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柯罗诺斯的星云中穿越出来后,我们来到了一颗全新的荒星上。

和上一颗荒星不同,这里的沙土是浅蓝色的,虽然仍然看不见任何的水源和植物,但这里的空气相较来说要清澈一些。大概是这种沙土的质量比较重的缘故,所以被吹起的扬尘也会更少。

将军突然嚷嚷着要看海,这种突然任性的要求发生在他身上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这次,我还是想尽可能地满足他的要求。

我和几个航员将舱室里已经锈迹斑斑的投影仪器抬了出来,简单地擦拭了一下机器上厚厚的蒙尘,然后将从航母上抽出来的一点燃料贯入油箱内。

我也不太确定这玩意儿是否还能用,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我将启动装置的发条拉满,然后立刻转身跳入了旁边的一处沙坑里,以防止被可能突然引起的爆炸给波及到。

不过看起来我们的运气不错,这台年久失修的投影仪不仅没有爆炸,而且在几声“滋滋”的声响后,还成功地在一眼荒漠的场景里投影出了一片海洋。

原来这就是大海……

其实我也没有亲眼见过海,关于“海”的概念,全部都是从航母里的图库和影片档里获知的。

这片金黄色的沙岸应该是所谓的“沙滩”了,听说那是一种非常舒软的沙质,站在金黄色的沙滩上,脚下会有股被温暖包围的感觉,迎面吹来带有一点咸湿味道的海风。

但是这颗荒星上的沙土很硬,脚掌踩在上面的感觉就像踏在冰冷的花岗石块上一样,迎面也不会吹来海风。这里没有水源,没有盐质,冷风刮来的只有肮脏的尘粒。

投影仪只能映射出视觉方面的景象,所以到这种程度也已经是极限了。

 

我把将军的轮椅缓缓地推往投影出来的那片海景,一路上,他还是孜孜不倦地吹嘘自己在地球上看见的大海。以前每每当他沉浸于自己的高谈阔论中时,我都会在适时的时候打断他跑偏的火车,但现在,我只是静静地听着他说的话。

将军花白的头发里已经很难再看到黑色的发丝,皮肤老化得连后颈的肌肤都变得褶皱不堪,我尽量让自己不去在意这些,但是视线还是会难以自抑地瞥见这些变化。

“再把我往前推一点啦,又不会真的跌进这片假海里。”将军传来抱怨的声音。

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听从将军的话,将轮椅继续往前推了一段距离。

半段的滚轮已经浸入虚假的海面中,将军突然将身体往前探出去半身,目光深深地注视着身下的海面。

“不用看了,投影仪弄出来的海洋,怎么可能倒影出像。”我当然知道将军的意图,只能这样无奈地劝说道。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干嘛不干脆直接给我面镜子嘛。”

“只有这件事没得商量。”

听出了我语气中的坚定,将军叹了口气,还是决定作罢了。

 

“这个投影仪的质量看起来还蛮不错的嘛,我给打个八分吧。”

将军的语气看起来对这片投影出来的假象还挺满意的样子,他的声带老化得只能发出沙哑和破碎的声音,每当这些音符一字一字地传入我耳里,心间都会生起一种不忍的心痛,但将军好像对此莫不在意。

“那两分扣在哪里?这可是完全根据地球上的海洋投影的……”

“所以说啊,这才是失分的地方。我问你,这片海洋是什么颜色的?”

“蓝色啊……地球上的海应该也是蔚蓝色的吧。”

“那你知道为什么地球上的海是蓝色的吗?”

……

将军注意到了我的沉默,他将手指缓缓地伸向我们的上方。

“因为地球的天空是蓝色的,那里的大海倒映了天空的颜色。”

我顺着将军手指的方向望去,在我们头顶的是一片深黑的宇宙星景,没有大气层的包裹,自然也不可能会呈现出蓝色的天空。

 

微量注入的燃料很快就用尽了,投影仪又一度发出“滋滋”的响声后,我们身处的这片幻象就消失不见了,我和将军又重新身处在一片冰冷的荒漠之中。

将军用手指挠着自己的小腿,然后将头部缓缓地后仰,以一种非常诡异的姿势和他身后的我形成了对视。

“将军,你现在还是别做这样危险的动作了,万一你老化的颈椎突然折断了怎么办?”

