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在易水寒解除披甲状态后,一度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才得以消停下来。
如今,在此避难的三人……不,二人与一具神机,总算是和和气气地重新坐到篝火旁继续饭局。
话虽如此,易水寒也只是吃了七分饱左右便放下碗筷,闭目养神。
至于两位少女的吃相,无疑形成了鲜明对比。
从刚开始,习惯于细吞慢咽的权书玲,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
“原来……神机也要吃饭么?”
恢复人形后以“养精蓄锐”为名开始狼吞虎咽的“破军”。
“原则上是不需要,不过‘破军’她能将食物转化为元气,虽然转化率很低就是了。”
“主公,后面那句话你就不觉得有点多余吗?”
对于易水寒给出的答案,“破军”不满地撅起油乎乎的小嘴。
“就事论事,何来多余之说?”
“不过……终于可以安心吃一顿饭,实在太好了呢!”
“破军”会心一笑。
“你在说什么傻话呢……”
“才不是傻话,刚才妾身还以为主公你和大姐姐一定会打起来呢……结果,主公却很快收手了,这就证明了主公其实是一个非常温柔的人。”
“好好吃你的鱼,不要老是冒傻气。”
易水寒冷冷地瞪了“破军”一眼,又继续说道:
“要杀她,不过是一刀的事罢了……我只是觉得好不容易抓到一个道衍宗的‘舌头’,如果我们可以籍此机会顺藤摸瓜,指不定能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嘿嘿,说到底主公还是惜香怜玉~死要面子活受罪~”
丢下这句话以后,“破军”才低下头,悠哉地继续享用烤鱼。
——惜香怜玉……吗?
脑海中莫名浮现出另一位少女的身影……一想起自己对“她”犯下的“罪过”,“惜香怜玉”这种形容怎么听都更像是不怀好意的讽刺。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既然“她”决意要做自己复仇之路上的“绊脚石”,自己就不可能听之任之。
权书玲也不例外。
“神机在主人面前胡说八道,固然是我调教无方,但你也不要心存侥幸,别以为我会碍于你是女流之辈就不敢对你下手,既然那群忍者明说要带你走,你和道衍宗之间,就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只是我现在手头还缺乏证据罢了。”
“我真的不知道道衍宗是什么……”
“哼,你尽管死鸭子嘴硬吧,你最好祈祷你的同党不要为求活命把你捅出来,否则的话……我保证,你不会死得这么轻松的。”
易水寒冷冷一笑。
反观权书玲,却镇定自若地举起手,问道:
“那……我能提一个问题么?”
“呵,这么快就打算求饶了吗?”
“不,我就是想问一下——你……真的不是我哥哥吗?”
“……”
易水寒无言以对。
袈裟斩——
在扶桑剑术中,这不过是基本的进攻动作之一罢了。
可与血肉之躯挥出的一剑相比,经由神机发出,如此稀松寻常的招式,其所产生的结果,却截然不同……更具体的说法,应是“与爆炸无异的一记猛击”。
再加上,“趁人之危”、“先发制人”这些要素的共同作用下,堪称相当完美的一刀——
想必敌人尚未反应过来,就已经人头落地了吧。
然而,出乎雾隐雷藏意料的是——
在这一击过后,对方居然还安然无恙。
只因他以不逊于偷袭一刀的凛然斩击还以颜色。
在那一刹那间,敌我双方的兵刃化作两头银狼,扑向对方——
于暗夜中绽放的火花,超然剑技卷起的烈风。
彼此的速度、力量,不分伯仲,均是超脱人类认知范畴的一击。
两道剑光相互咬合、碰撞、激荡,将庭中大树一分为二的同时,发出刺耳的尖叫,引起甲铁间的共鸣。
更重要的是——
彼此的招式,居然一模一样。
“吉野一刀流……”
雾隐雷藏,毕竟也是无数次于修罗场出生入死的女剑士,面对这不同寻常的一幕,当然不可能无动于衷。
而反观其余五个同伴的反应,比起雾隐雷藏,或许还要迟上些许,但同样是觉察到敌人的异常,下意识地将手放在刀柄上,以备不时之需。
敌明我暗的优势尚未消失,但刚才的一刀,很显然勾起了敌人的警觉。这无疑意味着己方已错失了最佳的偷袭时机。
那么,接下来很可能会是一场正面硬碰硬的恶战。
不过,即便是对己方的身手抱有十足的自信且在人数方面占有压倒性的优势,六人也绝不会掉以轻心。
因为,他们知道,对一个忍者而言,一旦麻痹大意,也就离他的死期不远了。
所以——
“首领,要杀了他吗?”
