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的眼睛里,映着星空。
我喜欢他的眼睛,从白羊到巨蟹,从室女到天枰......还有最亮的启明。
那些我不曾感兴趣的星象光景,映在他深邃好看的黑色瞳孔中时,却好像是比辽阔的夜幕还要适合的背景。
我们踏着柏油的山路往前走,长河的影子被银色的月光拉得很长。我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玩着“不许踏出影子”的游戏,四周只有夜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白色的衬衫校服穿在长河的身上很合身,他一直以来都是那种凡事都认认真真的人,从我最初认识他的时候就没有变过。
我悄悄地用左手地抚上他拖着的单车,轻轻一跃就跳到了后座上。
“千草,不是和你说过吗,不要做那么危险的动作。”
啊,忘记提了,他的声音也很好听。
虽然不像那些歌手一样富有磁性,虽然在KTV唱歌时也总会在一些奇怪的地方跑调,虽然老是爱对我说一些老婆婆般烦人的碎语。
但是我喜欢他说话时不紧不慢的语调,喜欢他说话时会认真看着别人的眼神。啊,如果这样深究起来的话,好像又脱离了仅仅是声音好听的意思了。
“没关系,反正长河你会好好扶牢的吧。”
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蛮不在意。
“所以说啊——这并不是我有没有好好扶牢的问题……”
啊——又来了。
我把肩膀贴在他的身后,伸手抓住一撮他后脑上的黑色头发,示意我不想再听了。
他的头发很柔软,握在手里像是小猫的短毛,我常因为喜欢挠他的头发而被训斥,但仍然乐此不疲。
当我们回到学校操场外边的围栏旁时,晚自修的教室灯光还未熄灭,看来离我们预估的跷课时间结束还有一些充裕。
长河安静地蹲在自动售卖机前,目光一寸也不离地盯着饮料出货口的位置。
说实话,已经买好的饮料是不可能忽然不翼而飞的吧。这就是我所说的,长河“在奇怪的地方也非常认真”的意思了。
我们靠坐在人行过道的花栽沿上,甜凉的橙汁灌流过喉咙的感觉很舒服,令我忍不住想发出畅快的声音,不管说什么都行。
“好冰。”
我故意这样说。
“不会吧,我捂热过了才拿给你的。”
“啊——你果然这么做了。”
我得意冲长河吐了吐舌头,然后指着手里的橙汁罐子:“因为啊......罐子上都没有水滴呢。”
长河立刻明白了我干的事,脸上透着有些不满地侧过头去。
“很无聊欸,你。”
“我说长河你啊,既然会想到做这么细心的事情,为什么没想到让别人看见呢?”
“让别人看见?”
“比如说啊,比起在那边偷偷地捂热,不如好好地走到我的身边,在我的面前这么做啊。然后呢,用这样的语气,呃咳咳——呐,亲爱的,这是我用自己的暖心为你温热过的,爱,之,饮,料,哦。”
我沉浸在言情剧风格的表演中,模仿那些滑稽的台词和语调。
“喂,快停下......太蠢了。”
“欸?真的吗?我以后可是想要成为专业的配音演员的,长河你要为自己不客观的评价负责哦。”
“我可以百分之百地负责,千草你未来的配音演员生涯绝对十分悲惨并且毫无翻身的希望。”
我捂住自己的心脏,后仰着发出了“噗”的声音。
“演技也很浮夸呢。”
“啊啊啊,够了,长河你太得意忘形了。”
我将喝完的罐头塞到他怀中,抬脚跳到了花栽的沿上,用右臂勒住他的脖子。
这是我们两个都很熟悉的动作,他会很配合地缩着身子,防止肩膀硌到我,然后轻轻地握着我的手臂求饶。
“哈哈哈,我错了,你快下来啦。而且啊——对千草刻意做那样子的事情,根本没有意义吧?”
“哈?等等,这下可是确实惹怒到我了,你给我好好解释下,“对我做没有意义”是什么意思?”
虽然我正以玩笑的姿态搂着他的脖颈,但不可自抑地,在身体左边的心脏那里,有什么东西在一颤一颤地加速狂跳。
我在期待些什么啊......
“因为你啊,既没有怎样很棒的身材,又爱老做一些很像男孩子的事情,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蠢话,只是稍微长得有点可爱就得意忘形。很难想象会有正常的男生会喜欢你吧。”
“哈?这是你对一个已经收到过十四封情书的女生该说的话吗?”
“这种事情我可是从来没有听说过。”
“话说回来,长河你才是在这方面很有问题吧。既长得不帅,又没有什么朋友,除了用功学习以外,根本想不出其他什么优点,这样子的你才很不正常吧。”
“啰嗦欸,才没有那么夸张吧。”
长河并没有因为我的话生气,他笑着把自己的橙汁一饮而尽,然后将两罐空瓶一起掷进不远的垃圾桶里。
他像所有男生一样,在干这种事时刻意地做出投掷三分球的笨蛋动作,好像这样就会表现得很帅气的样子。但是我知道他根本不会打篮球,连体育课的时间都尽可能地躲在教室里看一些文艺类的杂志。
在那两个罐子“扑通”落入桶中的瞬间,我借着余光偷偷瞄看长河的样子。他的嘴角露出孩子一样的微笑,视线却离散地注视着稳稳落进桶中的方向。
他并没有全身贯注地欣赏着自己的成功呢......
那么他在意的地方是在哪里呢?
是在思索着一些我未曾可知的事物。
还是仅仅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风色杂景。
我不敢再仔细地观察他的样子,害怕自己偷偷在意他的心情会因此暴露。
长河你,是否现在也在跟我偷偷干着一样子丢人的事情呢?
