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深海腾涌的气泡和鱼类上游,在碧波和海纹的尽头,是广袤的陆地;翔鸟们聚集在此陆的最顶点,振翅而飞的去向,是蔚蓝而洁白的天空;而在这蓝白之上,是我现在所处的地方,漆黑的宇宙。
荒凉而盛茂,空虚而混沌。
我此生大多数的时光都在这一片漆黑中漂流。
可我却对它的尽头一无所知。
我们被称之为“寻星者”,顾名思义,就是在母星沦为荒星之前,乘坐飞船前往宇宙,寻找下一处适宜人类居住的星球的人。
这是我们到达的第十九颗荒星,灭绝了所有的生物和水源,冰川和绿叶在几百年前的大震爆中消失殆尽,只剩下广袤无垠的大漠和沙坑。
我们植下的新型植物没能忍受住沙土中震爆所留下的余温,它的嫩芽在植入沙土后剧烈地颤抖,于接触地表的第四十二秒,彻底萎化了。
我跟将军把焦苗放回到回收箱里,这是我们在这片宇宙中失去的又一条生命。
将军又在捣腾他的卫星收发机了,隔着三个鼓起的沙丘,我仍然能听到他扳弄机械零件的声响,咚咚咚咚的。
听说将军是个文科出身,按理说是不擅长这些工科活的。即使自学成才也应该和专业受训的人相差甚远,所以每当他扳弄机器的声响愈响,我总是误会他又开始踹机器泄愤了。
这个收发机是我们和母星联络的唯一工具,一共有四个,这是最后一个。
但现在我们也不知道它是否还是可用的,它的接收功能已经有接将近半年没有办法操作了,这也意味着我们已经有近半年的时间没有收到过家人的信件。
这可能是因为地球已经经历了大震爆后成为了一颗荒星,也可能只是我们的收发机出现了故障,无法再接收到那边的电波而已。
但其实无论是哪种结果,对我们而言都是一样的。在与那颗蔚蓝色星球相距六光年的这里,一旦没有收发机传递来的电报文字,就意味着是永远的隔绝了。
我忽然听到一声气流沸腾的巨响,在这个荒星最高的沙丘上,将军正用指缝夹着一根烟来蹭尾气取火,几道碧蓝色的光线顺着收发机的机身纹路延伸,像从沙土里突然冒出来窜动着的银蛇,最后这几条银蛇汇聚在了机顶天线的尖端。
“哈哈,走你!”将军大笑一声,然后迅速地叼着烟转身往我这边跑来。
我忽然心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赶紧侧身缩到最近的一个沙坑中。
紧接着地表传来一阵震颤,收发机的位置方向突然涌来一阵强烈的冲击波,把我从沙坑里掀飞出去,连着翻了好几个跟头。
我呸掉扬到口里的一嘴沙,颤抖着睁眼看去,在尘沙飞扬的视界里,一道碧蓝的光束冲天而起,向着极北的方向发射出去。
一时间整片星宇都被映成碧蓝的光景,像是记忆里的蔚蓝色的大海,整片地映在了星空上,壮观得令人瞠目结舌。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片神秘的星景被人力所改变的景象。
将军在蓝光中甩着大步子向我走来,还没等我说话,他就卧在我身旁,将一根烟塞到了我嘴里。
我失措间仓促地被迫地吸了一口。
