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阳已在天边悄然升起,淡淡的光芒照耀了整个山头。

当我转身时,昨夜的星月还在这边,还在蓝色的幕布中静静地维系。而在这阴影之下,一个少女就站在我的眼前。

位于我前方不远处的草地上,安菲娅前倾着身子,一只手伏在胸口上,气喘吁吁地看着我。她似乎是急忙跑过来的,就连头发都没有好好打理,呈现出一种被枕头压过后的凌乱感。

“钱生先生……终于、找到你了……!”

安菲娅断断续续地、有些惊喜地对我说道。

而我则愣在了原地,惊讶地看着她。

“你……”

“没时间说太多了,钱生先生……总之、要快点离开这里!”

安菲娅急匆匆地走了过来,我这时才发现她的手上拿着杯子,不,应该说是万能造物。

“他们……克格勃的人到处都在找你,所以、必须要离开!”

“你怎么会……”

“钱生先生,回头我再和你解释,现在请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嗯。”

她看上去十分焦急,我只好点了点头。

跟随她走下山坡,我环顾了一下四周。附近依旧是静悄悄的,没有其他人影,但我还是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

就算安菲娅是独自一人来见我的,也保不准她身后没有克格勃的跟踪,我只能提前做好最坏的打算。

看着快步走在前面的安菲娅,我不由有些感慨。如果她是被克格勃命令引诱我出去的人,那么她之前表露出来的一切就都是伪装了。

但我不相信她是那样的人,所以她肯定是经受了许多煎熬以后才下定决心来找我的,我更愿意相信这一种可能。

等太阳完全出来了,我和安菲娅才终于下了山。我们没有往之前那片田野的方向走,而是选择了相反的路。

就算人迹罕至,这里终归还是有人类的痕迹的,脚下的这条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岁月的泥泞小路就是如此。

我和安菲娅安静而快速地走在这条小路上,我没有问她,她也没有和我说话,我们就这样沉默地走着。

明明彼此之间还有很多东西不够了解,但莫名的信任却总能横在二人间,无须过多的言语,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

一路走来,我确实没有看到克格勃的踪影,仿佛昨夜那铺天盖地的追捕只是一场幻梦。

不过,我很清楚自己已经做出了决定。我想,就算再次碰到克格勃的人,我也一定可以抱着尊严直面他们。

仿佛是要印证我的想法,一道富有磁性的男性声音突然从附近的林子里传了出来。

“费奥多罗夫娜,钱生先生,你们要去哪里?”

“啊!”

“!?”

面对意料之外的声音,安菲娅和我表达出了不同程度的惊讶。接着,我看见几道人影从林子后面走了出来。

为首的人是乍一看面目慈祥、但眼神却十分冰冷的熟悉的老人普罗塔西斯基。他穿着和昨晚一样的暗红色燕尾服,正一步一步朝我走来。

跟在他身后的那三个黑衣人,则都是一副冷漠的表情。他们全部拥有高大的身材、健壮的体魄,迈着统一而利索的脚步。

与此同时,以我和安菲娅为中心的四个方位上也出现了数名全副武装的黑衣人,他们堵住了所有的退路。我知道,自己是绝对不可能再度逃脱了。

安菲娅向我投来了惊慌的眼神,仿佛在说“怎么办”,显然她也没有料到这里会有埋伏。

不过,看到她的反应后,我反而松了一口气。至少,她是真心想要帮助我的。

“钱生先生,你可真让我们好找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受过什么反侦察训练呢。”

普罗塔西斯基一边冷笑着发出戏谑,一边慢慢向我靠近,最终保持了一个安全的距离。

“又是找到房子里的监视器,又是丢掉身上的追踪器,甚至敢在全副武装的特工包围下跑进地下基地。我想,就算你现在说你其实是中国的特工,都会有很多人相信吧。”

“……”

我没有作出回应,普罗塔西斯基则话锋一转,把矛头指向了我身边的安菲娅。

“(俄)费奥多罗夫娜,你也是,你到底在想什么?叫你给我们指示他的位置,你竟然告诉了我们一个错误的方向。要不是他提醒我们你有可能会做出这种行为,我们或许都已经被你耍的团团转了。”

普罗塔西斯基稍稍侧身指向身后的一名金发特工,鼻子里喷出了热气。

“(俄)不要以为你是现任适格者就可以为所欲为,万能造物可不是你的个人财产。”

“……”

面对指责,安菲娅也没有作出回应。不过,看她紧绷的面部和身体,应该相当紧张吧。

原来如此,她果然是利用了万能造物的力量才找到我的么。甚至,她还不惜给克格勃指示了错误的方向,只为让我逃避追捕。

就算到了现在这种局面,我也还是在心中为安菲娅对自己做出的行为感到了高兴。

普罗塔西斯基没再说话,游刃有余地绕着我走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才继续说道:

“那么,钱生先生,现在你打算如何做呢?还想逃跑吗?这可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我扭头看了一眼安菲娅。

——怎么办?

——对不起!

她的眼神无非是在说这两句话。

我努力压下了心中的紧张,对她回以微笑。

——没关系。

接着,我回答了普罗塔西斯基的话。

“不,我不打算逃跑。实际上,我已经想了一个晚上,我知道自己是不可能逃走的。”

“嗯,这是对的。那么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还有一点事要做,还有一个人想见。所以,能让我自己解决了这些事情之后再带我走吗?我想,就算是克格勃,处理一个人的身后杂事也是很费时费力的吧,倒不如让我自己来的好。”

我故意摆出强势的姿态,试图不让自己落入下风。

“哈哈哈,你很有趣。不过,克格勃处理一个人,只能算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根本不需要花费多少功夫,也不需要你自己动手。所以你现在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立刻跟我们走。”

但普罗塔西斯基却没有给我任何谈条件的机会,他先是哈哈大笑,然后很快否定了我的提议。

虽然交涉失败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我还是感到了一丝绝望。我没想到他竟然会如此斩钉截铁地拒绝我的请求,这下可真的有些难以为继了。

我只好默不作声地往安菲娅身边靠拢,现在她手上的万能造物已经是我最后的希望了。

情急之下,我只能拜托安菲娅用万能造物变幻成其他物体的能力来帮助我们突破包围了。但是,普罗塔西斯基却察觉到了我的意图,用那绵里藏针的冷酷微笑对我发出了警告。

“钱生先生,如果你想让费奥多罗夫娜帮你逃跑的话,还是早点放弃吧。”

接着,他又用颇具威胁的语气对安菲娅说道:

“(俄)你也不会帮助他逃跑的,对吧?费奥多罗夫娜。”

闻言,安菲娅低下了头,似乎根本没有反抗的意思。我只好停下挪移,拼命抑制住越来越紧张的身体,不让自己的表情变得难看。

该死……被逼上绝路了。

就算绞尽脑汁,我也想不到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可以摆脱困境了。

只能……到此为止了么……?

“没有什么好说的了,钱生先生,请你现在就跟我们走吧。”

普罗塔西斯基向我发出了最后通牒,周围的黑衣人也都做好了冲上来的准备。

敌我相差过于悬殊,终于,我还是放弃了挣扎,心灰意冷地束手就擒。

见我就范,普罗塔西斯基嘴角的戏谑更加深了。他轻轻挥了挥手,那些黑衣人便朝我扑了过来。

可就在这时,安菲娅却发出了意想不到的坚定的声音。

“(俄)我希望钱生先生能够做完自己想做的事情之后再跟你们走。”

“诶?”

