扮就会撒娇哭哭的妹妹都开始习武读书,自己显得更加无用。托马斯觉得周身像是有强大的压力向自己压来。
可是他不喜欢舞刀弄剑,也不喜欢理政治国,他留恋花天酒地的滋味,却发现现在的希德尔家已经容不下这样的自己了。
他从未感到如此恐慌过。或许有朝一日,父亲会选择把国家交给朵拉而非自己,在逐渐明白了这一点之后的托马斯越发颓废。他不想努力,不愿意努力。
“啊——好可惜,伊莎贝拉公主的生日宴会从来没有邀请过我。”朵拉叹了一口气,“要是能早一点认识佩拉就好了啦。”
“那可不一定是好事,”佩拉苦笑,“我以前可能,看起来更古怪一点吧。”
“国王其实并不是很重视伊莎贝拉这个女儿,所以每一次生日宴会举办得都不是很大。毕竟伊莎贝拉的性格太过乖巧,但在子女众多的家庭这样的孩子可能更不容易收到父母的宠爱。”希德尔王叹了一口气,“伊莎贝拉是个乖孩子,可惜她太过乖巧了。”
尼莫轻轻叹了一口气,默默地喝了一口红酒。希德尔王可以说是相当用心了,厨师选的是东海岸的厨师,做出来的食物口味和过去二十几年在伯兰特家吃到的那么像,只是一起吃饭的人却大都不在了。佩拉坐在尼莫的旁边,习惯性地把盘子里的蘑菇拨到了尼莫的碗里。
尼莫微微一愣,旋即叹了一口气:“喂,你啊,怎么这个毛病还是改不掉啊?”
“噗嗤——”坐在另一边的彼得一下子笑出了声,“这么说来还是第一次知道呢,因为诺兰也不喜欢蘑菇,所以我们的厨子做菜都不会放蘑菇的。”
“啊,坐在这个位置吃到这样的东西,情不自禁地久想要做这样的事嘛。”佩拉冲尼莫吐了吐舌头。
“说起来这样的事诺兰以前也干过呢,趁哈维尔和陛下不注意的时候把不喜欢吃的东西扔给我……”
“喂,彼得,这种事情不要说出来啊……”诺兰咬了咬牙,耳朵红了。
“哈哈哈哈,这种事情朵拉和托马斯也干过嘛。”希德尔王爽朗地笑了。
“是是是,我们这种家臣,可不就是帮主人解决一切她不喜欢的东西的人吗?”尼莫一边抱怨着,一边解决掉碗里所有的蘑菇。
“我可从来没把你当作下属来看啊,别说得好像我欺负了你那么多年一样。”佩拉少有地露出了俏皮的一面,歪头看着尼莫。
“好羡慕啊,有一个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朵拉撇了撇嘴,语气里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要是哥哥也这么会照顾别人就好了。”
“……烦死了,不要总是扯上我。”托马斯小声地说了一句。
佩拉抬头看了一眼托马斯,正好对上了他的目光,两个人都有些尴尬地低下了头,带着半分厌恶。再怎么说,两个人之间的矛盾可不那么简单,如今在同一张饭桌上吃饭,说不尴尬是假的。他们彼此都像是一根刺扎在对方的心里。
无论如何都是不会原谅的。在佩拉和托马斯心里,共同的想法是这样。
在将军府用完午餐之后,佩拉和尼莫带着诺兰两人逛了一逛将军府,四个人先安顿了下来。晚上,希德尔王在王宫举行了正式的欢迎晚宴。在晚宴上,佩拉看见了不少熟悉的面孔。他们都是罗曼曾经的贵族,依附了希德尔王,成为了希德尔公国的臣民。佩拉和尼莫坐在这些熟悉的面孔中间,内心多少有些微妙,毕竟曾经大家都是罗曼的臣,都为罗曼王朝服务。可是如今江山易主,坐在这边的还是这些人,只有佩拉和尼莫,却成了罗曼的遗民一般。欢迎晚宴的氛围让佩拉分外压抑。她坐在席上,听着那些大臣们说的话,感觉一切都像梦幻泡影。
这不是她所真实认知的罗曼。
啊,这么说来也确实如此,不管怎样她都必须要接受这里已经是名为“希德尔公国”的土地了。因为罗曼王国的灭亡已经是一个既定的事实,她无力挽回也无法挽回。
宴席中间,佩拉借口身体不适,偷偷溜出了宴会大厅。诺兰一直密切关注着她,可是他是这场宴会的客人,他不能离席。彼得看着诺兰心神不宁的样子,小声问道:“主人,需要我跟上去吗?”
