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月桂泽的新祭典们
两天过后,州牧的援军和云从的部队合流。
又过了一天,驻守的部队已经多的实在无法住进小镇,分别在小镇的东边和西边森林的入口广袤地带搭起了帐篷。
“报!根据可靠的消息。异族人已经全部撤出了森林,回到了石峰林的另一侧。”云从不断收到前方来报。
当时异族人的小部队的确已经与尼奥的驻军会合在了月桂泽。但是后来尼奥的兵士,以及小镇的目击者察觉到,这一小部分人马并没有给尼奥任何实质上的帮助,反而在云从军队正要夺回月桂泽的时候,又悄悄地回到森林里不见了踪影。
这帮异族人一般居住在边境的另一侧的深山里,甚至有一部分做起了游牧民族,一直在沙漠里迁徙。这帮人的信仰是月亮女神,将石峰林看做是月亮女神下凡的神圣之地。月桂泽边上的这片森林也被视作神圣之域,他们不敢大规模的进驻。但是这帮异族人部队并没有完全撤离。他们就象是只派遣了小拨人马看了看形势,发现苗头不对以后,就又回到了观望的状态。
——以上,是偷听了云从的军事会议后,悠嫦跟灵梓说的要点。
“别……别一直朝阿梓的耳朵里吹气的说……”悠嫦闯进灵梓房间轻声说着上述要点的时候,灵梓还没从被窝里爬起来。
但是一想到这事还没完,灵梓突然像弹簧一样弹了起来。
“早上好……”
“唔,早上好的说……”
打开窗户,神祠前面的那块空地上照旧吵吵嚷嚷。巫祝们在搭好的台子上分发煮好的粥,排成长队的镇民一直排到了灵梓视野里看不到的地方。
就象不久以前神祠例行的“难民救济活动”一样井然有序。不同的是,前不久的活动是神祠的传统,而现在很多镇民真的变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肆虐小镇的大火今早上还没完全扑灭,很多屋子被烧成了残垣断壁,镇民和尼奥士兵的尸首无处掩埋,谩骂和哭喊声一直就没停过——就连楼下也不例外。排队领粥的幸存镇民们又开始因琐事而高声相互开骂起来。
灵梓关掉窗户叹了一口气。
稍微洗了个脸以后,灵梓精神了不少。但并未立即奔下楼去帮忙发粥,而是给悠嫦进行了一些例行检查。灵梓拍着悠嫦的脑门,开门见山的询问着悠嫦的状况:
“怎么样的说?”
“什么怎么样……本人昨晚上并没有失忆哦……”
“别啰嗦,悠嫦你跟着我念就好的说。”
——你是悠嫦。
——嗯,本人是悠嫦。
——你是最后一个悠嫦,昨晚上也差点死掉。
——所以?
——跟着阿梓念啊,别自作主张提问……好吧,不准你死掉的说!
悠嫦后来被云从的士兵叫走了,前往万国街市旁那个没有被烧毁的旅店去了。云从在那里等着她,准备和她商量今后的部署。
灵梓想了想,悠嫦以后大概是个优秀的向导,优秀的将才吧。她叹口气,只能到楼下去瞧瞧。
楼下才是阿梓的战场——
灵梓理所当然这样想着。她挽起袖子,准备加入巫祝们的分发队伍里。可是巫祝们已经快要将大锅里的粥分发完毕,盛粥的小巫祝大声嚷嚷“这没你什么事别来捣乱”,后面几个端粥的巫祝大叫“阿梓快些让开!让开!”,然后将一满盆的粥全数倒入了刚才的大锅内,接着又去厨房继续搬粥。
“让开让开!别碍事!”
“灵梓,你以前派粥也尽在帮倒忙,一边去一边去。”
“让开!我揍你哦!”
灵梓突然就成了局外人。她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看锅里的粥沸腾的气息,看着巫祝们忙忙碌碌大喊大叫,看着维持秩序的人和等待盛粥的人吵架,这一切和她都无关。
“唔……昨晚很多次差点死掉一回,到头来没人记得阿梓吧?这和说好的不一样的说!”
灵梓嘟着嘴自言自语,想大叫“昨天的驾着风筝的能干先锋在此”,但是一看那架势也没人理她,只得无所事事的回到大堂内。
一进门却和壮硕的成年人撞个满怀。
——桑真。
桑真抬着一堆草药准备出门,身后跟着几个年轻人,也扛着药箱或草药。
“快!阿梓别挡道。让开让开!”
昨晚在讨伐尼奥的战役结束后,灵梓和养父桑真见面的时常不超过一个时辰,桑真又被叫去云从的帐篷里商量他们的大事去了。现在是一天之内第二天撞见。
“喂,变态养父!阿梓还有好多话想问问你的说!”
