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逃掉了么?

拼命忍住胸口的起伏,抑制住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的剧烈反应,满头大汗、浑身热得不行的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一直顾着逃跑的我,现在终于能静下来稍微思考一下了。

这里是步行街,我和方苓曾来过的地方。

新区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此时正是人多的时候,商店里也是人来人往。

我藏匿于其中一间商家的更衣室里,暂时获得了安宁。不过,为了防止克格勃的人在我身上安置追踪器,我还是刷卡买了一整套新衣服,将原有的衣服全部舍弃了。

真该死……没想到我居然被他们监视到了这个地步!

之前,从房间夺门而出后,我马上就看见不远处的拐角有一个年轻的黑衣男子向我投来视线。他的眼里一瞬间闪过了惊讶,接着就动身跑了过来。虽然他穿的是便装,但我知道他一定是克格勃的人,所以我也跑了起来。

然后,过道尽头下楼梯的地方,那里也有一个他们的人。虽然他乔装成了服务员,但我还是从他努力阻拦我的动作看出了他的身份。我慌乱地挥起手,伴随着恐惧叫出了喊声,用最大的力气把他推开,然后跑下了楼。

在跑下楼的前一刻,我看见许多房间的门都打开了,里面探出来几个脑袋,神色各异、充满了好奇,我想他们应该是想看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发出这么大的动静吧。

让我感到无力的是,那里面赫然有着方苓。

方苓似乎听出了叫声的主人是我,满是担忧地将半个身子侧了出来,却只和我对上了最后一眼。

由于当时的我实在过于恐慌,满脑子想的都是逃跑,根本没有心思去管方苓,所以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祈祷她平安无事,然后在楼上二人、楼下三人的追击下冲出了宾馆。

之后,我胡乱跑了一阵子,想要甩开追兵,不料却引来了更多的人。

我匆忙躲进早已闭馆的文化纪念馆里,等了好久才听见身后追兵远去的声音。可没想到,接下来我就被住在此处的馆长普罗塔西斯基发现了。

在他的盛情邀请下,我走进了他的小屋,受到了宾客的待遇,一度以为获得了暂时的安全。可是,就在我以为自己找到了足够安全的庇护所的时候,房子角落处的书架却突然往两边移开了。

紧接着,那后面走出来了四个全副武装的黑衣人,目露凶光。看着他们和那泛着蓝光、通往某个不知名地下设施的楼梯暗道,我知道自己一定是闯入了敌人的老巢。

普罗塔西斯基收起了和蔼的笑脸,他稍稍挥手,那几个黑衣人便向我走来,我只得连连退后。但是门外也站了几个人,我根本就无法逃脱。

情急之下,我的大脑飞速运转,在普罗塔西斯基和那些黑衣人冷漠眼神的注视下,我做出了最不可思议的选择——朝楼梯暗道跑去。

在我当时想来,这已经是最后一搏的机会了,反正都会被他们抓到,不如再跑一下、再挣扎一下。

由于他们根本没想到我会往暗道那边跑,所以没有及时作出反应,我很顺利地窜了进去。

所幸,楼梯的设计比较特殊,一进去就是一个拐角,之后又有三四个拐角才到下面,所以我身后的那些人并没有开枪。

暗道底下是一个巨大的地下室,除了靠里的一面巨大的液晶屏幕外,下面的桌上还放着各种令人瞠目结舌的东西:枪械、防弹衣、手榴弹、军刀、夜视仪和其他的一些军用设备。不过,它们顶上都隔着一层带锁的玻璃,所以无法直接取出来。

大屏幕上是茨沃坦新区的立体俯瞰图,无数小蓝点在其上方闪烁。不用说也知道,这一定是整个新区的监视系统中心,日夜不停地监视着这个地区的一切“他们”感兴趣的事物。

整齐布置的工作桌后台坐着五六个人,他们有说有笑,甚至还喝着咖啡,仿佛发生在地表的抓捕任务与他们完全无关似的。当他们看到我这个不速之客的闯入后,一下子都愣住了。

我没有时间在此处停留,身后已经传来了密集的声音,我只能尽最大的努力寻找其他方向可能存在的出口。

我看见楼梯暗道的正对面是一个长廊通道,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的通道了。我顾不上其他,只能拼命跑了过去。