“(俄)……费奥多罗夫娜,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对安菲娅的话感到一阵错愕,普罗塔西斯基则沉下脸,十分严肃地反问起了安菲娅。

“(俄)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普罗塔西斯基。”

安菲娅面不改色地铿锵回道。

但是,从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就可以看出,她其实也在强撑。

“(俄)你已经违背过一次命令了,现在还想违背第二次吗?”

“(俄)我只是觉得钱生先生有权利这么做,而你们没有权利逼迫他。”

“(俄)费奥多罗夫娜,我们本来就没有逼迫他的意思,但他却逃跑了。所以为了不再发生这种情况,为了保证任务的完成,我们只能这么做了。”

“(俄)我认为,钱生先生既然已经答应做完想做的事情、见完想见的人以后就跟你们走,那他就一定不会再次逃跑的。我相信他的为人,他是个信守承诺的人。”

安菲娅露出了罕见的坚毅眼神,即便是在周围十几个黑衣人和普罗塔西斯基的共同压力下,她也毫不退缩。

但普罗塔西斯基还是摇了摇头,拒绝了安菲娅的要求。

“(俄)不行,我不相信他,克格勃也不会相信这些口头承诺。反正空口无凭,他到时候趁人少跑掉怎么办?我们不能让意外的情况再次发生了。”

“(俄)我保证他会信守承诺。”

“(俄)你保证?你有什么资格保证?你的确是万能造物的现任适格者,克格勃的重点保护对象和重要人才,但像他这种全世界仅有的能和万能造物产生从未有过的适格反应的人,也是相当重要的实验对象,我们不能——”

“(俄)普斯基,你们阿尔法小组的任务是什么?”

安菲娅突然打断了普罗塔西斯基的话,越过他看向了更后面的金发特工。

那人沉默了一小会,然后以不带感情的语气回道:

“(俄)保护和监视费奥多罗夫娜小姐。”

“(俄)还有呢?”

“(俄)……在必要的时候接受费奥多罗夫娜小姐的调遣。”

“(俄)现在就是必要的时候。”

安菲娅故作冷静地说道,看上去就像掌握了主动权。

普罗塔西斯基则有些失态,他指着安菲娅,瞪圆了眼睛。

“(俄)费奥多罗夫娜!你——!”

“(俄)普斯基,你们阿尔法小组可不接受普罗塔西斯基的命令。所以,你会支持我让钱生先生做完他想做的事情的,对吧?”

“(俄)……是。不过我们仍然有义务帮助普罗塔西斯基先生护送钱生先生去实验基地,这个事情的优先级也很高。”

金发特工普斯基最终还是认可了安菲娅的话,但他也表示不能放任我不管。

安菲娅点了点头,然后继续说道:

“(俄)钱生先生之后会很配合地和你们一起前往实验基地的,我保证这一点。所以,你现在能不能说服普罗塔西斯基放我们离开呢?”

“……”

普斯基和安菲娅对视了一会,然后将目光转向了普罗塔西斯基。

“(俄)很抱歉,普罗塔西斯基先生,我虽然很想帮助你,但费奥多罗夫娜小姐的命令优先级更高一些,所以能不能请你放行?”

“(俄)……你们就等着接受处分吧!”

普罗塔西斯基恼怒地大手一挥,那些黑衣人便往后退了几步,将道路让了出来。

虽然很奇怪为什么指挥十几个黑衣人的普罗塔西斯基要屈服于那个普斯基,不过既然事情往好的方向发展了,我也再度打起了精神。

“走吧,钱生先生。”

安菲娅来到我身边,牵起了我的手,然后在普斯基和另外两个黑衣人的护送下向前走去。

我们在普罗塔西斯基和十几个黑衣人的注视和跟随下,来到了一个乡间车站,随后搭乘最早的班车往茨沃坦新区开去了。

就这样,我再一次逃离了克格勃……暂时。

 

 

 

 

“钱生先生,你要见的那个人,就是那位上司姐姐吧?”

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后,安菲娅看了眼坐在前排的三位黑衣人,扭头向我问道。

坐在车上,安菲娅和我挨在一起,我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她在坐定之后的松懈感。我想,刚才那一番对峙,对她而言应该是首次对克格勃做出反抗的行为吧,所以不可避免地会感到紧张。

即便是面对十几个冷酷特工的压力,她也勇敢地克服了,真是了不起啊。

“嗯,她叫方苓,是我尊敬的上司,也是我的好朋友。”

全身软在座椅上,我回答了安菲娅的提问。

经过了一晚上的逃跑和奋力思考,我的身体和意志早已疲惫不堪,此时竟有些困倦了。

“她应该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吧……”

安菲娅喃喃道,和我一样软软地靠在了座椅上,闭上了双眼。

“不过没有把她卷进来,真的是万幸呢。我昨晚在家的时候,突然就收到了上面的命令,要我用万能造物找出你的下落,我那时才知道钱生先生在收到我短信不久后就逃出了宾馆,真是对不起!”

“不用道歉,你能告诉我这个消息就已经很好了。况且,你不是还给他们指了错误的方向、一个人大半夜的跑出来叫我快点逃吗?所以,我还要谢谢你呢。”

“我当时真的犹豫了很久,既然钱生先生看到我的短信后第一反应就是逃走,那一定对这个结果很不喜欢吧,所以我才下定决心要帮你逃脱他们的追捕。啊,不用担心,现在我们的谈话已经用万能造物变成他们听不懂的语言了。”

就在我想要阻止安菲娅继续谈论帮我逃跑的意愿时,她拿起了万能造物向我展示,轻轻地笑了笑。

“……真是方便啊,这个东西。”

“确实呢。”

“我有点困了……一晚上没睡觉。其实我这几天都没睡好。”

“嗯,那就现在休息一下吧,反正离友和宾馆还有很长一段路,我也想睡一会。等到时候就让普斯基叫醒我们吧。”

“嗯。”

我没有再抵抗汹涌如潮的困意,闭上了眼睛。我想安菲娅也一样闭上了眼睛,毕竟她这几天应该也没睡好。

就在迷迷糊糊快要睡着了的时候,我的肩膀上突然感受到了一份重量。

没有思考那是什么,在经历了一天一夜的不眠困境后,我终于进入了梦乡。

 

 

 

 

“钱生先生,我们到友和宾馆了。”

安菲娅看着窗外的景色,向身旁的我说道。我则郑重地答了一句。

“嗯。”

一觉醒来,我身体的疲惫却几乎没有减少多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我总共就睡了不到两个小时,想要将这一天一夜、尤其是这一夜的劳伤全部清除,恐怕是远远不够的。

安菲娅比我早醒来几分钟,据说是普斯基把她叫醒的。她那会儿有点脸红,有点慌张,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钱生先生之后打算怎么办呢?”

安菲娅握紧了手中的杯子,眼神里藏不住担忧。看来她也清楚,我是不会真的跟克格勃的人去什么实验基地的。

“比起我来,你之后又怎么办?”

