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早餐后,易水寒开始确认身体状况。
对武士而言,身体管理,可谓是基础中的基础。
前夜遇到的那群忍者虽说是敌人,不过也多亏他们给出的解药,自己才不至于一命呜呼。
另一方面,由于使用“轰天雷弹”造成的严重烧伤以及内脏损伤,也达到几近痊愈的程度——
毋庸置疑,这正是神机士拥有的“特权”。
不仅拥有较常人更为健壮的体魄,同时也可以与神机分享部分异能之力。
其中,自然也包括“破军”强大的自我修复机能。
然而,修复机能可以触及的范围,却也仅限于“躯体”而已,作为神机动力来源的“元气”,只能依靠武人平日的勤恳锻炼、休养生息来慢慢积累。
因此,在之前的战斗中,如果不是必要的话,易水寒都会亲自上阵。
但要他光凭一己之力穿越眼前这片广阔无垠的湖泊,就未免太过强人所难了。
有“破军”在身边,要离开这个荒无人烟的小岛,不过是小菜一碟,但易水寒不认为这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不用多想,如今自己定是被当作血洗勾栏阁的元凶而遭到官府通缉,自不用说被四处张挂榜文了,平常无所事事的衙役估计也会倾巢而出,为确保“缉拿朝廷钦犯”一事万无一失,他们想必会相应地做出一番“精心布置”。
如此一来,要是还敢开着神机到处乱晃,那就无异于引火烧身了。
眼下的状况看似十分严峻,不过实际上,还是有值得庆幸的地方。
借助夜间视野不佳这个有利条件,官差估计只能看见处于披甲状态的“破军”,对于隐匿于铠甲之下的“主犯”以及拟态后的“破军”,则是一无所知。
只要保持低调的行事风格,不再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们面前,易水寒还是有自信能从这群衙役眼皮底下溜之大吉的。
而离开小岛最低调的手段……当岸边那艘渔船出现在易水寒眼前时,接下来的一切也就水到渠成了。
“官、官人……有什么事吗?”
渔夫是一个矮且精壮的年轻人,从他黝黑的肤色以及双手厚实的老茧来看,应该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渔家。
他紧绷着脸,手握船桨,一双细眼敏锐地在眼前三人身上来回扫视——
一者,是一个身材高大、目光如炬的少年;
另一者,则是站着一个姿容端庄、表情淡泊的少女;
紧随而至的,还有一名像是婢女的蓝衣小女孩。
再看看他们身上的服饰,虽然搞不清是什么料子,但看起来不像是寻常百姓穿的粗布麻衣……而挂在两人胸前的玉坠,明亮通透、光洁平滑,一看即知绝非凡物。
哪怕仅凭寥寥数眼,也能明白眼前三人的身份非显则贵。
但问题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为何会出现在这种荒岛上呢?
“请问您可以把能我们三个人载回湖畔吗?之前我和我妹妹在泛舟途中发现了这个小岛,结果一时兴起登岛游玩,不料风浪变大,把我们的船给吹走了……”
听到易水寒这么说以后,渔夫才松了口气,缓缓放下船桨。
“原来官人只是来游山玩水而已呀……小人刚才看见官人这三个生面孔,还以为是遇到‘水鬼’索命了。”
“水鬼?”
就像是拨动了内心的某个琴弦一样,易水寒下意识地反问道。
反观渔夫,见三人对水鬼之事毫不知情,估计是外地人,他又语气犹疑地继续道:
“官人您没听说吗?最近这附近闹水鬼……吓得大伙都不敢下水捕鱼了。”
虽然此事理应是与当前目标——斩杀戴天雄并无关联,但不知为何,易水寒总觉得有些在意……
“愿闻其详。”
——没想到这件在县令眼里不值一提的小事,居然会激起这位陌生贵人的兴趣……
诧异之余,渔夫又看见易水寒腰间的佩刀,再加上村中早有“洪都知府派人暗中调查失踪案件”这类传闻——
“大人,您一定要替小人做主呀。”
只见渔夫扑通地一下跪在了易水寒面前。
“等等,你这是……”
——明明身为杀人逃犯的自己,如今却被人当作微服私访的官差了……吗?
“小人郑九牛,来自小坞村——在小人那条村子里,已经有好多人被水鬼掳走了。”
溺死者阴魂不散向渔夫索命这种民间传说,易水寒倒是早有耳闻。因此,他不敢断然说没有。
但另一方面,一贯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为处事原则的他,不免会觉得仙鬼之事始终难以为凭。
所以,不妨先听听对方怎么说好了。
“听你刚才的说法,最近这附近有很多渔民失踪了吗?”
“大人明鉴,正是如此。”
“那是怎么失踪的呢?如果真是被水鬼掳走的话,你见过‘水鬼’吗?”
最低程度,也得搞清楚这个“水鬼”究竟是何方神圣吧。
“禀告大人,小人早就报官了,可县太爷却一口咬定说失踪的渔家肯定是逃荒去了,不仅不打算找他们,还说他们是刁民,要穷治他们的罪……”
“逃荒?最近渔获很不理想吗?”
“大人明鉴,确实……就在前不久,小人才亲眼看见大片被烫死的鱼浮在湖面上……”
“鱼被烫死?”
“就像是湖水被煮沸了一样,连骨头都露出来了……”
毋庸置疑,眼下正处盛夏时节,但天气再怎么炎热也好,也不至于把鱼给烫死吧。
“就是因为鱼儿大面积死亡,渔民收成欠佳,所以才发生逃荒的吗?”