直到这时,那些坐在工作椅上的人才动了起来,他们中的两人取出了玻璃下的武器,跟着刚下楼的其他黑衣人一并朝我追来。

我只能拼命地跑、疯狂地跑,生怕后面的人追上来,也生怕前面是一个死胡同。

我想起刚才普罗塔西斯基的房门外还站着几个黑衣人,而我此前却从未见到他们,所以他们应该不是在外面追我的那些人。所以,他们很可能也是从这个地方出去的,这里一定还有其他的出口。

我在长廊通道上跑了很久,身后的追兵也越来越近,但他们并没有开枪,或许是想要活捉我吧。

当我面临分岔路口选择的时候,正好从左边赶来了那几个之前在普罗塔西斯基门外阻拦我的黑衣人,于是我立马向右边的通道奔去。

接着,经过惊险的百米赛跑后,我最终冲上了楼梯,来到了标记着“出口”二字的大门处。然而,我却绝望地发现那是一个需要指纹认证的合金门,自己根本就没有办法打开它。

幸运的是,就在我准备束手就擒的时候,那道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一个精瘦的男人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他似乎也没想到会有人从这里出来,还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所以愣在了原地。我则仿佛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用尽全身的力气往他身上撞去,把他撞倒在了地上,然后跑了出去。

我没想到普罗塔西斯基居然会是克格勃的人,也没想到文化纪念馆旁边的小房子里竟然隐藏着克格勃地下基地的入口。

我惊恐地想到,如果连这种供游客参观的地方都被克格勃的势力渗透了,那究竟还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呢?

之后,在慌乱中,我又跑去了很多地方。但是,不管是什么地方,只要我在那里停留了超过三分钟,就能很快看到四面八方向我靠近过来的眼神冰冷、面目不善的人。

每次我以为自己逃脱了的时候,下一秒就又会落入敌人的追捕网中,于是,我只能不停地跑,不停地甩掉一波又一波追兵,然后再次被新的追兵盯上。

后来,我想到,会不会自己身上也有他们的追踪器?

我越想越觉得可能,因为我去过的许多地方都没有监控设备,有的甚至根本没有几个人,但不管怎样,他们总能稳稳地找到我。

当时我正好被一群黑衣人穷追不舍,于是我便一头扎进了步行街。

步行街虽然人多,可能会有其他克格勃的便衣,但与之相应的,一般的普通民众也能成为我的掩护。而且,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我强行带走,就算是克格勃,也是一件相当麻烦的事吧。

抱着这样的想法,我一边小跑着穿梭于人群之中,一边警惕地寻觅起了服装店,意志也稍微松懈了一些。而人一旦有点松懈,全身的感受就会一拥而上。

脚掌像是踩在了磨砂皮的坚硬地面上,肌肉的酸痛从小腿开始向上蔓延,整个腿部又烫又疼。上衣早已被汗水浸湿,头发也黏黏地粘在前额上。

全身的汗液随着惊人的体温一并蒸发,人再被冷风一吹,整个身子便止不住地颤抖。头也昏沉,意志也消磨,但我还是咬牙继续拖动着脚步。

趁着人流特别大的高峰时期,我加速甩开了身后的黑衣人,闯进了一家时装店。

那里的店员似乎被我的样子吓到了,甚至还小心翼翼地问我需不需要叫救护车,或许是看我精神萎靡又满身大汗,觉得突发了什么疾病吧。我只得摇头谢绝了她们的好意。

接着,我在店里浏览了起来,有意地将身体放在了衣架后面,时刻观察外面的情况,那些黑衣人似乎并没有发现我躲在这里。

我从衣架上拿起几件衣服,直接刷卡付了钱,在店员略带诧异的眼神中走进了更衣室。

再然后,就是现在了。

没有确认上面究竟是否有追踪器,我将原有的衣服直接丢在了更衣室的凳子上,换上了一身新装。

我选取了街上最为常见的款式,尽量让自己的穿着看上去不那么起眼。为了做到更好的伪装,我还买了一条这个季节苏联人最喜欢穿戴的长绒围巾和一顶深灰色的大帽子。

可是,就算做出了如此乔装,我也还是感到无比地惶恐和害怕。

我发现,每当自己获得片刻的安宁,脑子里就会闪过万能造物和透过它所看到的那些景象,就会想象出自己被克格勃抓住、毫不留情地做着各种实验的惨状。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感到一片混乱,只能感到胆战心惊。