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我反问道。

既然安菲娅知道我会想办法逃离,又对他们做出了保证,那等待她的只可能是惩罚了吧。

“我没关系的,我可是万能造物的现任拥有者,克格勃在没有找到下一个适格者的情况下,是不可能对我做什么的,顶多就是加强一些限制,比如不准我轻易外出之类的。”

她说的很轻松,但我却怎么都不能将其认定为轻松。只要我想起她曾说过的话,那些向往自由的心声,便觉得这个代价实在是太高了。

“所以不用担心我,钱生先生,现在更为重要的是你之后的打算。”

安菲娅站起身对我说道。随后,她示意让我跟着她走向车门。

下了车以后,我和安菲娅还有三个黑衣人走进了宾馆。

我迫切地想要知道方苓的安危,我记得昨天夜里出逃的时候她曾出来看过,不知道克格勃的人会不会对她做什么。

虽然很可能不在房间里,但我还是敲了敲她的房门,果然没有得到任何回音。我接着又去楼下询问了柜台人员,她们告诉我昨晚方苓确实急匆匆地离开了宾馆,像是去找什么人了,但不知道去了哪里。

心里的不安越来越浓,万一方苓现在在克格勃的手中,那可就糟糕了。

我看向安菲娅,想让她用万能造物帮我确定方苓所在的位置,但她却无奈地摇了摇头。

“对不起,钱生先生,我对你的那个上司姐姐没有什么印象,所以没办法获取她的地理位置。”

闻言,我心头一沉,但还是不死心地说道:

“安菲娅,如果让我来呢?我也是适格者,应该也可以用万能——”

“钱生先生,请你注意一下,你是没有权限使用‘那个东西’的。”

就在我说话的时候,三名黑衣人中的一名褐发男子打断了我的话。

我感到很惊讶,安菲娅也是如此。明明万能造物的能力还在生效,我们说的应该是他们听不懂的语言才对,但他却用中文警告了我。

“费奥多罗夫娜,很遗憾,我对世界上所有已知的语言都有涉猎,无论你们用什么语言交谈,我都能知道大概的意思。”

褐发男子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铁板一般的冷漠。他接着又补充道:

“这是我所接受过的特训,为了防止你胡乱使用万能造物的‘巴别塔’功能。”

“……”

安菲娅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不发一言地看着褐发男子。而我也就这么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紧张的气氛弥散开来,金发特工普斯基的声音却打破了沉默。

“(俄)费奥多罗夫娜小姐,或许我们的情报网络可以得知那个女人的下落,你需要我问一下吗?”

普斯基也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不过从措辞就可以看出,他比那个褐发男子更尊重安菲娅一些。

“(俄)……嗯。”

与我对视了两眼后,安菲娅点头同意了普斯基的提议。

为了找到方苓的下落,不得不求助于克格勃的力量,这还真是讽刺呢。

普斯基微微颔首,从衣服里掏出了一个小巧的黑色手机。身材高大的他用粗壮的手指在上面快速按动,然后放于耳侧,低声与另一头的人交流起来。不久后,他便放下手机,重新面向安菲娅。

“(俄)费奥多罗夫娜小姐,已经找到她的下落了。”

“(俄)她在哪里?”

“(俄)警察局。”

普斯基看了我一眼。

“(俄)她或许是去警察局报案了,想要找到钱生先生吧。”

“(俄)那就赶快过去吧。是区警察局那里吗?”

“(俄)是的。”

得到普斯基的肯定答复后,安菲娅点了点头,与我的目光对上。

“钱生先生,我们走吧。”

“嗯。”

我跟上她的脚步,一同离开了宾馆。

之后,我们搭乘普斯基叫来的黑色小轿车,赶到了位于新区中西部的警察局。这里的警察仿佛早就知道我们会来,已经让方苓在休息室里等候多时了。

走进休息室,我终于见到了方苓。

她的样子有些萎靡,看起来应该也是一晚没睡,而且出来的很匆忙,衣服都是随便穿的。

对此,我不由感到内疚,想要开口说点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

这个休息室里只有方苓一人,她就坐在正对门的沙发上,所以一眼就看到了我。

“钱生!?”

“……嗯。”

“你跑到哪里去了?我昨晚看到你跑出房间,身后还跟着几个人,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这个、很难解释……”

看着方苓担心的神色,我感到一阵温暖。

她没有责怪我,反而十分担心我,这让我很感动。

“首先,我还是跟你介绍一下吧,这位是安菲娅。”

我稍微侧开身子,身后的安菲娅朝着方苓稍稍鞠躬。

“你好。”

“啊……你好。”

方苓回以问候,有些惊讶地看着安菲娅。不过,她马上就意识到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连忙追问起了我。

“钱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和她在一起?那边那三个人又是谁?”

“方苓,你耐心听我说,这些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今天一定要回国去。”

“什么意思?”

“我在这边……出了点麻烦事,所以可能要逗留一段时间了。所以,我应该不会和你一起回国了。”

“……”

方苓似乎没有料到我会这么解释,惊讶地没有说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开口:

“钱生,你到底摊上什么麻烦了?就不能好好和我说明一下吗?”

“……抱歉。”

“那天也是。”

方苓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

“那天也是这样。你到底瞒着我什么?有什么事是连说都不能说的?哪怕我说过,不管是什么样的事,好的也好,坏的也罢,都可以和我说,你也没有对我解释过。”

“抱歉,我只是、不想让你也卷进这件麻烦事里。”

我再度向方苓道歉,在她复杂的眼神中鞠了一躬。然后,我挺立身子,郑重地对方苓宣布了自己的决定。

“方苓,虽然不能和你一起回国了,但我已经想好了自己的事情。”

“!?”

“……”

方苓浑身轻轻一颤,旁边的安菲娅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有些疑惑地看着我。

“方苓,我现在就要给你答复。”

“……嗯。”

“我决定要去追求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不再被现实生活束缚。我要看喜欢的书籍,写喜欢的文字,过随性的生活,然后……然后我还要去周游世界。”

不光是方苓,就连安菲娅听到我最后的那句话都感到了无比的意外。

“钱生先生……”

“钱生,你是认真的吗?”

“嗯,这就是我的选择。”

我看着方苓,眼神已不再躲闪,内心也不再犹豫,就算现在身陷囹圄,我也做好了放手一搏的打算。

方苓久久没有回话,安菲娅也一直看着我。就在我打算进一步说话的时候,门那边突然传来了一阵掌声。

“很好,钱生先生,看来你要说的话已经全部说完了。”

闻声而动,普斯基和另外两人立马移开了身子,随后,普罗塔西斯基出现在了门口。

他的身后依然站着几个黑衣人,虽然没有佩戴枪械,但也散发出了不容忽视的强大的压迫力。

“那么,现在,请跟我们走吧。”

普罗塔西斯基动动脑袋,身后的黑衣人就走了进来,跨立站好。

看他们的样子,这次是势在必得了,绝不会容许我再提出任何条件。

“你们是什么人?”

唯有方苓还搞不清楚状况,她对这群不速之客的到来感到奇怪。

我现在已经没有思考的时间了,必须要马上做出行动,在他们一拥而上将我制服之前做出行动。

于是,我赶紧向安菲娅投去视线,想要请求她的帮助。

“安菲娅!快用万能造物!”

但是,令我意外的是,到了这一刻,她竟犹豫了起来,没有响应我的呼唤。

“(俄)上!”

与此同时,普罗塔西斯基也看出了我的意图,立即挥手下令,他身后的那些黑衣人便一齐冲了过来。

可恶,偏偏在这种时候……!

“你们要干什么!?”

慌乱之中,方苓惊恐地叫出了声,想要阻止向我袭来的黑衣人。但她势单力薄,很快就被推到了一边。

该死!只能这么做了!就算不知道要怎么做……也只能这么做了!

在如此危急的情况下,我只能拼命自己的催动身体尽快做出行动。

动起来!要赶快动起来!

在千钧一发之际,我的身体终于动了起来。在安菲娅错愕的目光中,我向她极力伸手,一把夺过了她拿着的万能造物。

“呃——!”