将军跟我说过,烟的味道是不一样的。单纯的人会因为它的浓烈呛鼻,难受的人会闻到酸苦的味道,而喜悦的人会闻到舒坦的味道。
我记得我被将军递过三次烟,第一次是在我们登上航母的时候,我隔着合金窗看着自己的父母在和自己摇手,我也愣愣地对着他们摇手,那时我甚至还不明白这个动作的真正含义是什么,忽然鼻间就被突如而来的浓烈烟味呛得流泪,惹得将军捧腹大笑。
第二次是在老将军的葬礼上,我们穿越过第一个柯罗诺斯后,各样的岁月伤痕在短短几秒钟的时间内烙刻在我们身上。那是将军第一次在发鬓出现白斑,他从老将军的遗体上取下金色的授勋,庄重地戴在了自己的身上。
我们甚至连能放在老将军掌心的花束也没有,我们的每束植物都只能用来测试荒星的生存适宜度。于是我们用荒土一层一层地砌上他的遗体,在一个人类史中尚未命名的荒星上,埋葬下老将军冰冷而孤独的身体。
那是我第二次吸烟,将军像只失落的狗一样蹲在老将军的坟堆旁捂住双眼,他的后背一颤一颤,喉结的跳动毫无戒律,全身上下暴露在外的皮肤都变得通红,汗珠滴答。
他大口地吸着烟气,原本就因为哽咽打乱的气息更加不顺,一连着咳了好几声。
我原本以为柯罗诺斯带来的时光伤痕只会体现在身体上,人的内心却不会受到影响。但是将军却仿佛连灵魂也忽然苍老了好几十岁,在短短几个小时后,已经不再会像从前一样将悲怒用眼泪释放,不再会在眺望远星时,瞳孔中倒映憧憬的颜色。
那是让我不知觉地感到悲伤的味道,不太呛鼻,却像苦涩的脉流悄悄地在血液里淌着,交融着。
“我把你们这半年来的信都传出去了,费了我好大的工夫。”将军用手套抹着脸上黑灰色的机油和汗珠,冲着我乐呵呵地笑着。
这样的笑容在他二十多岁的面庞上几乎每天都能见到,那时候他还不是将军,像我一样傻呵呵地到处溜达,每天的作业就是挖土、唱歌、撒尿。
“你自己的那份呢?”
“也寄了,也寄了......但是就不知道能不能收得到。”
“将军,用光的速度在跑,也要跑上六年时间的距离,是多长的距离呢?”
“又不是你在跑,你操什么心。”
我遥望着宇际的碧蓝光束慢慢变淡变浅,短短几分钟,那束载满我们唠叨的电波已经跑出我们人类此生可能都走不完的路程了。
“六年之后,当地球上的人收到我们的信时。我们已经找到了适合的星球了嘛?还是仍然在一片又一片的荒星带里辗转;又或者,再一次遭遇到柯罗诺斯的星云......”
“不知道不知道,这么遥远的事情没必要去想。收拾收拾,去吃饭吧。”
“嗯。”
我跟着将军起身抖掉身上的沙屑,拖着那几盒植物箱和卫星收发机的组件往回走,那半截烟已经快烧到烟屁股,我依依不舍地把它吐在沙地上踩灭掉。
将军说得对,烟的味道,有时候确实是会令人舒坦的。
营养液的味道很难喝,无色无味的,像每日舰舱里的生活一样。
这是将军告诉我的,但我并没有这种感觉。我和我们的同期员都在刚懂事的时候就被送上了这艘代表人类希望的航母上,被禁止携带任何私人物件包括父母的照片。
时至今日,食物本应有的味道、父母的容貌都已经全然没有了印象,我有时候会这样怀疑:我的身上,真的还存留着和那颗蓝星有关的痕迹么?