不过,这个小小的更衣室绝不是安全之所,要想获得安全,便不能在此地久留。

最后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我打开了更衣室的门,在心里祈祷门外不要出现一群黑衣人。我很幸运,外面并没有黑衣人守候,我得以再次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

这家店有左右两个大门,我之前是从左边来的,她们的柜台也在那边,所以我想从右边离开。

就在我准备出发的时候,左边那道门的外边走进来了几个高大的男人,他们统一穿着西装,戴着墨镜。虽然隔了一段距离,但我还是能听见他们在询问店员关于我的下落。

藏身于衣架后方,我只能慢慢向后退去。

“(俄)啊,确实有一个满头大汗、穿着卡其色大衣的人来过,他现在好像就在更衣室里面吧。他果然是坏人吗?你们警察还来抓他。对了,他刚刚买了几件衣服,说不定现在已经换上了,好像是一件褐色的……”

糟糕!

听到店员说的话后,感到不妙的我几乎立刻跑了起来。而我跑动的声音也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俄)就是他!别让他跑了!”

柜台那边的店员见我想要从右边大门逃跑,连忙喊道,想要让这边走动的店员拦住我。

我只能努力推开她,像一个真正的逃犯一样粗鲁地把她推到地上,夺门而去。

过于疯狂的奔跑让早已疲惫不堪的身体更加痛苦了,可我只有不停地跑下去才有机会摆脱他们。

到了这个时候,一切情绪都无所谓了,我的整个人都在为逃跑服务,尽管我根本不知道这近似无穷无尽的逃脱赛终末,等着我的会是什么。不过不管是坏的结果还是好的结果,我都没有进一步的想法。

我几乎跑遍了列宁格勒。

我想那些克格勃的人肯定以为我人生地不熟,就算没有追踪器,也会很快被抓住吧。但是,我可不会在乎沿途的地点是否熟悉、是否好走,甚至是否还有通路,我会不断地变换方向,以此来摆脱他们的追捕。我在那个地下室里瞥见到的监视图起到了一定作用,我依稀记得几个蓝点聚集的区域,所以没有往那些地方跑。

最后,终于,我跑到了一个看上去像是乡下的田野,身后早已没了人影。

抱着“有人的地方就有危险”的想法,我没有在此地久留,哪怕深更半夜,我也往山上走去。

心脏因长时间的奔跑而怦怦直跳,腹部也在静下来的当头有些绞痛。浑身发软,肌肉僵硬,我觉得自己简直都快要死了。

这座山并不算太高,树林也不多,不过不管是谁,第一次来这里都会有些迷失吧。我也不例外,此刻走在这里,就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了。不过倒也无所谓,反正我早就不知道该往那里去了。

默默走在山间,我只能听到脚踩在草地上发出的细微声响和自己心跳的声音。

这里的夜十分宁静,满目不见灯火,抬头只剩星光,仿佛褪去了一切文明的痕迹,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松心情。

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心跳慢慢恢复了正常,肌肉带来的僵硬也开始发酵,我觉得自己可能要抽筋了。

黑暗中,我看见了不远处立着一块大石头,于是便朝它走去。

结果,刚在石头上坐下,我的腿便剧烈地疼了起来。我咬牙忍受着抽筋的痛苦,任由自己发出短促的呻吟声。

好不容易从抽筋的状态恢复,我整个人直接倒在了石头上,全身早已累得虚脱。

冰凉的触感在手和石间传递,隔着一层大衣的后背同时受到了湿冷的汗液和石头的低温侵袭,但我甚至懒得翻动一下。

起初,那些恐惧、惊慌、不知所措的念头依旧在脑海里回荡,我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被突然出现的黑衣人抓走,浑身上下做好了逃跑的准备。但是后来,我真的放松了下来,即便还在想着克格勃的事情,心里也没有多少害怕了。

仰在石头上,我看着列宁格勒乡间清新而又迷人的夜空,思绪渐渐回到了过去。我想起了自己还在读大学的时候,第一次走进图书馆的场景。

那时的我其实颇有些玩世不恭,认为金钱至上的社会里,人情淡薄,那些用文字书写的东西根本没有什么价值可言。哪怕我早在高中时期就看过许多名著了,但更多还是为了高考而功利地阅读。

