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抚摩着自己脖子上类似于项圈的东西,上面除了一直闪动着GPS定位的绿光外,还特地装上了一个微型的倒计时表盘。真是恶趣味呢......像是某些逃杀游戏里的参加者要佩戴的东西一样。
可仔细想想,现在的我们和那些在逃杀游戏里供人享乐的参赛者,其实在待遇方面也并没有相差太多。
节假日申请外出的每一位候补员都要佩戴这个项圈,我们被限定在晚上11点前必须重新回到航天基地。不然时间一到,受过最专业训练的世界级特工就会倾巢而出,满世界地搜捕被GPS定位了的我们。
关于这玩意儿强行拆除会不会引爆什么的,谁心里也没底......
我计算了好了大致的时间,从还能买到的最早航班出发,在保留必要的回程时间的前提下,大概一共可以在上海逗留三个小时左右的时间。
不管是参观她的大学,或者是去迪士尼乐园玩一趟,最至少说够想要说的话,这点时间还是充裕的。
【我明天会有一天的假期,可以来上海找你吗?】
【可以啊。】
昨天的短信没有经过多久等待就得到了这样肯定的回复,本来以为千草还会有更多话要不停地发给我,毕竟她从以前就一直是那种特别“话痨”的性格。但结果,我们只是简单地约定好了到站的时间和地点后就没有更多的交谈。
说起来,我对千草的印象还一直停留在高中的时候呢。从她之前发来的短信来看,即使是那样零碎化的信息也足以想象她的生活有多么丰富,和高中时候乏闷枯燥的学习生活不同,自由化的大学世界应该是千草这种人的天堂,她也当然会发生很多我所意想不到的变化。
社团活动、播音工作的练习、交到了新的男朋友......有太多的事情可以让她忘掉我这个失联半年的家伙。
不过,这应该也是件好事吧。
坐在我对面的那个小男孩终于在前两个小时的喊闹中耗尽了精力,托他的福,整节车厢的乘客已经不得安宁了两个小时,其中感受最为直接的就是相邻最近的我了。
“哥哥你脖子上的是什么东西,看起来很酷的样子。”
“哥哥你也是要去上海吗,你会不会跟我们一样要去迪士尼?”
“哥哥你是北京人吗?你会不会唱京剧,能不能唱给我听?”
在他身边像是母亲的中年妇女一直向我递来抱歉的眼神,或许是因为我一直表现得很困扰的样子吧。但其实这倒是她误会了,走出了那片无聊的航天中心,还有人一直来跟我搭话,对此说实话我还是蛮开心的。但由于太久疏于和人交流的缘故,一时之间让我对应该如何应对还有点束手无策。
那个小男孩见我不怎么搭理他,于是开始漫无目的地将视线抛向窗外。
列车的外面正下着很大的雪,鹅毛似的雪片在窗边晃过,很快就在山间、轨道、屋顶和树梢上都累起了厚厚的白色。那个男孩用手指在起雾的玻璃上好动地划着,好像在画着什么令他感到有趣的图案。
“呐,妈妈,老师上周布置了我们一个作业。他问我们,人的肉眼可以看到的最远的星系,叫做什么名字?”那个男孩一边在窗上画着涂鸦,一边向他身边的母亲抛出问题。
那个妇女显然不知道正确的答案,她搓着手里的皮包提带,有些为难地说着:
“这个......妈妈也不知道。”
“是仙女座星系哦。”
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在我对面的两人同时都因为我的声音而注意到我,那个妇女立刻对我投出致谢的眼神,而在那个小孩眼里,充满的更多却是好奇。
“呐,大哥哥你好像懂得很多的样子。”
“毕竟每天都在被强迫学习这种东西嘛,耳闻目染......”
“大哥哥你是天文学家吗?”
“啊,没有那么厉害啦。但是......姑且算是预备宇航员吧。”
“宇航员?就是可以坐上飞船的那种人吧,哇,大哥哥你好厉害。”
那个男孩因为玩闹而疲倦的双眼中又焕发出兴奋的光芒,啊......看来接下来的旅途时间也没办法清闲了......
“呐,大哥哥你能看得出我画的是什么吧?”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他那面的窗户看去,虽然很多痕迹都已经被化雪弄花了的样子,但我还是能够依稀看出来他画的东西。
“是星座图吧......大熊,猎犬,巨蟹......还有狮子。”
“啊!对!大哥哥你真厉害。”
“但是你的巨蟹画错了,应该要这么画。”
我伸出手去,在自己这面的窗户上描了一遍巨蟹座的图案。那个男孩专心致志地看着我画图的样子,等到绘制完成后就兴奋地拍手叫好。
没想到在基地学到的天文知识,居然在这里第一次派上了用场.......