灵梓并没把这句话说出口,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养父从自己的视线内溜掉。
“在昨天阿梓被活祭时落水之前,你们不是被捆在岸边嘛!还用致幻剂让大家吓一跳,阿梓还以为你的身体真的腐烂掉了的说!现在看养父你活蹦乱跳的样子,感觉都白担忧了的说!”
灵梓小声地念着,堂里堂外嘈杂的环境下,没人听到她说了什么。昨天的情形灵梓还记得,在她按照白露的指示,主动当做祭品跃入河中,顺流而下找到最后一个悠嫦之前,她看见白露和桑真的身体莫名其妙的溃烂,把当时的尼奥也吓个不轻。
虽然不知道桑真和白露以什么手段骗过尼奥躲了起来,不知道他们以什么手段保命,甚至桑真最后还能在讨伐尼奥的时候现身,跑前跑后指挥全员万箭齐发射向尼奥——但是,这两个人活着,在灵梓看来比什么都好。
想到这里,她需要去看望一个病人。
那个人据说在昨天晚上造出了大量的致幻剂,而浓厚的致幻剂使得尼奥在大家的眼里被看作是一头怪物。这也使得尼奥的手下也全数反戈,拿箭朝自己的主子射去。
而灵梓大约知道,如果要制造致幻剂的话,需要上好的草药,还需要往里面加入很多人体的鲜血。最后还需要一些工艺,制成容易挥发的粉状物,全程就一个人跟进的话,对她来说未免负担太大。
但是这个人在讨伐尼奥的现场并没露面,甚至在深夜各方聚在月夜神祠里讨论接下来的计划时,她也没有露面。
灵梓踏上了神祠后面的二楼宿舍。那个人的屋子里灯火依旧通明,门外的巫祝坐在板凳上一脸倦意,另一个年幼的巫祝捏了捏她的肩膀说:
“姐姐昨晚辛苦了……一个人守着白露大人。白露大人的病情也稳定了不少,今天估计可以坐起来喝些粥了。为了准备致幻剂,她昨天一天都没吃东西。”
“也真是辛苦白露大人了。在活祭现场通过致幻剂给其他人造成的身体溃烂的假象,并借此脱身后,就一直藏匿在民居里,一直准备着大量的致幻剂。我昨天帮她准备的时候都吃了一惊,她居然产出了足以致幻一个小镇的分量。”
“白露大人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昨天云从大人大军压境后,我们都觉得胜算很大的,没必要再用致幻剂……现在没有白露大人的命令,不准进屋。先等等吧。”
“昨晚上其实白露大人气色还好很多的。但是云从大人来过之后,她今天就一直不起床,也不想吃东西……”
她们脚下还有个精致竹篓,灵芝知道一般这是用来盛装小笼包给白露的。竹篓旁的盘子里还有一个煮鸡蛋和一小碗清粥。灵梓猜想这说话的巫祝一个是在守夜,而另一个妹妹则刚刚把早餐端过来。
灵梓听到这一番话,便径直走到了门口,坐在凳子上的巫祝和她的妹妹却统统张开双臂做出阻挡的架势。
“阿梓,白露大人没让你上来。”
“……你们能拦住阿梓的说?”
灵梓手稍微用点劲,就把巫祝两姐妹掀开,强行走进白露的屋内。
“白露大人身子很虚弱,你快点出来!”
灵梓朝她们眼神一凶,两个巫祝不敢再说什么话,犹犹豫豫地站在一旁愣着。
转过身子,灵梓看到房间里并没和以前有什么两样,所有的起居用品,生活物品,甚至别针和发夹都码得整整齐齐。以往盛着药草的簸箕内空无一物,但药草的清香味还残留在屋内。
如果不是白露下垂在床边的手突然松开,手上的团扇掉在地上弄出了响动,灵梓压根没在这屋里察觉到白露的存在感。甚至连她究竟是醒着还是仍在昏睡也拿捏不准。
不过灵梓却看得清清楚楚,映入灵梓视野里的白露,已经不像个白露。
两鬓已经起了白发,面容十分憔悴虚弱,躺在床上不住地呻吟,明明年纪不算大,躺在那里却像是风烛残年提前到来了一样。
灵梓记得以前不管得了什么小病,白露都会第一时间赶紧叫大夫来看病。她还告诫过所有巫祝,如果觉得身体不舒服一定要说出来,不能拖延病情。
可现在白露却像是刻意躺在床上赖床似的,直到灵梓看清她的面容,她疲惫的眼睛一直盯住天花板,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无所事事。
“是灵梓吧?“白露的声音放出来,就象泄了气的皮球一样。
“当然是我的说……”
“哼!还有脸来见我。中间就算我有锦囊给你,你也搞砸不少事吧。”说这话的时候白露的语速已经很慢。
虽然质询的语气没变,但说话的声音却越来越小。
“都这幅模样了,就不要显摆的说……”灵梓把掉到床边的团扇捡了起来,重新塞到白露的手上,满不在乎地回应着,“白露姐,以前你和变态养父下手很重,一天到晚给我惩罚,今天风水轮流转,阿梓也要教训教训你的说!”