但是,当我走进图书馆,看到那可以用书林、书海来形容的藏书量,看到无数学子坐在桌前,靠在书架上,或者席地而坐,聚精会神地读着书的时候,我便不由感叹,这个世界哪怕再如何变化,有些东西始终是存着一片宁静与它的喜爱者的。

之后,我加入了图书协会,接触到了很多热爱文学的青年,自己看的书也越来越多,于是渐渐对这些用文字书写的东西产生了喜爱之情。

那时的我天真地以为,就算这个世界被金钱腐蚀了大半,我也一定会保有内心最固执的坚守。后来,只要我想起那懵懂的梦、天真的梦,就会感到一阵伤感。

大学生活如梦似幻,仿佛一眨眼就过去了。然后我毕业了,开始第一次找工作,开始自己真正意义上作为成年人踏出社会的第一步。

我有了第一份工资,有了第一个可以安心居住的小屋,也有了第一次加班,第一次被骂的狗血淋头的经历。我开始忙碌于生活,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不断成长,不断失去,不断学习,不断忘却。

我开始习惯了迫不得已的生活,习惯了社会、工作和金钱,习惯了如此“安定”的生活。

有时候,我甚至会嘲笑过去的自己,告诉他你所向往的未来是不存在的。而我那幼稚的、怀揣着美好希望的成为作家的心愿,也就这样被无限期地搁置了。

我成为了身边人的榜样,不管到哪个公司,他们都说我认真细致、勤奋谦虚。而我也很快就习惯了这种评价,毕竟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是老师表扬、邻里夸赞的好学生。

但是,我总感觉少了点什么。这在我日后的工作生活中逐渐演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心结,让我不再那么专注,不再那么认真,让我感到了疑惑,让我感到了不解。

直到去年三月,从原来的新闻社调到山西以后,我才明白那个心结到底是什么。

山西那边的生活和我之前呆过的更北方的城市比起来,节奏没有那么快,也没有南方小城那么慢,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受。

我在那里遇到了一位贵人,说起来他也是我的采访对象,当时新闻社刚好有任务要去采访他,于是就派了我前去交涉。我歪打正着正好就住在他家所在小区的出租房里,当真是极其幸运。

他的年纪比我大十岁,已经结婚生子了,就在附近的电厂里担任计算机工程师。我总喜欢叫他刘叔,而他也乐得我这么叫他。

当时我得知要采访的人是一位拿过银河奖的作家时,还觉得对方应该是一个很前卫的人,但刘叔却完全颠覆了我的这个想法。他的穿着很普通,为人也很低调,周围人几乎都不知道他竟然在工作之余还写小说。

在认识刘叔之前,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过书了,而科幻小说更是我从来没有接触过的类型。如果不是刘叔的话,我想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读科幻小说吧。

采访工作结束后,我在那个地方还住了一个多月,每天都能和刘叔碰面。有时,我们就坐在一棵大树下的石凳石椅上,聊些生活上的小事,有时,我们会在商店里碰面,有说有笑地谈几句工作上的趣事。

刘叔真的是一个很有智慧的人,他的很多观念都超越了这个社会的束缚,我在之后的生活中越来越明显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刘叔在中国科幻读者群体里早已是鼎鼎大名的人物了,但他在生活中仍然只是平凡无奇的普通大众。

我曾问过他为什么不对身边人说自己正在做的事,他说没有这个必要,若是身边人都因此而对他刮目相看,那么原本的生活就被侵扰了。他还告诉我,写作是个人爱好,与生活无关。

当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才终于恍然,原来心结在此。

但我的心结却不全在此。

我在之后的生活中重新拾起了书本,在偶尔的空闲时光里会读一两本书、写三四行字,感觉内心稍微平静了一些,生活也变得美好了一点。但是,我还是有一种别扭感。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因为普罗大众所推崇的金钱社会与自我追随的精神世界的矛盾所引起的、难以调和的对立。