将军和我们不同,他比我们更高一期,拥有着清晰的母星生活的记忆和专业的训练知识。但是自从上一次柯罗诺斯的撞击后,将军已经是那一期的航员中唯一活下来的人了。
将军说过,人的岁月越增长,相识、相交的人就会更多,像一个慢慢增大的圈子,包容进更多的事和人。而不是像我们这样,一直被困在这艘航母里。
他说以后有空,他想把关于他那个圈子里认识的人,经历的事,关于那颗遥远蓝星的一切都告诉给我。
我说我没什么兴趣,被他重重地敲了一下。
我们的航母重新起航,离开又一颗被淘汰掉的荒星。
强大的启动力即使有固定架的帮助也难以适应,我感到自己被捆在座位上的身体随着航母的起飞剧烈地在颤抖,不仅仅是皮肤和血液,好像身体的每一个关节、细微至骨髓里的每一颗微粒,都在强烈地震颤着。
身后的十九号荒星仿佛逐渐风化的木雕,它的内核已经耗完了燃能,身躯细碎不堪。在接下来几千年、几万年的岁月里,陨石、流星、重力,不间断侵蚀着这颗荒星,最后像被恶虫和乌鸦食尽的腐尸,在宇宙中消灭殆尽。
而我们之于它的意义,或许孤独地就只有像那一颗未吸完的烟蒂吧。
此时——
就在我出神的刹那,耳旁突然响起了尖锐的警报声,宛如某物哀痛的悲鸣。
这种警报声我曾经听到过,但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记忆了,彻骨的寒意仿佛从身后伸来的拥抱,笼罩全身。
原本映着宇宙星景的几面显示屏,一瞬之间全部被深红色的警报弹窗所取代,冰冷的系统语音和播报文字重复地播放和弹窗,提醒着这样的话语:
警报等级最高级:前方发现宇宙人航母!前方发现宇宙人航母!
宇宙人?!
我将视线投向窗外的前方,一只水母般的黑色巨兽正从前方漆黑的混沌中由小变大,迎着我们的方向冲来。
那些无数从舰身伸出的黑色触手仿佛撕开虚空似的,扯着巨大的舰身急速靠近。
这艘丑陋的战舰体积足足有我们航母的十倍之大,相较之下,如同从是天而降的巨兽,布满舰身的绿色探灯交替闪烁,宛如瞪大的凶恶眼珠般在窥视着我们。
我急忙解开身上的安全束带,想向休息室跑去。
然而休息室的大门,已经敞开了,那个留着一下巴胡渣、眼神困倦的中年男人抖了抖自己身上披着的将军服,迈步向着我们走来。
“全体航员都有!立刻解除自动驾驶,所有人集中驾驶舱进行人工操作,准备避离工作!”
将军的声音并不是那种撕破喉咙般的呐喊,但却充斥着一种令人无法反驳的威严,我们起身行了一个军礼就往驾驶舱跑去。
距离上次遭遇到宇宙人的舰队已经是遭遇第一次柯罗诺斯之前的事了,那时候老将军还正值壮年,将军还是个我这么大的毛头小子。
我的余光瞥见将军微微颤抖的拳头,将军......也在害怕么?
如果下一次遭遇宇宙人的时候,站在他那个位置的人是我呢?
我会很好地完成指挥,解决掉这场危机;还是会害怕得说不了话,甚至吓得不敢走出休息室......
不知道......
我不知道......
直到身体被驾驶座上的束带牢牢地捆住,冰冷的操作杆被我牢牢地握在了手里,我仍然对即将要到来的战斗毫无实感。
我们在将军的指挥下将左弦拉满,舰身急速地侧向偏离原来的轨道,巨大的加速度震得我们几乎要失去重感,像是要被重重甩出到银河带以外的地方,这在此时此刻并不是什么太过于夸张的比喻。
在剧烈的离心力下,只有肩上、腰上、腿上快要勒出血痕的束带所带来的刺心疼痛,才能让人在强烈的晕眩感中保持清醒。
“偏......偏开了!”
这时候不知道谁大喊了声,我从剧烈的摇晃中坐正了身子看向窗外,我们的航母刚刚几乎进行了两个周身的快速旋转,行进的轨道已经大幅度偏离,现在的偏离角已经足够在正面遇见那只黑色的航母前完全错开。
一时间驾驶舱内传出一阵接一阵的喘息声,幸存的喜悦顷刻间洋溢开来。
不......不对......不对!
我的双手紧紧握住驾驶杆,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我从目光所见的恐怖景象中冷静下来。
“这艘母航......这艘母航在跟着我们!它也进行了轨道的偏离调整,想要和我们正面冲突!”