“不用了。”诺兰叹了一口气,轻轻摆了摆手,“她这块心结,我们解不开。”
“说的也是。”彼得苦笑。
“彼得,听说你前一阵子受了伤,现在怎么样了?”朵拉这时端着酒杯走了过来,她今天穿着一身金色的礼服,是略带成熟的款式,不再是缀满蕾丝和蝴蝶结的蓬蓬裙了。诺兰能感觉到这半年里朵拉身上发生的变化,她变得成熟了许多,越来越像是一个政客。诺兰轻轻叹了一口气。作为朋友来讲,这样的变化当然是可喜的,但作为邻国的亲王,却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彼得微笑着和朵拉轻轻碰杯:“有公主的关照,自然得是生龙活虎了。”
“啊……佩拉呢?”朵拉轻轻探头,没有在诺兰身边看见佩拉是身影。诺兰轻轻摇了摇头:“她有些不适,找地方休息去了,很快就回来。”
“……这样吗?她没问题吧?”朵拉的眼中划过了一丝担忧,诺兰笑了。
“我不敢说。”诺兰轻轻向朵拉举了举酒杯,杯口轻轻相碰发出悦耳的声音,“她心里想的那些,不消我说你也明白。我觉得你愿意带她走走也是好的,可能在这件事上你能给她的帮助比我们更多。”诺兰说到这里,眼神中流出了一丝落寞。毕竟佩拉的过去他无从参与,对于这场家国之痛而言,他是局外人。
“嗯,我知道的。”朵拉轻轻抿了一口红酒,她抿酒的姿态已经透露出了可以称之为优雅的气质。她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公主了。气质真的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它是从你的举手投足之中透露出来的。它的改变可以让你判若两人。
“那么,佩拉还请多多关照了。”诺兰微微向朵拉欠身。朵拉看着诺兰大理石雕像一般俊美的容颜,心中突然升起一些感叹。
“真羡慕佩拉啊。”
“啊?何出此言?”
“我觉得,佩拉能有诺兰这样关心着,真的很幸福了。要是有一天我也能遇见一个这样爱着我的人就好了。”朵拉嘿嘿一笑,露出了洁白的牙和两个小酒窝。诺兰的脸颊有些发烫。
“被这么说还怪不好意思的。”
“嘻嘻,没想到诺兰王子也有害羞的时候啊。”
宴会进行到热闹的时候,乐曲响了起来,还有穿着华丽的舞者来到大厅中央跳起了舞蹈。东方的舞蹈诺兰还是头一回见识,动作优雅而繁复。有许多王公贵族离席来到诺兰面前向他敬酒,想要拉近和这位年轻的亲王的关系。明眼人都能看出希德尔王很看重这位来客,当然也有人注意到了佩拉不知所踪,却都让诺兰巧妙化解过去了。
而此时此刻的佩拉走在王宫的花园里,看着喷泉的水池中倒映的灯火被溅起的水花打碎。她坐在喷泉的边上,指尖轻轻荡着冰凉的水,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
好久没有看过星星了。上一次还是诺兰的选妃宴上,在埃克苏的王宫里,诺兰拥她入怀。转眼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今夜的星星和那夜的星星是那样相像,都在通明的灯火之下显得暗淡无光。北极星依旧坚定地站在那里——任星河转动,它始终如此。它的心中是有什么信念坚持着,支撑它这样吗?佩拉不得而知。她想起了以往和伊莎贝拉还有尼莫一起渡过的日子。长大后回忆,发现过去的自己其实一无所有,可是心中被坚定的信念所充斥着,所以每一天都过得那样充实。但如今信念破碎了,新的未来还只是一个迷茫的方向,她不知如何前进,不知前方会有何物。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引起了她的注意。她闻声望去,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人影看见了她,明显一滞。
佩拉皱了皱眉头。
托马斯看见坐在喷泉边的佩拉洛斯,脸上的颜色由红转绿。他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女人,白天的时候就很尴尬了,现在又是面对着面,两个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干瞪着,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动,就像是两个雕塑一样立在喷泉边。
佩拉扭开了头,她并不打算原谅托马斯,因为一切都是托马斯造成的,托马斯才是应当道歉的那位。托马斯看见了她转头前一刻略带怨毒的神情,轻轻叹了一口气。
会被记恨是当然的。大家都说他做错了,是他对不起佩拉。如果他们说是,那或许就是吧。托马斯不想反驳也无力反驳,他现在所面对的不仅仅是父亲,还有满朝文武。他们毫无疑问都是朝向佩拉的,那个女人看起来一无所有,却又拥有着一切。
“我可事先说好。”就在这时,佩拉开了头,“是你羞辱我在先。”
“我没有想要和你和解的意思。”托马斯冷哼一声,“只是受不了宴会的氛围罢了。”
“真是难得,这世界上居然有你不喜欢的宴会。”佩拉嗤笑了一声。她转头看着托马斯,他有些不情不愿地在喷泉边坐了下来,对佩拉说:“我是不会道歉的。”
“那就算了,我也没打算原谅你。”佩拉看着天空,轻轻叹了一口气。托马斯悄悄看了看佩拉的侧颜,她好像变了很多,也不像是先前那个稚气未脱浑身带刺的少女了。她看起来更加沉稳,说话的时候也不再像从前那样锋芒毕露。但这却让托马斯觉得有些许的失落,至于失落是为何,他也说不清楚。他原本还想,如果佩拉还是那样尖锐的性格,自己厌恶的情绪或许更多一点。可是面对这样的佩拉,他似乎失去了挑起事端的理由。他干咳一声,觉得这样沉默地坐着也不是个办法:“那个……你在埃克苏……”