“随意……”白露像打发人似的随意说出两个字,就翻了个身背对她,看都不想看她一眼。
“反正现在的白露姐都快完蛋了吧?是要把白露姐用绳子吊起来比较好呢?还是让白露姐绑起来,只准她跪着向小狗一样吃饭比较好的说?还是把白露姐挂在树上吸引森林里的狗熊的说?”
犯错了之后被裸身踹进兔子窝,被当做小狗一样被踹下山,被倒吊在森林入口的树上以示反省,这些的屈辱灵梓一直没忘记。她试探着说着自己的心里话,门口两个巫祝更是吓得不敢出声,在以前如果灵梓敢这样说话,指不定白露就当机立断的把灵梓从窗户那边扔下去。
“没出息的家伙,终究就是没出息。”
“那白露姐就是有出息咯。一天到晚都在教训阿梓,果然阿梓不是你亲生的……反正小镇恢复正常后,阿梓就想远走高飞,再也就不想见到你的说!”
“养你那么大,就只会落井下石罢了……”白露有气无力地说着,声音越拖越长。
“再不起床吃点东西,再睡一整天,再不找大夫来,阿梓也救不了你了的说!”
灵梓察觉到,在说下“大夫”两个字的时候,白露的眼神流露着厌恶的神色。
“不该你管的事,就不要管。这点小病我才不想请大夫!我就是要赖在床上一天,你能把我怎样?”
“……以前的白露姐要是看到你现在这样,不知道会不会揪你耳朵的说?”
灵梓觉得这麻烦的家伙正迅速地跑步进入耍赖老婆婆们的行列。
于是灵梓决定撇开这个麻烦老婆婆,还有她的跟班巫祝们。据说那个万国街市的点心铺还幸存,灵梓决定,就把这个麻烦老婆婆最爱吃的桂花饼买回来。
当灵梓再次准备停当下楼时,派粥的巫祝小队在前庭依旧热闹非凡。
三两个巫祝拿着帐篷和一些备品,准备前往森林的入口处交给驻军的士兵。而更多的巫祝们则打扫起神祠的大殿和每个房间。有人说为了庆祝诛杀谋反的尼奥,月夜神祠将举办一场仪式,悼念死难者,并且在仪式上为小镇的重建祈福。
每当有这样临时而庄重的仪式,大扫除则是不可避免。灵梓看到有的巫祝拿起扫帚在派粥长蛇阵待的广场上拼命挥舞着,有的巫祝则将一些陈旧的杂物全部丢弃在门口,等拾荒匠来取。灵梓还亲自帮忙,带着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巫祝小女孩将废弃物扔在指定的地方。
这个小女孩扎着浅浅的双马尾,双亲身亡后是今天才被月夜神祠吸纳为巫祝的,名字叫“谷雨”,一切都还需要引导。至于“谷雨”这名字,听上去像是热衷二十四节气的白露起的。
“你手上这些是什么东西的说?”灵梓帮她抱着一捆感觉像书一样的东西,这些都被一个黑布包着。
“这些啊,都是姐姐们的习字贴……她们说我可以扔掉了。”
“哦……”
说到习字帖,灵梓看都不想看一眼。小时候硬是被白露逼着用毛笔练习,现在她也没认得多少字。
帮助这个新来的巫祝理顺各种事情之后,灵梓已被耽误了半个时辰,虽然不知道桂花糕还有没有卖,她还是快步踏入了以往的万国街市。
这里的受损情况比想象中的还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一两天前繁华的万国街市也没有幸免,三分之一的屋子被烧毁或损毁,道上随处可见被遗弃或踩碎的面具。这里搭上了数个帐篷,数个商铺也被用作临时的救治点。随军的大夫和本地的医生忙着为伤者救治,有的士兵还充当帮手跑前跑后。死掉士兵的尸体正被马匹转运走,而歇斯底里的哭声时有所闻。所幸的是,云从治下的士兵纪律严明,和镇民们相安无事。所有士兵都在协助着镇民,一起度过难关。
灵梓转了一圈,当看到桂花糕老字号店铺的旗子屹立不倒时,她心中就象找到了绿洲一样窃喜。
桂花糕,狐狸面具,翠玉手镯,淡茶色发髻,香酥鸭,春卷,风筝,上等宣纸和笔墨。于是灵梓越来越贪心起来,但是这些白露喜欢的东西,到头来只有一个桂花糕的店铺还幸存。