我又在窗户上给那个小男孩画了很多别的星图,他时而欢笑,时而拍掌,没过多久就疲乏地睡了过去。
虽然解决了这个小麻烦鬼,但是我的难题并没有因此得到缓解。
列车的上方黑框文字条里,除了提示日常“欢迎您乘坐本次XX号列车”以外,还会标识变动的就是当前列车的前行速度。
虽然变化速度慢得很难引起人们注意,但是由于我一直在不停地关注着它,所以这些难以让正常人察觉到的细微变化从一开始就引起了我的注意。
——从出发时开始,这趟列车就随着雪势的增大在不断减速,而现在,已经近乎是出发时速度的一半了。
160km/h......
120km/h......
100km/h......
80km/h......
50km/h......
速度还在继续下降......
终于,速度最后停在了0的数值上,随之而来的就是列车的缓缓停驶。此时,任由我再怎么狠狠地盯着不再跳动的速度数值,文字条框内的数字都不再有任何回升的迹象。
列车缓缓停下的地方,既不是哪里的月台,也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的事故,只有窗外飘着的白色大雪,还有我揣怀着的不安心情。
很快,在乘客们的疑惑声中,那条几乎不会改变的文字框内弹出新的提示文字。与之同时传出的,还有一声标准普通话的女性声音:
“非常抱歉,尊敬的乘客朋友们,由于前方雪势增加,预计可能造成轨道堵塞的风险,接到上级命令,所有的航班现在暂时停止......再重复一遍,非常抱歉,尊敬的......”
我戴上耳机,随意地在手机的播放菜单里点开一首歌。
尽管乘务员的声音既温柔又好听,但因为是我现在非常不想听到的内容,所以也只能这样试图来掩盖掉它。
我有些木然地注视着玻璃显示屏内的时间数字,主界面的时间是不显示秒数的,所以我只能静静地等待分钟的数字在眼前变化。
现在已经无法静心到默数完六十秒的数字,每一个分钟的数字变化都来得毫无预兆,十进制的数字每向大值前进一位,心脏上就仿佛被锐利的细针轻刺了一下。
预定的到达时间很快就来到了,之后的每一秒钟流逝,都会切实地扣除在我能在上海所留处的时间里。
我无助地用手捂着双目,尽量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告诉自己不要去太过在意时间的流逝。
但很可惜地,现在恐怕是我这一生之中,对“时间”这个概念最为敏感的时刻。
直到那个小男孩从沉睡中醒来,好奇地询问妈妈为什么窗外的景色不在变化,列车依然没有要发动的痕迹。
我在心里默数着秒钟跳动的数字,心情绝望得像跌落进谷底。
后知后觉地,我才发现自己是有多么在意这趟旅途。
关于离别的概念,此刻才真正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登上那艘宇宙航母后,我们将相距光年级的空间维度,书信和信息都需要年级别的时间来进行传输。
而想要再相见的机会......
我知道的,这次就是诀别了。
我迫切地想要在此时见到千草的脸,想要不通过电波信号,亲耳地听见她说话的声音,想要重新感受握在她手掌心上的温度,想要把那时候没能说出口的话,一口气地全部说给她听。
那时候,因为“寻星者”的事而没能够说出口,真的好傻。
余光撇见苍茫的大雪,高铁依然卧在轨道上,安静地像一只睡着的巨蟹。
*
“说起来,第一艘宇宙航母十分钟后就要起飞了呢,探索人类的下一个家这样子的使命,哇......想想还真是酷呢。”
“嗯,是的。不过话说回来,地球不久之后就要灭亡了什么的,花怜同学你会有什么实感吗?”
“哈哈哈......这倒是完全没有呢,我这个人啊,其实意想不到的很迟钝哦。”
“不不不,这方面是完全可以从外表方面看出来的。”
“喂喂,就算是为了节目效果也很过分欸,我可是会一不小心就记仇的哦......呐,我这里可是有一条小道消息,据说哦,在这次出航的第一批寻星者里,有一位是千草同学你的高中同学呢!”