低沉的甲铁传音,微微震动着雾隐雷藏的铠甲。
“且慢。”
虽说是同门,雾隐雷藏却不知道驾驭着那具蓝色神机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一时也没能联想起昔日吉野一派中谁会有这般身手,只知他一路追杀戴天雄而来,九成不是什么善类。
既然不是“道衍宗”的朋友,那就是敌人了。
只是刚才一度交手的情景,让雾隐雷藏莫名萌生出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师傅……
哪怕与那具蓝色神机仅有一面之缘,到现在却还是难以忘怀。
“首领,您没事吧?”
难得见到佩戴般若面具的首领也会有彷徨的时候,随行者不禁好奇地问道。
“无妨。”
察觉到自己在部下面前失态了,雾隐雷藏才以赶路为由掩去弹指间的慌乱,继续在宛如迷宫般的洞穴中穿行。
如今身处的地方,正是昼夜难辨的地下岩洞,但插在两侧石壁上的数百个火把,却足以让洞穴亮如白昼。
要说有什么不足,就是这异常闷热的室内环境了吧。
而置于这个隐秘地下城中心的巨型炼钢炉,似乎正在向旁人诉说,它正是这一切的元凶。
毋庸置疑,此处正是兵工厂。
所打造的,并非寻常刀枪,恰恰是被称为“天下最强兵器”的神机……不,这么说也不准确——
虽冠以“神机”之名,但“那个东西”在专业神机士看来,恐怕早已超脱神机的概念了吧,倒不如说更接近于……“魔神”。
没错,用“魔神”这个词语来形容“它”,简直就像是量身订做般的“合适”。
仿佛是将人体极度夸张化后得出的外观,覆以染上鲜血般的赤色钢铁铠甲。
更重要的是——
那过于巨大的身形,比起传说中的鲲鹏巨兽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在“它”现在只是静静地呆在原地,难以想象“它”一旦活动起来,会是怎么样的一幕光景。
而这一“杰作”的始作俑者——
既不是手持长鞭、凶神恶煞的监工,也不是蓬头垢面、骨瘦如柴的渔民。
而是一位老者。
乍眼一看,他似乎与那些被掳来充当苦工的渔民并无二样,同样是在监工的长鞭下,不断挥舞着手中的铁锤,敲打着烧红的铁锭,若不是须发皆白,他定然让人错觉是个年轻人吧。
那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肉,精壮结实之余,纹理分明,很显然就是因为长期进行某种单调体力劳动而被动锻炼出来的体魄。
只不过比起那些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虫豸”,他倒是自由许多。
不仅不需要听从监工的指挥,还有专属自己的工坊。
在工坊之中,整齐排列着十多具形态不一的神机——或是飞禽,或是猛兽,或是游鱼,或是昆虫,无疑均出自这位老人之手。
只见老人双手捧起一把太刀[1],左手紧握刀鞘,右手持柄,逆刃反握,小心保持着刃向上的姿态,先轻轻拔出一小段刀身,确认刀身是否有卡紧在鞘内。
此后,再以缓慢的速度一口气将刀身拔出至刀锋的部分。刀锋先支撑在刀鞘开口处,再慢慢将刀身移离刀鞘。等待完全拔出后,老人便将刀鞘放在一旁,再细细查看刀刃本身是否存在瑕疵。
他的神态就像小孩得了新玩具一样,一心沉醉其中,让他得以完全无视这有如家畜般被软禁的现实。
又或者说,此时此刻,在他眼里,就只容得下这把造型优美的兵刃。