尽管我在努力地阅读和写作,身边的人却完全无法与我感同身受,甚至对我嗤之以鼻。在这个金钱魔力即是一切的世界里,我就是异类,就是会被戏称为“钱先生”的冥顽不化之人。

所以,我不再在同事面前看书,至少不是看文学类的书,也不再试图与人述说精神世界里的一切了。

再后来,我认识了方苓。

这么说其实也不对,因为早在被她推荐到国际部之前,我还刚通过迅捷新闻面试的时候,就已经和她见过面了。她当时只在迅捷新闻里待了半年,但俨然已经成了国际部的王牌,声名远扬。

方苓真的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在工作上,她比谁都要勤奋刻苦,比谁都要认真细致,就连之前在许多新闻社充当王牌的我,见了她也不得不服气。在生活上,她几乎只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有所了解,比如时尚杂志和国际新闻,而后者又与工作挂钩。

国际部所有人对她都是又敬又怕,但接触久了就会发现她其实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一个善于倾听的人,总是好相处的。

就在那次聚餐后,不情愿送方苓回家的我,意料之外、时隔许久,再次有了倾诉的对象。

她开始经常和我搭话,时不时向我了解文学方面的东西。我也开始主动找她搭话,向她述说书里的世界,而每次她都会听得很认真,所以我真的很感谢她。

我当时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越来越感到矛盾的交错,只是在与刘叔的交谈过后,我在方苓身上又一次稍稍坚定了自己那幼稚的梦。但是,不管如何,生活和工作总是会逼着我向前走,根本不想让我两全。我不得不思考,究竟是继续现在的生活,在其他人期待的目光中、在世俗和社会的激励中稳步向前,还是摈弃这一切,追求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

正因如此,我的工作开始变得敷衍起来,我变得不再那么尽心尽力,也因此,我被方苓察觉到了异常。所以,之后才会才有她的坚持,在部长一开始反对的情况下争取到了这一次苏外友谊交流活动的采访机会。

我当时是很震惊的,根本没想到她会做出这种事,不过看她这么认真对待我的事,我也决定自己要好好地回应她。

接着,就是出发前往茨沃坦新区的那列火车了。

在那上面,我第一次遇见了安菲娅。当然,还有她的那个杯子,万能造物。

就是因为那个时候我不小心碰到了它,这才有了现在的局面,才有了躺在不知名山中、不知名石头上的狼狈的自己。

要是当时没和她见面就好了,要是当时没碰到那个杯子就好了。我曾不止一次这么想过。

如果没有和她见面,没有碰到那个杯子,我就不会被克格勃的人盯上,就不会有图书馆里的对白,就不会有精神接近崩溃的煎熬等待,也不会因此而逃命。我就可以静下心来思考自己的选择,可以陪方苓到处参观,和她一起有说有笑,一起逛街,一起买纪念品,然后回国,放下所有的负担……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一次相遇所引发的蝴蝶效应。如果当初我和安菲娅没有相遇,现在一定完全不同。人的作用还真是微乎其微啊。

不,不是这样的,人的作用一定也很重要。

第一次和安菲娅畅谈文学,我不也惊喜万分、以为找到了人生知己吗?在那之后,我不也幻想着和她再次碰面吗?当我们真的再次相遇的时候,我不也十分高兴吗?我们谈天说地,聊《霍达谢维奇诗选》,聊俄罗斯诗歌,那时的我不是异常快乐吗?

不……安菲娅是否也是如此感受?她难道没可能一开始就被克格勃设计了与我的再会吗?难道没可能与我的所有交谈都是精心设计好的说辞吗?难道没可能最初就已经知道了我的所有情况吗?

……不。

“(俄)所以我觉得,美是什么,以什么样的形式来表达,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去思考它的意义,而是在这之前去欣赏它,去拥抱它,去爱它。”

说出这种话的她,一定不会是刻意而为的。

“(俄)……费奥多罗夫娜。我叫费奥多罗夫娜。安菲娅·尼古拉耶夫娜·费奥多罗夫娜。”

露出这种表情的她,一定不会是精心设计的。

“(俄)说是心事,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同学和我喜欢的东西有点不太一样。”

会为他人不能理解自己的喜好而发愁,一定不是伪装出来的。

“(俄)钱生先生,我很喜欢这里。每次看到它恢复生机、滚滚流淌的时候,我都特别高兴。我总是会想,它会流到哪里去呢?是往东经过什利谢利堡到拉多加湖去,还是往西从卢家湾出海呢?我希望是后者……”