当我的手触碰到万能造物的一瞬间,无数画面和声音在脑海中回荡了起来,纷繁复杂的信息让我感到有些错乱。

我拼命定下心神,无视那些画面和声音,突然发现自己来到了梦中的那条公路上。

我看到前方就是悬崖,周围空无一物,而我就站在道路中央,下一步踏出就是曲折向上、直通天空的阶梯了。

没有任何犹豫,我直接跑了上去。

不知经历了多长久的跋涉,终于,在云端的尽头,我看到了万能造物的本体。

这么说其实也不对,因为万能造物本身就是无形无色的东西,我不可能“看到”它。但我确实感受到了它的存在,我知道它就在那里。

我用尽全力伸出手触碰它,但总是隔着一点距离,直到我咬着牙奋力向前一跳,才终于摸到了它。

接着,白色的亮光充斥了整个世界。

“安菲娅!方苓!回头、闭上眼睛!”

我大声叫喊,自己也闭上了眼睛。

现在,我手里的万能造物已经不是杯子的形状了,它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闪光弹。我将它举起朝向那些黑衣人,自己则转过头去。

耀眼的白光引起了一阵哀嚎,哪怕闭上眼睛我也能感受到那股巨大的能量。

匆匆睁开眼睛,我看见普罗塔西斯基和其他黑衣人全都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发出了几声呻吟,有几个甚至倒在了地上。

趁此机会,我赶紧牵着也才刚刚睁开眼睛、慌乱不知所措的方苓和安菲娅朝门口跑去。

 

 

 

 

“呼啊……呼啊……钱、钱生,这到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只手放在胸前,方苓十分不解地向我问道。

我想,她应该对刚才发生的事情感到相当混乱吧。

“呼……呼……总之,是一件很复杂、很麻烦的事……”

经过了漫长的奔跑,我也累得喘个不停。

从警察局里逃出来以后,我便带着方苓和安菲娅一路狂奔,几次用万能造物的力量打开了被堵截的局面。现在,我们终于逃到了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可以稍微停下来歇口气了。

这里是一个没有多少人的小村庄,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具体是在列宁格勒的哪个位置,但一定还没有走出边界。

“钱生!你、你一定要和我解释!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啊!?”

方苓用力地扶住了我的肩膀,有些逼迫地想要我对她说明造成现状的原因。

但我还是摇了摇头,哪怕现在暂时安全了,我也不敢保证之后会怎么样,所以还是不要让方苓卷进来比较好。

“你最好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我必须要知道!钱生,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那些人会来抓你,为什么那个女孩子的杯子会、会变成闪光弹啊!?”

方苓几乎是在冲我吼道。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就算被一群黑衣人追赶,也可以说是因为惹上了一些不该惹的人,比如黑帮什么的,但变化成其他物品的马克杯却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了。

“钱生先生,你还是、和她说一下吧。就算你不说,克格勃的那些人也不会认为她是无关者的,她其实早就被卷进来了。”

这时,一边的安菲娅开口道,她似乎也赞成我对方苓解释一切。方苓则敏锐地捕捉到了安菲娅话里的一个词语。

“克格勃?你刚才说克格勃?难道之前那些黑衣人……是克格勃的人?钱生,这到底是怎么了?你不解释清楚的话,我可就不走了!”

“……好吧。”

在安菲娅的注视和方苓的逼迫下,我感到有些头疼,只好同意将一切都告诉方苓。

随后,我将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情,图书馆里的对峙、克格勃的监视、万能造物、适格反应……全部都跟方苓说了一遍。

“怎么会……还有这种事……”

听罢,方苓有些不可置信,喃喃自语,时不时看向重新变回杯子的万能造物。

我想,任何人第一次听到这种事,一定都会感到怀疑吧。不过,亲眼看到的那些东西都是真实不虚的,方苓是一个注重实际的人,她一定很清楚这样一个真实存在的神奇之物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吧。

之后,我们没有继续前进,我想方苓也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些东西,而且我也得好好考虑一下接下来的事情了。

这时,安菲娅突然走到了我的面前,她对我弯下腰,用饱含悔意的语气向我道歉。

“对不起,钱生先生!我之前在警察局的时候没能帮助你……”

“没事。那个时候,要你突然做出反抗克格勃的举动,一定会很纠结的吧。毕竟,你也属于克格勃啊。”

闻言,我呼出一口气,朝她摆了摆手,而她的头则落得更低了。

“对不起……!”

“真的不用道歉,我能理解你,而且现在我们不是好好站在这里么?”

微笑着拍了拍安菲娅的肩膀,我想这应该是这几天以来最轻松的笑容了吧。

“嗯……不过,钱生先生,你说你要周游世界,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安菲娅有些迟疑地问道,方苓也看向了我。

“啊,那个啊……嗯,我确实是想周游世界,你不也一直这么想吗?所以,我们或许可以结个伴。”

我不假思索地回道,但却看见安菲娅摇了摇头。

“不行的,我……我奶奶还在这边,所以最多帮你逃掉克格勃的追捕,之后我还是要回去的。”

“可是、你不是一直想摆脱现在的生活吗?”

“但是,我不可以这么任性的……”

“不要被其他东西束缚,你要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

“……”

安菲娅做出了为难的表情,没再回话,一定很难抉择吧。我很理解她,因为我也曾如此犹豫过。

“钱生!那边好像有人!”

就在我等待安菲娅回答的时候,方苓突然用手指着前方七八十米远的灌木丛,小声对我说道,而我也看到了藏于其后的数个人影。

“跑!”

不容犹疑,我大声喊了出来,拉着方苓和安菲娅掉头就跑。

藏在灌木丛后面的人此时也知道自己暴露了,于是直接冲了出来。与此同时,四周的各个方向又出现了许多伏兵,将我们团团围住。

这已经是第几次被包围了?我都记不清了。

突围的过程不再赘述。多亏了万能造物,我们得以一次又一次逃脱追捕。

之后,为了保险起见,我带着方苓和安菲娅绕回了附近的商店,更换了一身衣服,防止他们可能的跟踪。

我想要往火车站跑,想要离开列宁格勒,但安菲娅却阻止了我,她说那种地方是克格勃眼线最多的地方,去了也上不了车的。

不过,我还是去看了一下,结果远远就看到了列车停运的公告。说不定克格勃已经利用职权封锁了这里,我只好打消了坐火车离开的念头。

既然火车停运了,那机场那边估计也被封锁了吧。

透过万能造物化身的不知名手机,我们果不其然看到了列宁格勒所有机场因故维修的新闻。

急躁的心情越来越强烈,不知道什么时候克格勃的下一次包围就会到来。他们每一次的包围都会增加一些人手,每一次的包围都会更难突破。

无奈之下,我只好提议走陆路、租辆小车过界到其他城市去再说,而方苓和安菲娅也没有对此作出反对。

方苓身上刚好带了不少钱,我们顺利租到了一辆灰色的小轿车。接着,我们便开着它往列宁格勒的边界赶去,我现在只能祈祷克格勃的人还没有把所有边界都封锁掉。

可是,令人绝望的是,我在靠近边界的公路上看到了前方警车密布的盛况,一些警察和贴着临时警徽的黑衣人正在一辆车一辆车地排查。

我只得调头往其他方向走,但是去了三四个边界路口后,我发现到处都是这样的场面。

“现在可怎么办啊?”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方苓看上去比我还焦急,坐在后排的安菲娅则说出了一个提议。

“钱生先生,不要走公路了,这附近有许多小路,还有一些没人走的草地,我们想办法绕过去吧。”

“……好。”

面对如此封锁,我也只好按照安菲娅的说法往边上开去了。

这里的路面高低起伏,车子特别难开过去,因此很少有车经过,人也寥寥无几,更别说盘查人员了。

看到前方视野一片开阔,我不由松了一口气,看来终于突破克格勃的封锁了。

然而,就在我想要冲过这片草地的时候,却突然看到了三四百米外停着的两辆越野车,于是我赶紧踩住了刹车。

那边的车上看不清到底有没有人,但近一点的路面上却放着几块黄色的警告牌,用俄语写着“此路不通”。我想,这应该又是克格勃的功劳吧。

“前面还是有人么……该死!”