“本以为扶桑小国寡民,论兵器必定不如中土,没料到也盛产此等好刀,实在是令老夫大开眼界呀。”
原来,老人并没有因为欣赏兵器而放松警惕,倒不如说从雾隐雷藏一行人踏入工坊的一刻,老人就已经察觉到他们的存在。
就像是对他们不请自来一事感到不满一样,老人又冷冷地补充了一句:
“不过,追根溯源,尔等之技艺,始终是中原大家的一点‘皮毛’罢了,不值一提。”
“前辈明鉴,能得到您的夸奖,吾辈不胜荣幸。”
听到雾隐雷藏这么说后,老人紧绷的面容才舒展开来多少,盯着刀面凌乱的划痕,不紧不慢道:
“虽是班门弄斧,但就从材质和铸工上来说,还算凑合,平衡也好,就是太精致了,与其说是凶器,还不如说有点字画的味道,这是倭刀最大的优点,也是最大的缺点——”
紧接着,他指住刀刃中段。
“或许在扶桑神机战中,光凭这样的刀刃就能劈开对方的铠甲,但要是碰上鞑魔族,怕是会吃不了兜着走……勉强算是一把好刀吧,只怪你们用得太粗了。”
“毕竟,对吾人来说,这不过是‘工具’罢了。”
“也对。”
面对雾隐雷藏的答复,老人只是坦然地长叹一口气,转而将目光投向她腰间漆黑的长刀。
“当然,怎么样都不及你那把就是了。”
“杀伐之器,有何不同?”
话到此处,老人不禁黯然。
回想起来,自己被抓到这个暗无天日的“魔窟”,已有半年,原本立下誓言,绝不为这群无恶不作的歹人打造一刀一剑。
想起这伙妖人驱使着神机袭击村落、俘虏无辜渔民充当苦工一事,就更是让老人恨得咬牙切齿。
但这一切,却与他脱不了干系,倒不如说事态之所以发展到这种不可挽回的地步,一切皆因“雷渊阁曾为朝廷御用神机匠人”而起。
为此,老人——雷渊阁每天坚持吃斋诵佛,忏悔自己的罪行,籍此希望因自己而受苦、死去的渔民能够早登极乐。
结果,事到如今,就连这最后一点的矜持,都被无情粉碎了。
这一切的变故,仅仅是缘于一则真假难辨的消息——
有一天,老人得知有人驾驭着“炬子门”的神机行刺福建游击将军。
雷渊阁终于忍不住了。
十多年前,御用神机匠人“炬子门”陆家庄惨遭灭族,朝廷武官时常感慨“陆家之后,再无神机”。
而一直以来,作为陆家最强竞争对手的江南霹雳堂雷家堡,却不费丝毫功夫便把“天下第一”这块金字招牌收入囊中,成为朝廷倚重的大红人,随之而来的,便是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光宗耀祖的世袭爵位、不可一世的政治权势。
但问题是——
这真的是“天下第一”吗?
天下第一。
仅仅是四个字而已。
就连无知小儿都能明白的四个字。
可对天下间神机匠人来说,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除“炬子门”以外,又有多少工匠敢宣之于口?
很快,雷渊阁就明白了,霹雳堂所谓的“天下第一”,不过是拾人唾涕。
不曾与“天下第一”一决高下,又何来“天下第一”之说。
然而,逝者已逝,人死不能复生。
既然“天下第一”都已不复存在,那么自己与一介欺世盗名之徒又有何区别?
与其如此,不如了断江湖、隐退山林。
可惜的是,人算终究不如天算。
“天下第一”再度出现在人们的眼前。
“陆靖夫”三个大字,犹如一记强心剂一样打入雷渊阁体内,让那副行将就木的衰败皮囊再度焕发生机。
终于……终于等到这么一个能与之一决雌雄的大好机会!
这种时候却还无动于衷的话,无异于要雷渊阁否定自己身为神机匠人的尊严!那比叫他去死还要不堪!