会对自己的生活怀抱遗憾和向往,一定不是机巧捏造的。

一瞬间,安菲娅那河畔临风的娇小身影,那放在护栏积雪上的芊芊玉手,那轻柔的、空灵的、忧愁的、寂寞的歌声,那惨淡的笑容、怀歉的落寞,以及偶尔流露出的哀伤,全都在我眼前划过。

深夜时分,在大多数人都睡着了的时候,我一个人躺在异国他乡山间的石头上,丝毫没有困意,寒冷的冬风反而让我的头脑愈发地清醒了起来。

我开始重新思考,重新思考理想与现实的矛盾,重新思考一开始来这里最根本的目的,重新思考从列车上最初的相遇到现在为止所有发生的一切,那万能造物和克格勃。

我看着几十米外反着月光发亮的细小溪道,想起了河畔公园那冻着的河流。想到那条奥赫塔河的支流,我就想到了安菲娅的话。

安菲娅也一直都在原地徘徊、止步不前。她其实一直苦恼于现在的生活,在其和向往的生活之间摇摆不定,而克格勃则阻碍了她进一步的思考。

……不。

其实跟克格勃没有关系。

我突然这么想道,就连自己都觉得荒唐。

不管是她的徘徊还是我的犹豫,都和克格勃没有关系。它只能作为一个引子,逼迫我们不停地去思考,而不能起到决定作用。

令我自己都感到震惊的思维,在这仍未消散的冬意里散发出去,我的大脑在这一刻变成了无比清晰的思考机器。

我觉得,我必须要再度思考了,思考理想与现实,思考安全的束缚和不定的自由,思考我的未来、我的选择,思考安菲娅的未来、安菲娅的选择,思考方苓等人的未来,以及方苓等人的想法。我想,我必须要在今晚得出结论了。

于是,我开始思考。

我一直所向往的理想,不被金钱玷污、不被社会随波逐流、不被他人不理解,满怀希望地、充满信心地过好每一天,成为令所有人都称赞、惊奇、佩服的作家,写出令这个时代和下个时代甚至是下下个时代的人都喜欢的经典……

我想,我要在这个世界被金钱腐蚀殆尽的时候,也依然保有内心最坚固的天真和守望。这是我那懵懂的、天真的梦的延伸,是我哪怕踏入社会、见识到了现实的残酷之后依旧想要实现的想法。我相信,不管这个世界如何变化,有些东西始终是存着一片宁静的,而我想要抓住它。

我一直所承受的现实,被金钱充斥、被名利充斥、被各种胸怀叵测的人充斥,不得不随波逐流、不得不附和他人喜好、不得不隐藏自己,痛苦地、逆来顺受地得过且过,作为一名被大家信赖、工作优秀的记者,完成一个又一个艰难的任务、采访一个又一个的名人……

我想,我一定早就受够了这样无趣的戴着面具、做着伪装、充满了假笑和奉承的生活。即便它之中仍然有着像方苓这样对我真正的心情表示关心的人,我也无法对它生出更多的热情,仿佛这根本不是我的现实,而是一条精密的流水线,我就是那个不断被推到下一个地方的机器。

理想与现实,毫无疑问,我会选择理想。即便理想有再多空虚,现实有再多充实,我也不会再次犹豫了。

我所面临的安定的束缚,是身为记者,身为同事,身为朋友,身为儿子所获得的与此相对应的固定的生活模式。我每天遇见的都是差不多的人,无非是身边的同事、要采访的名人。同事自是没什么好说的,而那些名人也都大同小异。在这个追求金钱的时代,许多人都是差不多的。我每天做的都是差不多的事,吃的都是差不多的食物,想的都是差不多的东西。

我就这么被束缚在一个小世界里,没有太多的波澜,没有太多的起伏,乍一看无比安稳,然而实际上却缺乏着变化,只能依靠每天不断刷新的信息量才得以保持表面上的平静。

我所遐想的不定的自由,是作为不被固定工作、固定人事、固定场所限制,每天都有真正意义上的变化的生活模式。我每天遇见的都是不一样的人,他们每个人的故事都可以单独写出一本书来,每个人的喜怒哀乐、胡思乱想都能成为不朽的杰作。