我狠狠砸了一下方向盘,有些气恼地看向前方。

“不过,这里是人手最少的地方了,要不我们赌一把、冲过去?”

方苓也看到了远方的情况,或许是觉得其他路反正也走不通,不如干脆从这里冲过去。

“不行,我觉得没那么简单,克格勃做事一向都是水泄不通,他们没理由只放两辆车和几块告示牌在这里。”

安菲娅则认为应该要慎重一点。

她的话我不得不纳入考量,毕竟这里最了解克格勃的人就是她了。

“那我们还是去别的地方吧,他们现在反正还没看到我们。”

稍微思索了一下,我还是觉得稳妥一点好。

虽然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刚好在一个接近拐角的地方,所以对面是看不到我们这边的,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尽快离开这里的好。

“……其实,就算去别的地方,他们也一定早在那边等着我们了。”

意料之外的是,安菲娅突然说起了丧气话,我和方苓都惊讶地回过头看着她。

“我很了解克格勃,之前找钱生先生的时候,他们其实根本没动用多少力量。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如果只是钱生先生和这位姐姐的话,他们可能还不会派多少人手,但是现在,我也和你们在一起……万能造物对他们而言,实在是太重要了。”

安菲娅微微低垂着脑袋,露出了惨淡的笑容。

“……”

“……”

我和方苓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安菲娅的话。

其实安菲娅说的我之前也不是没想过,只不过总是会被大脑用“船到桥头自然直”这句话给应付过去,根本没有思考过之后的事情。

我何尝不知道带着安菲娅一起逃跑、还是连万能造物也一并带走的逃跑是在挑战克格勃的底线,但无论如何,我都只能这么做。

我既不想被克格勃抓走,也不愿安菲娅被他们继续控制、毫无自由,所以只能选择带着她一起逃走。而且,如果不是安菲娅,不是万能造物的帮助,我们也许都离不开茨沃坦新区。

但是,就像安菲娅说的那样,或许本来克格勃并没有过多重视我和方苓两个普通人,这从昨晚的追捕行动就可以看出,而一旦安菲娅加入,我们毫无疑问会被他们列为重点追击对象。

看看现在的局面吧,道路和边界全面封锁,克格勃是不会留任何漏洞给我们钻的。

或许,从一开始我就错了,和国家机关对抗什么的,怎么可能是一个普通人能做到的事。

说不定,我们已经……

“钱生,你可不能动摇啊!”

就在这时,方苓扶住了我的肩膀。

“她怎么样都好,可你和我一旦被抓,那可就全完了!”

感受着肩上传来的力量,看着方苓脸上的担忧,尽管内心里催我放弃的声音越来越响,我也还是拼命笃定了心神。

不错,安菲娅好歹是万能造物的现任适格者,就算她违背了两次命令,就算带着我和方苓逃跑,事后克格勃也一定不会拿她怎么样的。

但我和方苓就不一样了,一旦我们落入克格勃的手中,等待我们的就只可能是惩罚和关押,以及未来无数个日夜的奴役和驱使了。

“嗯。不管怎样,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只能逃下去了。”

我点点头回应了方苓,随后朝后座望去。

“安菲娅,你认为如果你不在车上,我和方苓就能逃掉了吗?”

“不一定……但是,至少追捕的人不会这么多——”

“现在的情况是,你已经在车上了,克格勃他们也已经调动了大队人马。所以,就算你现在下车,跑去自投罗网,克格勃的人也肯定不会在抓住我和方苓之前把这些人撤离的。”

“……”

安菲娅低下了头,我无法看清她的表情。

过了许久,她才重新抬头看着我,微微颔首。

“你说的不错,钱生先生,无论如何,我们只能逃下去了。”

“嗯。”

“……那我们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见我和安菲娅都不再抱有放弃的念头,方苓松了一口气,但眉间的担忧却丝毫没有消散。她将身子靠在座椅上,目视前方,像是自言自语般说出了这句话。

看着前方那两辆熄火的越野车,我不禁感到有些荒唐。仅仅在这里摆了两辆不知道有没有坐人的车和几个告示牌,他们就让我们寸步难行了。

轻轻摇了摇头,我甩开了这些杂念。

沉吟了一会后,我决定好好分析一下现状。

我们之前去的其他几个路口也都有克格勃的人在,所以从这边方向突围的可能性很低。可如果现在调头的话,且不说能不能赶到其他方向的边界,就连路上我们都有可能被克格勃的人发现并包围。所以,尽管可能性很低,但我们已经无路可走了,非得从这里突围才行。

刚才公路那边,我记得大约有十二三个警察和克格勃的人在活动,周围的警车也有五六辆,他们的背后还有一个哨站,里面不知道藏了多少人。而这边的话,只看到两辆越野车和几个告示牌,但就如安菲娅所说的那样,他们不可能只安排这么点人,所以一定有伏兵。

正常来想,我们一定会走这种小路吧,毕竟那边的人看上去比较多,这边则基本没人。但换位思考一下,他们必定料到了我们的这种想法,所以一定会在这边设下埋伏。

但再仔细一想,这可能也是他们的诱导,等我们思量再三决定往公路那边突围的时候,就会发现真正的埋伏在那边。

不管如何,我们要从这边突围的话,就不可避免地会遭到埋伏。如果从公路走,那明面上和暗地里的人都会一拥而上,我们可能要面对数十人的围攻,如果从小路走,我们就得面对可能存在的未知埋伏。不管是哪个,我们都有失败的风险。

“但是,也只能拼了……!”

咬咬牙,我握紧了拳头。

“我们直接从这里冲过去!安菲娅,等下如果我们被包围了,你就用万能造物想个办法开道口子让我们出去。”

“……嗯。”

“……确实,也只能走这边了。”

安菲娅和方苓似乎也意识到了我们的窘况,没有多问便认同了我的决定。

深吸一口气,我鼓足全身的力气,猛踩油门向前奔去。

耳边的风呼呼作响,紧绷的身体微微颤抖,握住方向盘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捏紧了几分。距离越野车越来越近,心脏剧烈的跳动仿佛要跃出喉间,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惊迫。

三百米……两百五十米……两百米……一百五十米……一百米……五十米……

——有人!

心头一颤,我看到越野车的车门被猛地踢开,六个全副武装的黑衣人冲了下来。

——不管他们了,直接冲过去!

与此同时,附近低矮的草丛里跳起来了几个穿着迷彩服的持枪男人,他们与六名黑衣人一起瞄准我们的车胎发出齐射。

“砰!砰!砰!”

随着三声爆胎声响起,我对车子彻底失去了掌控,被惯性甩到了方苓身上,而她也撞到了车门上。

——该死!

“安菲娅!闪光弹!”

嘶吼着朝后座的安菲娅喊道,我抱住方苓藏身于车窗之下。

此时安菲娅也很慌乱,一样躲在车窗下,有些手足无措。听到我的呼喊后,她连忙拿起万能造物,将其变成了一颗闪光弹,然后举过头顶。

我低下头闭上双眼,直到闪光弹那巨大的能量辐射过后,我才再次睁开眼睛,然后将车门推开。

“!?”

但是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外面的人并没有受到闪光弹的影响。不知何时,他们都戴上了墨镜。

——糟了!

“安——嗬!”