“我在埃克苏过得很好。也不想家。”佩拉干脆地回答道。托马斯这样倒是让她找回了些许从前的感觉,第一次约会的时候也是托马斯搜肠刮肚地寻找话题,只是那时候佩拉的回答更为礼貌客气。她也知道诺兰希望她和托马斯的关系能有所缓和——从政治立场上来讲是这样的。她想,现在或许是一个好机会。
但她不愿意,托马斯带给她的伤害是巨大的。他在她最落魄的时候,以一个胜利的征服者的姿态出现,并且要求她用自己的尊严来换取他的同情,这是佩拉最最不能够接受的方式。她知道有很多时候她必须要服从一些所谓的“立场”所谓的“大义”,但她在诺兰身边学会的另一样重要的东西是尊崇自己的内心。
她从前一直禁锢在某种牢笼之中无法脱身,如今却一点点在寻找着做自己的感觉。说来真的很奇妙,遇见诺兰之后她好像一直都在做以前没有想过的事情,做以前从未做过的决定。从选择做诺兰的骑士,到向他表露心声,到挺身而出保护他,再到拒绝哈维尔的任命留在诺兰身边。这都是她自己做出的决定。在她还在祖父身边的时候,她习惯于依赖祖父,依赖祖父做的一切决定。因为祖父是驰骋沙场的老将,因为祖父有更多的人生经历,所以她总是习惯性地认为祖父做的一切都是对的,祖父的选择一定是最佳的选择。而直到失去了祖父,她一个人艰辛地在世间开始摸爬滚打,她才渐渐意识到祖父和她一样也是头一次经历人生,有许多的事情也是第一次经历。就像和托马斯的婚事一般,祖父的考虑并不周全,他可能甚至不知道佩拉讨厌托马斯的事实。因为伯兰特将军终究不是一个合格的长辈,他在面对自己幼小的孙女时往往不知道从何下手,不知道怎样沟通才能解决问题。他在战场上像是敏锐的雄鹰,在佩拉面前却迟钝得像是一只不懂得逃窜的野兔。他不懂佩拉的心思,只是以为她不反驳就是正确了。只可惜佩拉从来不知道反驳祖父的话语,因为作为一个孩子,祖父是她的依靠;作为骑士,祖父是她的信仰;作为战士,祖父是她绝对的号令。她其实才是困在“伯兰特将军”这个童话里最深最深的人,虽然她离他是那样近。
她想,如果是诺兰的话,就算自己任性地选择了拒绝,也不会被怪罪。
“……其实是宰相叫我来的。”托马斯努力掩饰着脸上的尴尬,“他们说——”
“等你真心悔过了,再来说这些话吧。”佩拉的嘴角挂起了轻蔑的笑容,“托马斯,我佩拉洛斯可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哄骗过去的小丫头。你啊,不过是对我感到畏惧了吧?看到我现在这样其实心里很不舒服吧?”
“哼,你可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托马斯站了起来,“我还以为这么久过去了你有所改变,现在看来还是那样无礼又放肆。就算你是诺兰亲王的骑士,你也要注意你的身份是配不上我的,我现在是希德尔公国的第一王子——”
“如果你这么认为,那么就这样吧。”佩拉苦笑着摇了摇头,眼中的讥讽之意更深,“你不是我的王,不是我效忠的主人,你的地位对于我而言毫无约束。你在我眼里,根本不配这个位置,你不过是沾了你父亲的光罢了。”
“那又怎样?未来的我可是一个庞大的国家的王,我有权力调动全国的军队,而你呢?”托马斯看见佩拉眼中轻蔑的神色,只觉得一把怒火在胸中燃烧。又是这样,又是这样的神情。她总是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让托马斯觉得分外压抑。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是那样的,即便他已经贵为一国王子,她的眼中也始终没有存在过他的倒影。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证明自己是高贵于她的,自己是可以凌驾于她的,可是他逐渐发现这个女人其实根本不受地位的约束。她看起来好像有着自己的王国甚至是宇宙,而她才是正真的主宰真正的王。
“托马斯,有权力调动全国的军队,和有能力调动是完全不同的事。”佩拉这时抬起了头,认真地看着托马斯,她知道下面的这些话若是让哈维尔听见一定要将她拉走好好说教一通,但她还是要说出口,“以你现在的谋略和水平,是根本不足以打败我的。”
“你——”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佩拉说着站了起来,石榴色的眸子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我都曾径爱过曾经守护过,我不希望有朝一日会和这里的人们兵戎相见。但我知道你永远无法打败我,因为我是伯兰特家的女儿,我会永远守护伯兰特不败的荣耀。如果你畏惧我……”
她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更加坚定。
“请你记住这份畏惧。你若与我泾渭分明,自然无事发生。但你若越线半步,我亦不会相让。”
“你要记住我今日待你已经极尽和气,这是给朵拉和陛下的面子,与你本人并无半分干系。”
佩拉说完,大步跨过托马斯的身边,走回宴会的大厅。留下托马斯对着喷泉,打了一个寒战。
佩拉的眼中始终没有他的倒影,也没有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