在那个追求心灵交流的世界,每个人都是有血有肉的,他们不会过着模版化的生活、成为模版化的人。每天做着不一样的事,品尝着不同的食物,想着充满变化的事情,没有比这更精彩、更有趣的了。

安定的束缚与不定的自由,两相比较,我会选择不定的自由。即便束缚人的圈子再稳固、里面的生活再安定,自由人的冒险再不定、里面的故事再波折,我也不会再次犹豫了。

而我的未来,就牵于我的一念之间,我做出了何种选择,就会有何种未来。

安菲娅,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过去经历过什么,其实我了解的并不多。但是凭她透露给我的零星心声,我便觉得触及到了她的本质了。

我第一眼看到她,就觉得她是一个很可爱、而且越看越可爱的女孩子,虽然有着奇异的发色,但为人却不卑不亢、柔中带刚。后来,交谈的多了,我又觉得她是一个健谈的、聊起天来让人如沐春风的人。

她很喜欢文学,也很喜欢传统文化,既不排斥新事物,又不老成守旧。在她的身上,我感受到了某种艺术气质和真正的生活热情,这让她显得格外地富有灵性,格外地热爱生活。

但她也有一些弱点,如果没有我的话,她恐怕很难作出决定,可能至今还在为朋友之间的喜好和理解问题而头疼。

数次与我的倾诉让我了解到她其实比谁都要清楚现实,但她却一直徘徊在原地,始终不敢向前走出一步。

她很少与现实抗争,往往逆来顺受,不愿主动做出改变,但她其实富有这种能力,明明可以主动走出去,她却不会这么做。

想到这里,克格勃便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了,一切的推动元都是它和万能造物,它们俩一同将我逼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也是它们,将安菲娅限制在了现在的生活中,哪怕是普通的一次郊游,都不可避免地会有一大堆保镖随行左右、数不清便衣远近护卫。

但就如同我之前所想的那样,它们终究只是一个推动元,不能代替或强迫我们做出决定,哪怕将选择压到了最小,作出决定的都始终是自己。

如果我就这样逃跑,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有可能,我会被那些伪装成警察的特工列入真正的通缉令里,面对天罗地网的追捕。有可能,克格勃会运用能够想到的一切手段搜集我的下落,一旦我走出这座山,到了任何一个有人的地方,就会被它的爪牙发现,然后再以雷霆手段将我制服。有可能,他们真的抓起了方苓,试图用我所能看到的方式,比如电视、贴纸等,让我知道方苓在他们手里,然后以此来胁迫我让我服从他们。

如果我以任何一种方式出现在了他们面前,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

有可能,我会被抓进牢里被人教训一顿,然后断水断粮“惩罚”一下,再由克格勃的人诱导审问,最后迫于精神压力同意了他们的要求,变成一枚可怜的棋子。有可能,他们不会放走方苓,而是当作长期要挟我的工具,让我只能为他们服务,成为他们的小白鼠。

唯有一种可能,他们不会如意,那就是我坚决不从。不论他们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我也面不改色地坚持不从,让他们没办法逼我屈服。然而显而易见的是,这种可能性在任何一个普通人的身上都已经被排除了。

如果我不想就这么逃跑,但也不想被他们抓住或要挟,我该怎么做?

恐怕我得假意服从他们的要求,然后提出自己的交涉,比如不能动方苓的保证、给出最后和方苓说话的机会等。对此,必要的时候我还可以用万能造物的情报来反要挟克格勃。

我必须要做好准备,不光是散播情报的条件,还要自己足够自信,足够强势,不被他们的武力吓住,淡定自若。然后,我还要寻求安菲娅的帮助。

安菲娅应该不会不愿意见我,除非克格勃的人从中阻拦。

若是我表示了屈服的意愿,他们或许会同意这场见面。到时候,我就得想办法说服安菲娅,让她帮助自己,或者利用万能造物的力量做些事,尽量摆脱克格勃的束缚,争取回到国内或者寻求到祖国的庇护。

安菲娅会如何选择呢?如果我要求她帮助我,她会立即做出选择吗?她能像之前解决和同学之间的问题那样,解决这一很可能会彻底改变她生活的问题吗?