“哈哈哈,这种事情就不要担心啦……”将军这样笑着,却紧接着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呐……你小子啊,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

我微微一怔,这时我才注意到,原来在我刚刚偷偷揣测将军心思的时候,他也在同时观察着我的表情和语气。

“因为你啊——从来都是藏不住事情的性格。一旦在想什么事情,马上就可以从脸上看出来,就和我第一次在航天基地看见你的时候一样……”

我迟疑了一会儿才发现,原来我握在轮椅推手上的双手,已经不知不觉地渗出了一手心的汗水。

“将军。”

“嗯。”

“那个叫做千草的女孩……你们后来还有联系吗?”

 

将军像是一早就预料到了我的问题,他用手指揉了揉自己的印堂,然后缓缓地开口:

“你果然在柯罗诺斯里看见了那些东西呢……这个问题的话,得看我是作为“我”这个概念来回答,还是作为“长河”这个概念来回答了。”

“那就先作为“长河”来回答好了。”

“啊……嘛,那就让我先想想,毕竟突然一下子老了几十岁,记忆已经有点跟不上了。”

“少来……柯罗诺斯明明只会带来身体程度上的老化。”

将军对着我轻轻地笑,露出“啊,被你发现了”的表情,虽然这幅顽皮的样子在他皱巴巴的老脸上显得非常生硬,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翘了翘嘴角。

*

“在我们出航的头几个月,千草和我有间断地发送过几条短信,大多都是聊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但是随着我们出航的距离越来越遥远,和地球的距离开始以光年级来计算,我们之间的短信来往所花费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最初的一条信息开始需要长达一周的时间才能传达到这里,再后来就是一个月,直至后面变成了一年……”

“千草在去年给我发送来的信息,当我读到的时候,那边的千草已经是一年后的千草了。而当我的信息再次发送回去,等到她再接到那条信息后,又是两年后的事情了。”

“她……后来过得怎么样?”

“她过得还不错啦,毕业后进入了一家有名的广播台,开始能在一些小节目里代班,后来慢慢成长,也独当一面到能独立主持一些重要的节目了。

当然啦,以她那种令人担心的性格,怎么想都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职场历程啦。不过,这些她好像在信息里完全都不会提及就是了。”

我静静地听着这些事情,关于长河和千草的故事,我在柯罗诺斯中所看到的,仅仅是地球那边的一些片段罢了,而对于将军而言,这些记忆则是完完整整的。

“后来千草结婚了,她找到了一个能在播音方面给她很多建议的同行,听说也是个很优秀的人呢。她们有了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最后一条信息里提到她们的孩子开始上小学了,千草好像很不放心的样子。明明自己以前才是最让人操心的家伙,现在居然变成了会担心别人的母亲了呢……”

或许连将军自己也不知道,当他谈起这些事情的时候,他自己的嘴角和眉眼会微微弯起,明明是别人的幸福,在他读来却是一件那么开心的事情。他的语气非常温柔,好像在述说着一件让自己引以为傲的往事。就算,明明知道这一切都是虚假的也。

 

“那么,作为“你”的这个概念呢?”

将军的笑容因为我的下一句提问而渐渐凝固,他挠了挠自己花白的头发,然后将视线抛向漆黑的宇宙光景。

“你自己大概猜到了多少?”

“我也不太清楚,但是我在柯罗诺斯里看到的那些记忆……明明有那么多的片段,是清晰地和我的记忆相吻合的……但是,呈现在那些画面中的人……”

“却完全不是我们的样子,是吗?”