即便深知这是一条不归路,最终,他还是心甘情愿地把灵魂出卖给了“魔鬼”——
不仅为“魔鬼”打造最锐利的“獠牙”,更为他们制造出所向披靡的“魔神”。
等到雷渊阁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已经停不下手了。
每每看见“魔神”那巨大的身形,他都会感到胸中燃起一团熊熊烈火。当中有自豪、愧疚、羡慕、嫉妒,也有兴奋。
——来吧,陆老四,让大家看看老夫与你,霹雳堂与炬子门,谁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老夫说‘气’的话,你们能理解么?”
“若以剑气伤人的话,吾倒有多少心得……”
“你我讲的,大概不是一样东西吧。”
雷渊阁轻叹一口气。
“所谓的‘气’,一开始是指兵刃与生俱来的东西,也就是匠人的心思,他希望能做出什么样的武器,便会朝着这个目标不断努力,你我现在所见到的,不仅仅是一把刀、一柄剑而已,更是匠人意念的具象化。然而,这不过是组成‘气’的一部分罢了——”
“另一部分则来自使用者,也就是尔等这群武士,希望自己手中的兵器无坚不摧、无往不利,久而久之,便会踏入所谓的‘人剑合一’的境界……神州两京一十三省,武林无论大小门派,皆有类似的说法。说穿了,就是要看武人的修为,最直接体现,无非是杀得人够不够多罢了。”
就在初遇眼前这个自称“雾隐雷藏”的年轻女子时,雷渊阁一眼就看出了那腰间这柄长刀定然贵重非凡,死在这把刀下的人更是不在少数。
倒不如说,正是这种纯粹的杀伐之器,才会叫身为神机匠人的雷渊阁如痴如醉,希望有幸能一睹其真容。
“前辈见多识广,不愧是御用神机匠人。”
“如果你敬老夫是匠人的话,不妨拔刀出来,就当给老夫开开眼界嘛。”
“前辈见笑了,家师曾说,刀一出鞘,便要见血。”
“这仅仅是你的托词罢了,依老夫看,你其实不是这把刀的主人吧?”
“前辈……何出此言?”
虽然雾隐雷藏竭力保持镇定,但那被人识破后一瞬的紧张,还是无法逃过雷渊阁的双眼。
“只是神机匠人的直觉罢了——直觉告诉老夫,你不适合用这么乖戾的刀。生死相搏之际,用不称手的兵器,可是会吃大亏的。”
雷渊阁知道,以自己的立场对歹人说出这种话来,就算因此被拿去祭旗,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倒是眼前这个红衣女子的肚量的确超乎他的想象,非但没有怒不可遏,反而还作揖行礼。
“还望前辈赐教。”
高兴肯定是说不上了,毕竟自己是被这倭国女人亲手抓过来,不过,看在她尊师重道的份上,姑且还算“孺子可教也”吧。
天地君亲师,神机匠人尤为看重。
“老夫又不是你的师傅,没什么好教你的,只能送你一件称手的兵器——月光,过来。”
只见雷渊阁往工坊一角招呼了一下,一个侍童模样的少年飘然步出。
“这具神机,就给你了。”
“前辈的好意,晚辈心领了,可惜吾人尚有军务在身,贸然替换神机,恐怕……”
雷渊阁自是明白雾隐雷藏的难处,随即又伸手指住伫立在不远处的“赤色魔神”。
“有‘它’在,你还怕逮不到那位‘殿下’么?”
“可是……”
“你也应该知道的吧,优柔寡断,并不是一个武人该有的品质……总之,这段时间你就不要到处乱跑了,好好与月光磨合一下吧——老夫不需要你拿什么东西来交换,相对应,你得满足老夫一个愿望。”
“愿望?”
“若下次还有机会遇到陆家神机,希望你能与之一较高下。至少,在入土之前,老夫要搞清楚,谁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尽管口头上这么说道,雷渊阁的注意力却还是在雾隐雷藏的佩刀身上。
虽然不知道这把刀她是怎么得来的,但有一点却是能确定的——
这把刀的主人,是远比她可怕的角色。
[1] 太刀:日本武士刀的一种,刀身较长,骑兵常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