比起我来说,或许克格勃对她的影响更大。不,应该说克格勃对她的影响力要远远大于我才对,她可是很小的时候就被克格勃看护起来的,所以长期的适应让她难以生出反抗之意也合情合理。

但是,这是我最后的希望了,她也应该知道,如果我在那个时候去寻求她的帮助,一定是因为完完全全不想接受克格勃的控制吧。

所以,这是一次赌博,我必须要逼迫她做出选择。如果失败的话,她选择了遵守克格勃命令的话,我也就只能到此为止了。

至于方苓,她的安危才是最让我感到头疼的。

若是我按刚才所想的方案行动,失败了还好,而一旦成功,她就是最难保障安全的那个人。不难想到,被人耍了的克格勃会做出何种反应,他们肯定会去找方苓的。

所以,如何解决她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事。

或许在我与克格勃对峙的时候,可以提出让方苓先行回国的条件?

且不论克格勃那边,光是不能和我一起回国,方苓就不会同意了。

在她看来,我只不过是一个初来乍到的人,不可能有什么事拖着不能和她一起回国的。但是,她之前也看到了我的逃跑,所以现在应该也有了一些心理准备才对。可若是与她解释,就等同于将她卷了进来,这可不是我愿意看到的。

那还有其他的办法吗?若是得到了安菲娅的帮助,能有办法带方苓一起逃离克格勃吗?

或许万能造物……不,不能寄希望于未知的东西。

就目前拥有的信息来看,它能做到的事情很有限,至少我知道的很有限。一个是预知未来,若是能自主操纵倒好,但它似乎只能让人被动地看到一些乱七八糟的景象,所以想要提前知晓克格勃的行动也是不可能的。一个是局限许愿机,据说可以实现愿望,但就安菲娅的言辞来看,这个能力也非常有限,而且我就连触发它的条件都不知道。还有一个是变成各种物体,这个倒是最实用的了,必要的时候完全可以变作一个巨大的防弹玻璃,或是闪光弹,用以从克格勃的包围中逃离。

不过,万一要是克格勃提前拿走了万能造物,我就只能见到空手的安菲娅了,那时候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希望不要如此吧,这是最坏的情况,比安菲娅手握万能造物拒绝我还要糟糕。

果然还是不能寄希望于它,我必须要想办法得到通往国内的联络方式,最不济也要是能公开传递信息的手段。

可是,我要从哪里得到这些东西呢?

现在我在一个不知名的山上,一旦我出现在公共场所,很有可能就会被克格勃的人发现,到时候又要上演逃跑的戏码了。不,我并不认为克格勃还会像昨天一样,只要他们准备好了,等着我的肯定就是天罗地网了。

我身上的零钱同原来的衣服一并丢在了服装店里,而银行卡又不能在电话亭里使用,必须要先取钱出来。但是现在这种时候去银行取钱,简直就是送死,我想他们早就派了无数人马守候在了各大银行门口,只等我傻傻的跑过去了吧。

想来想去,我也没能想出更好的方案,只得作罢,将一切寄托在虚无缥缈的运气上。

运气好的话,一切顺利,运气差的话,就算计划再好,也难免不会出问题。说到底,人的作用真是微乎其微啊。

天边渐渐泛起了白色,太阳的一角已经升了起来,我这时才惊觉,原来已经过了一晚上了。

看着星辰淡去、旭日东升,超负荷运转的大脑终于停歇了下来。我知道,这是我最后的宁静了,之后的人生,将完全取决于我接下来的行动。

想到这里,我不由露出了一个笑容,为自己终于得到了结论而高兴,即便是在这种未来过于不可预测的情况下。

在这个夜晚,我终于得到了自己的答案。若是之前,我一定会继续现在的生活吧,但是现在,我却要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为了自己的自由而做出行动了。

全身一片冰凉,我从石头上起身,觉得身体都快不是自己的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想法出现在心间。眺望了一眼远处的红日,我默默地伫立在石头前,底下便是我来时穿过的那片田野。

我在心里向自己道别后,转身离去。

——就在这时,令我心头颤动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了这里。

“钱生先生……终于、找到你了……!”

那是碧蓝色少女的声音。

我惊讶地发现,她已经来到了我的面前。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我已经完全料想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