将军打断了我的话,我知道他是察觉到我渐渐难以启齿真相的痛苦,所以决定帮我说出来。

但是即便如此,在他出口的霎那,我的心脏还是传来了遭受重击般的痛楚。

这是我第一次察觉到,自己原来对于早有预感的真相却只具备这么差劲的承受力,我用手按着自己作痛的心脏,喉咙中仿佛堵塞了什么异物,让自己想要张口却无法发出完整的句子。

“我们擅自占用了别人的记忆,窃取了别人的人格……所以说实话,关于千草,虽然我的心里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对她的情感,还有无论如何都想要传达过去的思念。但是我也清楚地知道,这些情感,还有这些思念,都不是属于我的东西……全部,都只是伪物罢了。”

 

伪物。

——啊,没错,这就是真相。

是我在目睹了那些在柯罗诺斯里流露出来的记忆后,早就已经猜到了的真相。

 

“我不是长河,你也不是那个在航天基地里的男孩。那批最早出发的寻星者,在几百年前就已经因为柯罗诺斯而基本过世……寻星者计划原本就不是一个“短期”的计划,它漫长到,可以延续到地球的灭亡,甚至还有宇宙的尽头……

在航母出航前,第一任将军得到了一份秘密的“寻星计划书”。计划书中说明了,要想在人类百年的寿命内找到适合新生命的星球是一件近乎不可能的事情,所以在航母内,还储藏了一批人造的“营养体”。”

“营养体……?”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发颤。

“在“营养体”之外,还有一批批量定制的记忆芯片,只要往“营养体”内植入那些规格的芯片……定制好的记忆还有任务,都会完好无损地传达到“营养体”内,让“寻星计划”无穷无尽地延续下去……直到数百万“营养体”的寿命在启用后被完全耗尽。”

我用手抚摸着自己的皮肤,在指甲掐向肉体深处的瞬间,清晰而又深刻的痛感就会立刻传来…….这些东西,却全部都是人造的吗。

“非常真实吧,据说这可是无限接近于人类的杰作了,甚至连记忆结构和思维方式都是完全按照人类的标准造就。那批记忆芯片统一设定了“营养体”的背景:十六岁的寻星者少年,志愿参加寻星计划,在地球有正等待着自己回来的家人和朋友,在找到目标星体后必须立刻就联络母星。”

“真是死板的设定呢……”我情不自禁地发出冷笑。

“但是,等到真正出航后,寻星者们才察觉到了问题。如果寻星计划直到地球毁灭之后都没有结束,那么我们现在在做的事情,在漫长而黑暗的旅途中所经历的这一切,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这就是我们诞生的原因吗……”

“是的,在长河接任了将军的位置后,他篡改了芯片……

他没有将全部的营养体用相同规格的标准芯片植入,由于时间有限,他一共提取了两片独特的记忆芯片,就是自己和那个男孩。

在第一批营养体启用后,其中两名营养体被植入了长河和男孩的记忆。长河的记忆芯片被做了一定程度的删减和篡改,他将作为领导寻星者们一直前进的领袖。而“男孩”,则会作为下一任将军的候补。在长河老去后,他会将寻星计划的真相告诉“男孩”,然后同时把“长河”的记忆芯片也交给他,让他作为下一个“长河”继续存在,接着再启用新一批的营养体,选择其中一个成为“男孩”,形成一批永远是刚出航的寻星者的假象。”

“特地做这种事情,有什么意义吗……”

“这个,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呢……但是继承了长河的记忆后,还有这些年在宇宙中漂流的经历来讲的话,我想,可能是因为孤独吧……”

“孤……独?”

“长河不希望“营养体”只是作为“寻星者”的替代工具而存在,他意识到寻星计划可能无法在地球灭亡前完成,事实也确实如他所料,地球已经在一百多年前彻底毁灭了,这里也并不是我们所找到的第二十颗荒星,而是第两百六十三个……现在的我们,明明是为了人类的未来而寻找星球的寻星者,但是人类却早已经全部灭绝。如果当时我们全部都植入了标准规格的芯片的话,恐怕现在的我们,已经完全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本来就充满孤独和漫长的旅程,却连自身的记忆都是伪造的,现在连自己仅存的意义都不复存在……长河可能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想要赋予我们不一样的意义吧……”

听到“地球已经毁灭了”这样骇人听闻的话,我的心里却没有太大的波动,倒不如说,这件事的发生,才能让现在的一切显得更合理一点。

“长河希望在地球毁灭之后,“营养体”可以不再作为“寻星者”,而是作为“人”而存在……拥有真实存在过的记忆,真实拥有过的情感,为了能够继续将生命延续下去,为了自己的未来而去寻找下一处宜居的星球……”

“自己的未来……连人类都不是的我们,还会有那种东西吗?真是莫名其妙的话,那个家伙,到底任性到了哪种地步啊……”

“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呢。虽然这样很不负责任,但是说实话,接下来就都是你要去烦恼的问题了……”

“太卑鄙了呢,这种事情……”

“不过呢,我还有一种猜测……也许,他还有另一种私心吧……”

“私……心?”