就在我想要叫安菲娅让她把万能造物变成其他东西的时候,对面的黑衣人毫不留情地对我开了枪。子弹穿过右手臂,带来的冲击力让我一下子靠在了车座的背垫上。

虽然我没有说完,但安菲娅很明白现在该做什么。匆匆瞥了一眼我的伤势后,她便驱动万能造物变成一个小小的水球扔了出去。

水球被扔出去之后,几乎是瞬间就被子弹穿透了无数个孔,但很快它又恢复了原状。在空中悬浮片刻,水球开始以极快的速度向四周伸张,不一会儿便包裹住了小车附近十米的空间。

“(俄)是防护罩!让马克西姆博士过来!”

远处传来了这样的声音,但我却无心去思考话里的含义了。

勉力望去,他们似乎被隔绝在了用万能造物变成的半透明防护罩外面。

“钱生!你没事吧!?”

方苓惊慌失措地看着我止不住流血的手臂伤口,翻动着储物栏,希望能从那里面找到医疗用品。

“没事……只打到了手臂。”

拼命忍住巨大的疼痛感,我挤出了一个笑容。

“呵呵,人生中第一次被枪击……”

“先用这个止血!”

坐在后座的安菲娅手忙脚乱地递过来了一大片白色的布块,我这才想起刚才她似乎将自己的衣服脱了下来,然后把它撕碎了。

看来我勉强做出的从容姿态并没能让她们有所放松啊……

“嘶——”

“很疼吧?忍一下哦。”

接过安菲娅递来的布块后,方苓也脱下了一件衣服,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周围的血迹后,将布块缠在了我的伤口上。

本以为之前就已经足够痛了,没想到那块布缠到我手臂上的感觉更加痛苦……

没有心情去管嵌在肉里的子弹,见方苓简单包扎完毕后,我便坐起身观察起了周围的情况。

很糟糕。

现在的局面可谓是很糟糕,薄薄的一层防护罩外,密密麻麻站了十几个人,眺眼望去,远方还有人在向这边跑来。

“现在怎么办?”

方苓无力地靠在背垫上,时不时担心地看着我的伤口。

“嘿……安菲娅,这个防护罩可以跟着我们一起移动吗?”

我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口,它还在不断地往外渗出鲜红的血液。

安菲娅没有回话,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眼圈已然有些泛红。

“不行吗……”

难以抑制右手的轻微颤抖,我只能露出了一个苦笑。

“总之,先就这样吧,反正他们也进不来,什么时候能谈条件了,我们再出去。”

“不行!你的手……”

“对啊钱生,你手上的伤可耽误不得,我们要不还是……”

面对安菲娅和方苓的关心,我毅然决然地摇了摇头。

“不,我们绝不妥协。如果不谈条件,哪怕我因为伤口感染死在这里,也不能被他们带走。”

“可是——”

“没有可是。至少,他们现在奈何不了我们。在没有得到确切保证之前,我们绝不出去。”

“……”

拗不过我的执意,方苓和安菲娅只好保持了沉默。

扭头向车外看去,望着那一排排站立的高大严肃的黑衣人,那一辆辆鸣着警笛严阵以待的警车和警察,甚至那遥远天边只闻其声的直升飞机……我第一次生出了轻蔑的感觉。

 

 

 

 

“(俄)马克西姆博士!”

不知过了多久,在我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的时候,外面传来了这样的呼声。

一个穿着白色研究服、颇有些放荡不羁的留着小胡子的老头出现在了那边,而那些黑衣人见到他的到来,都纷纷礼让。

他似乎是从直升飞机上下来的,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仪器,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不过,很快我就知道了它的用途。

“(俄)防护罩覆盖面积约为78平方米,克留奇科夫系数为0.427,GNT指标是二级。”

那个老头用仪器探头触碰万能造物形成的防护罩,嘴里不住地念叨着。

“(俄)嚯!二级!都可以扛大炮了!不过没关系,只要不是一级就够用……”

接着,在黑衣人淡然地注视下,老头走回了直升机那边,不一会儿,又走了回来,手里多拿了一个银色的圆球型设备。

“(俄)来来来,往里面注入克留奇科夫系数为-0.289的合成物来中和……”

他将那个银色的机器设备用一根金属管连在了防护罩上面,然后在一旁黑衣人托着的电脑上快速敲击。

只见管子里慢慢流出了淡绿色的液体,与此同时,防护罩开始慢慢向金属管的方向收缩,一开始还不明显,但几分钟过后,每隔十秒防护罩就会缩小一到二十厘米,而且越来越稀薄了。

“怎么回事?”

耳旁传来了方苓惊恐的声音。

“我也不知道……那个人好像是实验室的研究人员?”

安菲娅夹杂着困惑与不安的话语也在耳边飘荡。

我想要起身好好观察一下那边的情况,但却几乎移动不了身子,意识也愈发地模糊了起来。

该死……失血过多了么……小看一发子弹的威力了啊……

“(俄)差不多了,你们可以用枪试试。”

远方隐隐听见了老头说话的声音。

“嗒嗒嗒嗒——”

接着便是一阵急促而密集的枪响。

“(俄)可以了,上!”

似乎是防护罩被子弹打穿了,一个个黑衣人从打开的缺口一拥而上,向车这边扑来。

“糟了!”

慌乱之下,方苓连忙移动到了我的身前,想要护住我。

“(俄)都别过来!我是万能造物的现任适格者,你们再靠近的话,别怪我——”

“(俄)别怪你什么?想让万能造物变成武器之类的东西?那也得要你拿到它才行。”

安菲娅想对包围过来的黑衣人发出警告,但那老头却嗤之以鼻地笑了笑,将已经缩小变回水球的万能造物捏在手里。

黑衣人已经近在眼前,他们粗暴地将方苓扯了出去,把她按倒在地上,然后扣上了手铐。接着,他们又把我拖了出去。

至于后排的安菲娅,也同样没能幸免,她也被一群黑衣人拖拽着下了车,按在地上绑住了双手。

半躺在地上,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听着方苓和安菲娅的哭喊,我心里最后的一丝希望也泯灭了。

啊……

这下……一切都完了……

这个时候……已经……都结束了吧……

不可能……再发生什么奇迹了吧……

不会再有人……来救我们了吧……

我的人生……已经……被掐死了吧……

真是……奇怪啊……

……

谁……

谁来……

谁来救救我们啊……!

“(俄)——住手!”

就在这时,仿佛是响应了我的呼唤,一个声音从远处的黑衣人中传了出来。紧接着,在沿途人群的礼让下,一道身影出现在了十米开外。

还没来得及看清来者是何人,我就因为伤势加深晕了过去。

 

 

 

 

当我醒来的时候,所见之处已变成了白色的天花板。

这里是……实验室么……?

除了白色的天花板,我还看到了床头边的呼吸面罩和一旁的紧急呼叫按钮。

这里是……医院?

在消毒水味道的刺激下,我稍微清醒了一点。

毫无疑问,这里正是医院。

对了,是因为我手上的伤需要做手术,所以才会在医院里面的吧?

不过……最后那个喝止黑衣人的人……到底是谁呢?

尝试着动了下身体,似乎问题不大,只是右手难以行动而已。顺便一提,我的右臂已经换上了医用绷带。

坐靠在床头,我突然有一种极为不真实的感觉。

原来,我真的被枪打中了。原来,万能造物变成的防护罩真的被化解了。原来,我们真的等到了来救我们的人,尽管不知道他是谁……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啊,你醒了。”

进来的人是安菲娅。

碧蓝色的秀发末梢微微弯曲,此前临时购买的红色羽绒服已经被换上了一件淡蓝色的卫衣。她从一边搬来了凳子,坐在我的床前,微笑地看着我。

“有没有感觉好一点了?”

“嗯……那之后,发生了什么?”

“你还记得他们把我们制服在地的事吗?”

“我记得,我是在那之后不久才晕过去的。”

“当时真是千钧一发呢,差一点就要被他们带去实验室了,幸好普罗塔西斯基及时赶到。”

“普罗塔西斯基……?”