灵梓只得回到了人满为患的店铺里。在这个闹哄哄的店里没有伤员,没有不相干的人。大家排队都是为了买桂花糕。灵梓吞了吞口水,认出这里有很多熟悉自己的人。
比如说按照白露的意思,将十岁的自己挂到树上一整天的大叔,以测试白露特制的蚊虫叮咬药的疗效;还有按照白露的意思,将十一岁的自己从山崖上踹下来,为后续测试白露的药酒疗效做铺垫的小哥;甚至还有按白露的意思,坚决轮流执行“捏灵梓的脸蛋1000次以示对她惩罚”的人——一群中年妈妈。
说起来这群人就跟白露亲卫队差不多,这帮人模仿着白露的一切。白露爱吃什么,这帮人就跟着吃什么;白露爱穿什么,在他们眼中也成为了风尚标志。
——灵梓觉得他们简直被洗脑了一样。
今天的情况也一如既往热闹。这帮人挨个买着白露最爱吃的桂花糕。仿佛他们自己吃下去,白露的虚弱的身子也会慢慢好起来似的。
这帮人一见到灵梓就象家里饿了三天的宠物猫终于发现了老鼠似的。灵梓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快活的糕点香味,感到一阵眩晕,想尽早开溜。
“哦,英雄回来了。”
“小灵梓昨天可帅气了!”
“灵梓昨天没受伤吧。”
“如果不是灵梓,云从大人的军队不会那么顺利攻进来。”
“可担心你了!没受伤最好。”
蜜糖一样的中听的话就这样如暴风骤雨一样传到灵梓的耳朵里,就好像这些亲卫队也是灵梓的忠实拥趸似的。灵梓眯着眼一脸傻笑,脑袋短路了五秒之久——
灵梓突然回想起,以前这群人也这样夸灵梓“英雄”之后,第二天就把灵梓揣到了山崖下面,再然后,白露试制的跌打损伤药药效不错,灵梓只在床上躺了一个月。之后,作为跌打损伤药的人肉实验者,灵梓躺在病床上的最后一天,这帮人就迫不及待的把床连根拔起,抬着灵梓到处奔走述说疗效。
有好几次,他们抬起的这张床都差点侧翻,灵梓吓得提心吊胆,生怕这床什么时候翻掉。
等她意识到这种情况就要再现的时候,她已经被这帮人中的一个壮硕的中年大叔贴到了怀里鼓励,直到快要窒息。
——因为肉肉的小灵梓太可爱了。
最后,在她拿到了桂花糕的时候,她的脸已经被捏了不下几百次,还因为被抱紧而差点窒息了三次。
“那么阿梓就先走了,神祠还有很多事要帮忙的说!”默不作声的承受完巨大的痛苦,脑门上还留着一个吻痕的灵梓终于能向他们告别了。
“哟,带我向白露大人问好哦!”
“白露大人一定会度过难关的。”
“白露大人一定会迅速康复的!”
“我听说白露大人和云从大人重逢了,这真是令人感动。以前白露大人是首屈一指的花魁,被云从大人宠爱着呢……”
“云从大人这次会不会把立下大功挽救小镇的白露大人接回去呢?”
这帮中年人说着说着话就跑偏。
灵梓心里清楚,和传闻并不太一样。
云从曾经疼爱着她的母亲怡嫦,从最初两人相识,再到进京升官封侯,两个人都一直在一起。但是后来,云从逐渐喜欢上了在京城官邸里侍奉自己的下人白露,算是移情别恋了。
再后来,云从和怡嫦的感情也出现破裂。因为云从动用了一众巫师,偷偷地将怡嫦的羽衣锁掉,并将其据为己有。怡嫦只得带着肚子里的孩子逃到了月桂泽,并生下了她,这个孩子就是灵梓。为了抵御云从部下的偷袭,怡嫦还为灵梓配备了一个个悠嫦。
白露的日子也不好过,在怡嫦离开云从后,云从多次迁怒于她,并最终找了个接口,将她贬到了月桂泽。
最后,怡嫦去世,白露成了灵梓实际上的养母,每天都想让灵梓难堪。更想让云从难堪。
——据悠嫦说,昨晚上白露就算卧在床上,还嘲讽了前来看望的云从:“您真是个负心汉。”
一想到这里,灵梓不禁摇头:
“大人们的关系好复杂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