“没有选择其他人的记忆,而是选择了自己的记忆……或许是希望自己对于那个女孩的感情和思念,即便经历时光的更迭,肉体的死亡,也可以在这片漆黑的宇宙中,一直通过某种方式存在下去也说不定吧......啊,想想还真是罗曼蒂克呢,人类。”

 

“呐,将军……以前,你也是曾经作为“我”而存在过的吧。那当你听到将军对你说着这些事的时候,你当时是什么样的感觉?”

“哈哈哈……这个嘛,我的那一任“将军”啊,可是比我还要任性得多呢,莫名其妙地就把芯片递给我,然后草草地交代了几句话就走了。

当时我就像头狗似地坐在他的坟旁,一直使劲地抽烟,想要掘掉他的坟让他说清楚,却又对着他冰冷的面庞无法下手,窘迫连句话都讲不出口……你啊,可比当时的我要厉害多了。”

将军笑着用手摸我的脑袋,我也无从判断他话语中的真假。

“呐,你也不要想那么多了,虽然记忆都是虚假的,但是我们所经历的这一切,在这漫长的宇宙旅途中看见的光景和思考过的事物,却是仅仅只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啊……我对你讲过的故事,我们每日在荒星上种花撒尿的记忆,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长河和那个男孩所没有的……”

将军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虚弱,他用手将我揽在怀里,然后给自己点上一根烟,呛鼻的烟气涌入我的鼻腔,但此刻我却完全不想躲闪。

因为我知道,这可能是将军最后一次拿烟呛我了。

将军将一枚芯片从自己的后颈里抽出,然后缓缓地塞到我的手心里。

“不管你要怎么处理它,是丢掉还是植入身体里,全部都随你了……我已经不想管了……反正那家伙的本意,原来也只是希望你们不要被目的性定制的虚假记忆控制罢了……从今以后的未来,就靠你小子啊……自己去决定了……”

我感觉到湿热的触感不断滚落自己的脸颊,那片方形的金属芯片被我牢牢地握在手心里,仿佛是什么一旦离手就会再也无法找回的东西。

堵塞喉咙的异感忽然被一股热流冲破,我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将军的名字,但是那个衰老的身影已经沉默地摊倒在了轮椅上,烟头从逐渐僵硬的唇间滑落,摔落在沙土上的瞬间,立刻就被冰冷的空气浇灭。

 

我从将军的遗体上取下金色的授勋,然后庄重地戴在了自己的身上。

寻星者的每束植物都只能用来测试荒星的生存适宜度,所以我也没办法在将军遗体的手心里塞上鲜花。我和几位寻星者们用荒土一层一层地砌上他的遗体,直到已经无法从沙坑里看清楚将军的轮廓,我才缓缓地这片沙坑中起身。

经历这次柯罗诺斯后,我们的航员已经只剩下三成左右。

我用将军的授勋打开C3舱体的大门,在那里,无数排列着的微小球体漂浮在绿色的营养液柱里。我将一根营养液柱的门仓打开,那些大大小小的球体就相继从中滚落,在接触到空气后的几秒内,立刻变成了人类的形状,仿佛一个个安静睡着的少年。

我走到其中一个少年身前,将一片芯片插入他的后颈。

一阵淡淡的绿色纹路从他的身上流淌而过,我看见那个少年用僵硬的双手揉了揉眼睛,随后从沉睡中渐渐地醒来。

他张着朦胧的睡眼,用曾经熟悉的声音对我问道:

“将……将军?早上好啊……”

我“噗”地笑了一声,然后将一支点着的烟塞入他的嘴里。看着他被突然吸入的烟气呛得咳嗽连连的样子,或许是太过熟悉的缘故,这副场景一时间竟然有些伤感。

原来人被烟味呛到的样子,会这么滑稽啊......难怪将军总喜欢呛我。

我竭力忍住自己变得有些梗咽的语气,用尽量正常的声音说道:

“啊……你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