“嗯。很意外吧?他当时不是来抓我们的,而是来救我们的。我给你削个苹果吧。”

说着说着,安菲娅拿起了柜子上的一个苹果和水果刀,为我削了起来。

“包围我们的人也是普罗塔西斯基的手下,而那个有点奇怪的老头子是实验室里的一位研究人员,名字好像叫马克西姆,据说是最早研究万能造物的那批人之一。他们真的很多东西都不告诉我呢,什么克留奇科夫系数、GNT指标,我之前完全没有听过。这些东西以后有机会再和你解释吧。”

“方苓呢?”

“她也平安无事,现在在你们之前住的宾馆那边收拾行李。昨天她可是守了你一夜呢。”

“原来我已经昏睡这么久了吗……”

“也不是很久,一天而已。给。”

安菲娅将削好的苹果递给了我,我则向她道了谢。

“那么,普罗塔西斯基为什么要救我们呢?”

“因为他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

“嗯,是克留奇科夫爷爷打给他的。”

“克留奇科夫?是那个克留奇科夫吗?”

“对,就是前任克格勃主席、苏联上一届政府的副主席克留奇科夫。”

看到安菲娅点头确认了这个消息,我一时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他为什么要打电话给普罗塔西斯基?不,他为什么要救我们?”

“关于这个问题,等会他来了你亲自问他吧。”

“他等下要来这里!?”

“嗯,好像本来昨天就想来了,但还有一些事情没做完,所以只能今天过来了。”

“喔……”

正当我还处在难以置信的想法中时,安菲娅突然握住了我的手,眼睛里泛起了泪光。

“太好了,钱生先生……平安无事……对不起……”

盘旋在眼眶里的泪水第一次倾泻而下,安菲娅垂下头哽咽着,手也握得更紧了。

“……没事。”

稍稍用力地回应了安菲娅,我慢慢松开了她的手,然后探上去摸了摸她的头,露出了一个笑容。

“都已经结束了。”

“嗯……!”

抹去了眼角的泪花,安菲娅也努力地回以灿烂的微笑。

“不过,我还是想确认一下,我还要被送到实验室里去做实验吗?”

“哈哈哈……已经不需要了哦。”

“那就好。你呢?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我吗?我的话……果然还是想要去看看吧,世界上的各种地方。”

说到这里,安菲娅先前因为哭泣而泛红的脸颊似乎更加红了一些。捏了捏垂下来的耳畔细发,她用很小的声音接着说道:

“可以的话……我们或许能做个伴呢。”

“是么,也就说你已经下定决心了?”

“嗯。”

听到她肯定的答复后,我感到很欣慰。

就在我准备接着说点什么的时候,病房的门被再次推开了。

“(俄)喔,安菲娅。”

与声音一同出现的,是一位穿着黑色大皮袄、戴着黑框眼镜的老人。

他的面容不苟言笑,给人一种很严肃的感觉,但说话又意外地让人感到亲近,既铿锵有力,又温柔随和。

他就是克留奇科夫。

“(俄)克留奇科夫爷爷!”

见到来者的面貌后,安菲娅欣喜地站了起来,朝那边走了几步。

作为回应,克留奇科夫也露出了一丝微笑,看着安菲娅的眼神就像看自己的孙女一样。

“(俄)我的小安菲娅,这两年过得怎么样?还好吗?”

“(俄)嗯,还好。”

“(俄)那就好。”

克留奇科夫颔首,搬过一张凳子坐在了安菲娅旁边。随即,他将目光转向我,然后开口道:

“这位就是钱生先生吗?”

“(俄)是的。”

“您好。”

安菲娅回答了克留奇科夫的话,我也尽量礼貌地做出了问候。

“我很抱歉,他们对你做出的事情,让你受苦了。”

克留奇科夫郑重地向我道了歉,而我则有些受宠若惊。

“不,没什么,他们也只是在执行命令而已。”

“不管如何,错的都是他们,钱生先生不必为他们开脱。错的就是错的,不能因为是上级的命令就无视这一点。”

克留奇科夫摇摇头,话语里充满了不容置疑。他将左手放在床沿上,右手轻抚着安菲娅的头发,然后重新看向她。

“(俄)安菲娅,你的想法是什么?他们说你想要逃离这里,还乱用万能造物的力量。你为什么要帮助他?又为什么要逃走?”

安菲娅看了我一眼,然后深吸一口气,直面克留奇科夫,用坚定的声音说道:

“(俄)克留奇科夫爷爷,其实,我对现在的生活不算讨厌,就算他们每天都在监视我,不让我去太远的地方,我也可以接受。但是,我更想到世界上不同的地方去看看,我想亲自体会不同地方的风景和文化,我想每天都能过得有所不同。”

“(俄)以前的我是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的,但和钱生先生认识以后,我越来越认识到了自己心里真实的想法。我之所以会帮助钱生先生逃跑,就是因为不想让他失去自由。他和我一样,也受着类似的煎熬,但他又和我不一样,因为他做出了符合自己内心的选择。”

“(俄)看到这样的他,我也鼓起了勇气。我从来没有反抗过克格勃的命令,所以我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很高兴,因为这是我时隔多年、再一次决定做出的改变。克留奇科夫爷爷,我渴望一次环游世界的旅行,就算克格勃不会允许,这也是我最真实的想法。”

“(俄)唔……”

听罢,克留奇科夫沉吟了一会,他的眼神和来时没有任何变化,根本看不出心情的波动。

许久,他才点点头,用那双饱经风霜、充满睿智的眼睛看着安菲娅。

“(俄)好,我会去跟他们说的,既然你是这么想的,那我就帮你实现它。不过,时间上可能不会很长,全程也会有克格勃的护卫,而且之后,你也要回来继续工作,这样可以吗?”

“(俄)诶?我可以去旅行吗?”

安菲娅以略带惊讶和迟疑的语气向克留奇科夫问道。

就连我也没有想到克留奇科夫会这么说,估计安菲娅原本也只是想告诉他自己的想法而已。

“(俄)当然可以,我的小安菲娅。”

克留奇科夫微笑着回道,这一刻,他的整个面部从冰冷的冻土转变为了热情的海洋。

“(俄)没人能够限制你的自由,如果你想拥有它的话。”

“(俄)谢谢克留奇科夫爷爷!”

得到了克留奇科夫的确认后,安菲娅整个人像拔高了一样开心地立起,向他道了谢。而克留奇科夫则笑着轻轻抚摸了她的头发。

“(俄)不用谢,我的小安菲娅。接下来我想和这位钱生先生聊聊天,你能稍微去外面等候一下吗?”

“(俄)好!”

安菲娅身上再次出现了她这个年龄该有的青春与活力,她朝我挥了挥手,眼角弯成了月牙,我也回以微笑,然后她便小跑着离开了这里。

“钱生先生,我应该不用做自我介绍了吧?”

见安菲娅出去后,克留奇科夫重新朝向床的这边,带着淡淡的微笑看着我。

“嗯,我知道您是前任苏联副主席和克格勃主席克留奇科夫。”

“那已经是几年前的身份了,如今我只是个退居二线的老头子罢了。钱生先生,听说你也是适格者,而且看到的未来不是现在这个世界的未来,是吗?”

“是的,不知为何,我看到的是八一九事件失败之后的未来。”

“嗯,看来你确实跟我和安菲娅不一样,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你为什么能看到之前世界的未来是那些科学家考虑的问题。对了,你知道安菲娅家里的情况吗?”