“你这是从哪里得到的小道消息啦。”
“嘛,这就要算是商业机密了。有一位寻星者的老同学,千草同学你可是非常了不起呢,所以这次可以做航母出航的播音,也算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对吧。”
“哪有啦,而且我跟他在高中是同学的时候,那家伙根本一点也没有要担任“拯救人类”这样使命的迹象。”
“誒?是吗......要是他现在有在收听我们广播的话,可是会因为你的话而非常伤心的哦。”
“喂喂喂......花怜,到进赞助广告的声音了。(压低声音)”
“哦哦哦,我都忘记了。(压低声音)”
“呐,咳咳咳接下来,会进入一小段的广告时间,我和播音学院的千草同学,会在广告回来后,继续和大家聊一聊关于今天寻星者出航的事情,不要走开哦!”
短暂的电流声后,之后播放的就尽是一些无聊的电视产品广告,我百无聊赖地将耳机摘下,揉了揉自己因为通宵而有些酸累的眼睛。
千草那家伙说什么好不容易第一次主持节目的机会,结果只是个偏僻的校园播音频道嘛。而且这段生涩和略带紧涨的念词功底,还有一看就是新手写的尬聊台本,怎么想也并没有她说的那么了不起嘛。
离开地球之前听到的最后一段声音是这样的质量,还真是令人遗憾。
我将收音机放在座位上,然后起身点起一根烟。
行走在过道上,大多数的候补员们都还趴在窗口上跟送别的家人依依不舍地告别,此时正悠闲地抽着烟的我倒真像个异类。
啊......不过,异类好像不止一个。
我无意间走进了比我们低一届的候补员舱内,因为是比我们年龄还要小得多的候补员,所以这帮孩子惶恐的程度比我们那个舱室恐怕还要激烈得多。甚至有不少孩子还在拍打窗户,哭喊叫着家长的昵称。
在这一阵阵的吵闹声中,我看到了一个蹲坐在角落位置上,正目光无神地看向窗外的男孩。
这孩子......好像有点印象。
啊,我记起来了,好像就是昨天在航空中心二楼偷看我的男孩。
我缓缓地走到他的身边,因为并没有特地想要隐瞒脚步声,所以我应该是发出了足够引起他警觉的声响,但这孩子却完全没有察觉到我的样子。
“你的父母没来吗?”我靠在他的耳边,忽然出声问道。
那个男孩显然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他浑身一个哆嗦,然后猛然地回头看我。但总体的表现也能算是身体上的条件反射,倒没有什么其他太过激的反应。
男孩看清了我的长相,然后慢慢地就平复了下来。
“来了,就在窗外。”
“不和他们最后道别下吗?”
“在上船之前就那么做过了......所以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还应该干什么。”
“如果不是发自内心要去做的事的话,不做也罢。”
那个男孩好像吃惊于我说的话,嫩红色的嘴唇有些错愕地微微张开。
不如为何,此刻我忽然有种想要恶作剧的心情,还未等想法过脑,右手就迅速地将指间抽了一半的烟塞入他嘴里。
那个男孩猝不及防,猛地吸了一大口,立刻被烟味呛得咳嗽连连。
“呐,你知道吗?烟的味道是不一样的。单纯的人会因为它的浓烈呛鼻,难受的人会闻到酸苦的味道,而喜悦的人,则会闻到舒坦的味道。”
我将那根烟拿回,重新叼回到自己嘴里。
过道里又传来了将军的声音:“白痴长河!不要在航母里抽烟啦!”
啊,不好,要赶紧跑了。
我掐灭烟头,重新戴上收音机的耳机,但因为航母已经升空,这里已经很难再接收到播音台的电波,所以我也只能通过耳机勉强听到“滋滋”的电流声。
又尝试了几回,重新插拔耳机,不管怎样都仍然没有人声。
航母升空的高度越来越高,看来已经没有机会再接收到频道了,我撇了撇嘴,将那个收音机丢进了回收燃料的垃圾堆里。
“呐,千草,我听说这次的寻星者全部都是男性哦。”
“那又怎么样?”
“所以啊......老实说,你到底和那位老同学的寻星者是什么关系?是不是男女朋友啊?”
“才不是那种关系啦......”
......
“不过呢......那个人是我喜欢的人,一直一直以来,都最喜欢的人。”
“噗......啊,这……这还真是意外的大胆表白呢,完全没想到誒。”
“啊,对不起,在节目里突然说这种话......但是啊,现在的我,已经再也不想经历“没有能够说出口”这种事情了......”
“我啊......喜欢他,喜欢长河,从我过去的十八年里到现在,都一直一直最喜欢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