除了偷偷揣测身边人的心情,只有没有可以问出口的勇气,一拖再拖的胆怯性格......这样的我,也理所当然地,无从得知这件简单事情的答案。
“啊,糟糕了。”
晚寝的曲子透过学校里的广播放奏出来,长河放松的身子忽然微微一怔,然后急忙拉着我的手腕就往里跑。
班得瑞的《安妮的仙境》很好听,长河宽大的手掌牢牢地握着我的手腕,从他的手掌心那儿传来的跑动节律,心跳似地一颤一颤。
我忽然有些紧张。
任由长河拽着的右手,松开的手掌自然而然地又重新握紧。
有想要迫切地问出的话语。
虽然无法言明,但我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想这么做的心情。
换而言之,或许这就是名为“冲动”的感情也说不定。
“呐,长河。”
牙齿艰难地抵开唇瓣。
“嗯?”
“志愿......有好好想过怎么填么?”
长河闻声回头看我,黑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疑惑。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你看,我们从来都没有聊过这样子的话题嘛。”
我和长河从来就在一起长大,小学的时候因为个子比较接近,所以被安排在了邻座的位置;初中时虽然没有分在同一个班级,但因为同样申报了美术社的缘故,所以也一起度过了三年的社团生活;而在升到高中后的现在,我们也一起默契地选择了文科。
所以在接下来的人生历程里,一样会有长河陪着——我会有这样子理所当然的想法也并不奇怪吧。
只要长河接着陪在我身边,那么有很多事情不必去烦恼也没有关系——
我总是怀着这样子既拖延又侥幸的想法。
“啊......不太清楚呢。”
长河拖着长音,将目光抛向辽阔的夜空。
“欸?你从来都没有想过这样子的事情么,明明已经是高三了。”
“没有想过呢......那你呢?”
长河突然将问题抛给了我。
“我的话,姑且还是想过的吧。”
“上海。”
“上海?啊......那还真是很远呢。”
“那里有高高的电视塔、长长的河,每年都不间断的艺术展厅,还有全国最好的播音学校。”
我感觉心中的绳线前所未有地绷紧,即使这样,仍然还要装作镇静的样子真的十分艰难。不再透过余光和侧影,我露骨而直接地观察长河表情,希望可以从中发现自己期待的东西。
我期待着长河同我一样在故作镇定,期待着他不经意的话语中暗含着别的用心,无所谓般地说出我想听见的回答——啊,那我也去上海好了。
如果是长河的话,一定会是这样子的风格吧。
“听起来......非常不错呢。”
“欸?”
“我是说......很适合你呢。”
很......适合我?
“因为你,一直都对播音很感兴趣嘛。”
“啊......嗯......”
不置可否的回答,敷衍了事的回答,不明意义的回答......
如果此时有人可以对着我拍摄一张特写的话,那肯定是我一生之中最为奇怪的样子也说不定,就像一尊被击溃了关节绳线的木偶一样溃散在原地。
但长河却对这样子的我毫无察觉。
亦或许是已经察觉到了,却还是视如不见的可能性更高一些吧。
如长河所说,我本就是一个不懂得控制自己情绪的人。
那么如同他的掌心传递给我的温暖一样,我此刻双手的发颤,错愕和害怕,他肯定也切地实感受到了才对。
但是长河继续向着寝室跑着,嘴上说着担心被记录晚归之类的话,眼睛故意飘忽着不去看我——伪装和谐的本领也一如既往的差劲。
我就像个脱线的人偶一样被他拉拽着走。
大脑忽然变得一片空白,提不起劲去干任何事情,也没有力气去想任何事情。
被牵着的右手已经不知何时地从长河的手心滑落。
“没事,我自己走就好......我们两个的寝室,也离得并不近嘛。”
“......”
“啊......也对呢。”
长河在短暂的停顿后,笑着对我摆了摆手,然后朝男生宿舍的方向跑了起来。
我从小就觉得长河与我有着特别的默契,能用来证明这点的例子在我们的过往回忆中简直不胜枚举。所以我也自认为这份默契可以让我们不用来说破一些会令人感到害羞的事情,只要让我能静静地享受着两人相处的时光就好了。
但是这份奇怪的默契却在我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生效了。
长河不再去固定的放学路口等我,不会去我家叫我起床上学,不会再在晚自修邀请我翘课去兜风......
所有原本两人默契的事情,在某个契机产生后,完全都在往着相反的地方发展了。
而对于这个契机,我除了一无所知外,却连开口去问的勇气也没有。
【我或许会去很远的地方呢。】
【誒?这么突然?】
【嘛,也是前几天才刚刚决定的事情......】
【很远的地方......是出国吗?美国......还是说欧洲?】
【现在还不清楚......】
【是吗......不过,反正只要有手机,联络什么的都不成问题吧。】
【......】
【嗯,是啊。】
在那几天后,我收到了长河这样的短信。
敲打完几个简单的回复字符后,我将仿佛比石头还沉重的手机丢到房间的地板上,用空出来的双手环抱着住坐在床边的自己。
在手机落地的“咚”的声响结束后,忽然降临的疲惫感令人猝不及防,没有力气去动弹,也没有力气去说话,连思考都不想要有的怠惰像病症一样染遍全身。
这种奇怪的状态伴随着我度过了备考期的最后一段时间。
直到强撑着答完大考的最后一份卷子,迈着步子缓缓地走下考场的阶梯时,看见狂欢的学生抛向天空的书页。
我才意识到——
自己已经不再是一个高中生了。
已经,再也没有不得不见到长河的理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