“我知道,她的双亲都去世了,现在在和奶奶一起生活。”

克留奇科夫点了点头,目光透过不远处的窗户看到了外面泛起的云朵。

“他的父亲是我的好朋友呢。我们当时可以说是忘年之交,尽管彼此的工作和生活相差甚远,但我和他就是聊得来。自他去世以后,我一直很关注他的妻子和女儿,想尽一份力帮帮老朋友的家里人,不过她们后来去了日本生活,我也就爱莫能助了。你知道安菲娅的父亲是怎么去世的吗?”

“好像是飞机失事吧。”

“对,飞机失事,当时他正坐在前往古巴进行社会人文交流活动的专机上。可就在飞越大西洋上空、接近百慕大的时候,本来没有任何问题的专机突然在空中停止了所有运动,然后垂直落下,坠毁在了海里。”

“突然在空中停止了所有的运动?”

“嗯,那个时间点,正好是万能造物出现的时候。”

“等、等等,万能造物?难道万能造物是在安菲娅父亲失事的飞机上出现的吗?”

“哦,我都忘了你不知道这件事。”

我对克留奇科夫说的话感到诧异和惊讶,他则有些恍然地连连颔首。

“准确的说,是在安菲娅父亲身前不到20厘米的地方出现的。”

“啊……”

“不过这些已经都不重要了,你要实在感兴趣的话以后再去问普斯基吧。”

克留奇科夫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谈论太多,他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点了一根。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打电话给普罗塔西斯基吗?”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诶?”

或许是自己也觉得这个说法很荒唐,克留奇科夫笑了笑,然后接着说道:

“总之是件很奇怪的事。我当时正在小憩,迷迷糊糊中突然觉得心脏有点刺痛,大脑里同时闪过了安菲娅父亲的脸。醒来之后,一种莫名的紧张情绪滋生了出来,不知为何,我迫切地想要见一面安菲娅,想要听听她的声音,于是就打电话给了列宁格勒克格勃总部的负责人,他是安菲娅的上属。”

“然后我就知道了她带着你逃跑的事情,也知道了你来到茨沃坦新区这两个星期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得知他们想要强迫你为克格勃服务时,我感到很恼火,他们这种做法和过去极权主义时代的做法有什么区别?搞恐怖吗?我经历过那个时代,所以知道那根本不是一个文明国家该有的模样。”

“这小子当时差点连我的话都不听了,我还没死呢!我后来又拨通了普罗塔西斯基的电话,他是茨沃坦新区分部的负责人,还好他资历比较老,也比较听话,我跟他说了以后,他就直接赶到现场阻止了他们的行动。”

“我们所在的这个国家是一个民主而文明的国家,我为它感到自豪。我尊重每个人,也尊重你,知道你不情愿被他们带走去做实验,所以,我想问一下你的想法,你打算之后怎么做?你的选择又是什么呢?”

在克留奇科夫的注视下,我略微垂下了视线,低头沉思了一会,然后做出了回答。

“我想要辞去现在的工作,成为一名自由的作家。我想到世界的各个地方去走走、去看看,见识一下不同的风景,体会一下不同的人情。”

“是么,你也想环游世界啊。那正好,你和安菲娅一起去吧?”

“嗯。”

“还能假装是她的哥哥、扮成监护人呢,毕竟她才只有16岁。”

“……”

被克留奇科夫这突然的一句话噎住,我竟觉得脸颊微微有些发烫。

他似乎早就料到了我会害羞,露出了一个平淡的笑容。

“不过,钱生先生,虽然我现在放你们离去,但以后可就说不准了,毕竟我已经不是克格勃的主席了,所以你还是要考虑一下之后的事情。我能做到的,就是当你们结束旅行的时候,为你争取到自主自愿的实验机会。”

“嗯,这就已经很好了,谢谢您。”

“我只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不必谢我,好好养伤吧。”

克留奇科夫拍了拍我的左臂,随后像是想起来了什么,又接着说了一句话。

“对了,你那位上司朋友,今天好像就要回国了吧?”

“嗯。”

“你不去送送她吗?你的手应该不影响走路吧?”

“我也想去送她,但医院肯不肯放行还难说。”

“你和安菲娅一起去送她吧,医院这边我会找人过去解释的。”

“真的吗?那就谢谢您了。”

“不用。她是一个小时以后的火车吧?从这里去的话,现在就得出发了。我就先走了,还有点事情要过去处理。”

克留奇科夫最后露出了一个微笑,随即又恢复了那张严肃的扑克脸,站起身朝门走去。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也活动了一下身体,准备下床了。

说实话,我不知道克留奇科夫是不是一个保有政客风范的伪装者,但我还是觉得他是一个好人。

至少,他帮助了我们。

 

 

 

 

“好了,你们就送到这吧,火车一会儿就开了。”

熙熙攘攘的月台上,方苓将最后一个行李箱搬上火车,走到预订的座位那里放好,然后隔着一道窗户和我与安菲娅说话。

“一个人没问题吧?”

虽然知道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但我还是问了出来。

“没问题没问题,你以为我是谁啊。”

方苓果然笑了出来,撑着车窗下沿俯视着我。

“倒是你,明明是个病人还要来送行。”

“尊敬的上司和好朋友要走了,我怎么也得过来吧。”

“哼哼,抛下上司和好朋友的人可不该说这种话啊。”

“……别扯。对了,我的信你收好了吧?”

“收好了收好了,亲爱的下属兼同事兼好朋友的辞职信我怎么能不收好呢?”

方苓对我摆了摆手,然后把头转向安菲娅。

“安菲娅小妹妹,未来的三个月,这家伙就拜托你了~”

“嗯……”

“为什么是我被拜托啊?”

“因为你是个很让人担心的人嘛。对吧?安菲娅小妹妹~”

“……”

“……”

“啊呀,一下子少了一员得力干将,回去以后肯定会被部长和社长骂死吧。”

方苓故作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抱歉啊,方苓。”

“没事没事,被骂就被骂吧,反正我早就说过会支持你的决定了。诶,钱生,你过来一下,你头上好像有个东西。”

她说着说着突然指着我的脑袋,一本正经地皱着眉头,像是要分辨出我头上的是什么东西。

“哪里?”

我凑了上去,微微低下头,想要让方苓看清楚。

“诶嘿~!”

突然,我被方苓一把抱住了。她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发,然后在我耳边慢慢吐气。

“钱生,希望你平安,欢迎你随时回来。”

“啊……方——”

“(俄)嘀——请各位旅客注意,列车即将发动,请乘客在座位上坐好,送行的人站到黄线以外……”

就在我想要说点什么的时候,广播的声音从喇叭里传了出来,方苓赶紧松开了我,一边挥舞着手让我们离开,一边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再见!”

这是她最后朝我们喊出的话。之后不久,火车便发动了引擎,伴随着巨大而有规律的轰鸣声渐渐远去。

站在依旧拥挤的月台上,和所有送行人一并,我目送方苓慢慢远去。

“钱生先生,你后悔吗?”

不知何时,身边的安菲娅向我问道。

我微笑着摇了摇头。

“不后悔。”

我想,就算多年以后当我回忆起来,我也一定不会后悔现在的选择吧。

“嗯。”

——我也是。

她一定是这么想着的。

嘈杂的声音随着视线的上移而远去,我看到了这两个星期以来最为灿烂的阳光和云朵。

这个世界本就是无法用理性去量化的,甚至是超越人想象的。

人无可探知、无法实现的都是不需要去思考的,去思考、去实践的人都是白痴。

过于相信世界是理性的、是可以通过逻辑计算出规律的,把所有矛盾、意志神动排除在外的想法,实际上是一种自大。

或许,感性其实并不是一种弱点,而是我们人之所以为人、所拥有的最大的优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