我看到那艘黑色水母般的航母将自己的触手拉向右方,触手端处对着漆黑的宇宙喷射出银白色的光尘,那些神秘的光尘推动着那大得恐怖的舰身灵活地调整起了身位,无数幽绿色的探照灯如同邪神的百目般直直地盯着我们。
将军匆忙地奔向系统组的方向:“舰身的保护色膜完全展开还需要多少时间?”
“大......大概还需要五分钟......”
“预计正面冲撞的时间呢?”
“只有......只有不到三分钟了!”
三分钟......这个时间的报出令我们的所有人都心里一寒。
我们都曾以为每一个“寻星者”都要背负漫长的孤独和枯燥的岁月,我们都以为时间和我们来说就是幽黑的牢狱,了无希望地从一颗荒星到下一颗荒星上去。
但是原来我们也会经历这样的感受,被限定住的紧迫的时间,渺茫生机下、这么贴近死亡的害怕与颤抖。
我竟有点惊喜,右手紧紧地贴在急乱狂跳的心脏上......原来将军跟我所描绘过的,那颗蓝星上的人拥有的那样的感情,我的这里也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着的。
“全员注意,解除舱体限制,全功率转向撤离!”
解除舱体限制,我们每一个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的......
“报告,C1舱体已经抛落!”
“报告,C2舱体已经抛落!”
“准备抛落C3舱体!”
“C3舱体放弃抛落,准备抛落C4舱体......”
“C4舱体......?将军!C4舱体是......”
我的话语被将军凌厉的眼神打断,窗外是一份又一份被航母抛下的集装舱体和护栏,在甩开这些束缚后,核燃料的功率已经被开发到最大。
仿佛神明的手在推动般,我们的航母以惊人的速度完成转向冲刺,瞬间与那艘紧跟我们的黑色航母拉开了距离。
我呆滞地望着行驶愈快的航母与那些漂浮在太空中的舱体箱子拉开距离——C1舱体中的储备营养液箱、C2舱体中的储备的种植植物箱,这些都是在舰体的其他地方还有少量存储的,但是C4储备箱中的东西......
是那仅有的四台卫星收发机器......
我忽然想起将军常跟我谈起的那个女孩,白色干净的水手校服、纤细柔软的双手、明媚如霞的笑容。
因为将军每每在那时会露出痴痴的笑容,我才逐渐相信,原来除了宇航军服外,还会有不一样子的衣服;除了探索荒星外,人之于世还会有那么多丰富多彩的事情可以去经历。
可人在绝望中,终究是要背负将思念和希望全部出卖的觉悟的啊。
而绝望......
却总归是要更深一步的。
没有显示警报等级,也没有那种悲鸣般的恐怖警报,我们脱力般地躺着各自的驾驶座上。
蓝色,和我们母星在宇宙中望去一模一样的颜色,却是在所有警报级中最高级的一层。
因为其不可抗性,所有的警报和提醒都毫无意义,只有单调的颜色和简单的文字衬托出内心的悲凉。
正前方出现柯罗诺斯星云,引力系数不可测,动力引擎全部失效,预测三十秒后会被直接吸入,全员冲击准备......
我接过将军递给我的烟,他的右手重重地搭在我的左肩上,脸上露出筋疲力尽后的苦笑,大滴大滴的汗珠从他的颚下滑落到我的脸庞上,滚烫的。
“小子,这次是什么味道的?”
我用右手使劲捂住自己震颤的下颚和牙齿,狠狠地吸了一口嘴里含着的烟。
“真他妈苦......太苦了......”
我们被拥入黑洞般的银色星云中,周遭的人事、空间、时间都在我眼前生生地撕裂、扭曲开来,一些不曾在我记忆中出现过的场景,走马灯地在眼前流走。
冰冷的冬雨,
运动鞋踩在塑胶操场上舒适的感觉,
喉中淌过的冷冻橙汁味道,
暴雨过后踩在泥泞的行道上,
下课铃声打响的愉悦心情,
夜间闹市区里灯火通明的光景,
踏着深蓝色单车,
还有渐行渐远的白色身影......
这些记忆,
是谁的落下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