“毕竟,总不可能就这样老老实实在家里饿死吧?那就只好连夜逃到别的地方去谋生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可是,大人,这仅仅是一方面的原因而已……小人真的见到过水鬼把人给掳走了,可是没有人愿意相信小人,还说小人得了疯魔……”
“那你能形容一下水鬼长什么样子吗?”
“非常、非常的高大——”
渔夫的表情随即变得十分夸张,分明已经把手举到最高的地方了,似乎都还不足以形容‘水鬼’的体型。
“比县里的衙门还大……就在昨晚,小人和邻村的几个人外出打渔碰碰运气,结果就遇上水鬼了,它一出现,月亮都被遮住了,浑身还要血淋淋的,发出很恐怖的叫声,紧接着就把邻村的那几个渔家给吞进肚子里了。”
“……”
经过他的一番描述,易水寒倒是可以想象出所谓的“水鬼”是什么级别的怪物,但在这么短时间内,他也无法断言怪物就一定是什么。
在易水寒的印象中,与此番描述最为接近的,应该就是 “吞舟之鱼”了吧。
常言道:“陆有拦路虎,水有吞舟鱼”。
所谓的“吞舟”,正是指船家在远洋航行中偶遇的深海巨鱼。因其具有覆海移山的恐怖力量,所以被渔家奉为海神顶礼膜拜。
在与师傅修行期间,路过苏门答腊岛时,易水寒就曾从当地华侨口中闻及这种奇异的生灵——
吞舟,居于外洋深海当中,其身之巨大,超出言语可以形容的范围,唯有传说中“鲲鹏”一类的远古巨兽能与之相媲美。
至于什么时候能遇上这种巨鱼,谁都说不清楚,只知道在月明星稀、风平浪静的夜晚,看见海中忽然卷起巨浪,就要留多一个心眼了。
无风不起浪,在没有风却能卷起大浪,很显然就是有什么东西在搅动海水。
随着浪势变得越来越大,海中蓦然升起一座小岛,资历尚浅的水手或许还会误以为这是海水退潮后的岛礁,但有经验的老海狼[1]一眼就能看出,那所谓的“小岛”实则是巨鱼的脊翅。
在这种时候,船家必须保持绝对的安静,不可高声喧哗,更不可因一时好奇驱船前往“小岛”查看,否则的话,一旦巨鱼被惊动,它就立马会掀起滔天巨浪,还没等船夫反应过来,就直接把他们连人带船给拖到海里去,转眼间就成了“龙王爷”的盘中餐。
因此,才会有这么一种说法,在船家之间广泛流传——
远洋航线上,之所以会有货船渔家无缘无故地凭空消失,多半是被这种恶鱼误当成饵食给吞了。
反过来说,“吞舟”的活动范围,也只限于茫茫大海而已。
至少,在此之前,易水寒都未曾听说过陆上的淡水湖泊几时也成了这类鱼龙的栖身之地。
“……好,我明白了,待我回南昌后,必定会向知府大人如实禀报。”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让小人能遇上大人您,这回可真是苍天开眼了!”
讽刺的是,明明是含糊得不能再含糊的官腔答复,郑九牛对此却还是感激涕零地连声道谢。
看来那群以“父母官”自居的底层官僚,其懒政程度也是可见一斑。
不过——
“既然是明知这附近有危险,你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呢?”
听到这个问题后,郑九牛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就像是掩盖自己的表情一样,他咧嘴苦笑道:
“大人,小人总得讨口饭吃吧?小人自幼父母双亡,家中尚有一个妹妹,和村里人不同,小人除了打渔的本领以外,什么都不懂,如果因为害怕遇到危险就不下水的话,那小人和舍妹岂不是得饿死了吗?况且,今时不同往日,因为没人敢下水捕鱼,附近城镇的河鲜价格一路飙升,现在每天哪怕只能捕到十多条鲜鱼,都能卖得一个好价钱……”
“可是,为赚钱而丧命,岂不是得不偿失吗?”
“大人教训得是……确实,小人也觉得是时候该收敛一下了……”
说着,郑九牛的脸上泛起红潮,就像是因为做错事情被大人教训了一顿的孩子那般默默垂下脑袋。
“至今为止,你能安然无恙,纯粹是因为你运气过人罢了,但运气这种东西,谁也不好说几时用完,等到你意识到自己好运走到头而为此感到悔恨不已时,那就真的太迟了,你不替自己想想,也总得替令妹想想吧?”
“大人明鉴……老实说,小人打算明天再干多一票,就暂时收手了。”
郑九牛很不好意思似的挠了挠脑袋,嘴边苦涩的曲线变得温和了不少。
“反正只要能凑够小人和舍妹去福建的盘缠就可以了。”
“去福建?”
“回大人,小人父母本为福建人士,因为避祸才来江西的,所以小人打算带舍妹回家乡去,而且福建临海,听说那里也有很多鱼可以打。”
“原来如此……”
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劝服郑九牛悬崖勒马,理应是人之常情。
毕竟,他现在的行为,从本质而言,与“燕巢幕上”没有任何区别。
但问题是,如果事关他们一家人的生存,自己这番劝解……反倒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意味。
如临深渊也好,如履薄冰也罢,哪怕是以身犯险,但他们也唯有如此,方可活命。
与其不顾情面地对这种冒险行径横加指摘,还不如尽绵薄之力帮助他早日凑够上路的盘缠。
“感谢你告知我这么多重要的情报,这是提供线索的赏金以及载我们回湖边的报酬。”
一边这么说道,一边从怀中掏出一块银锭,放入渔夫的手中。
反观郑九牛这边,从小到大,何曾见识过这么大一块银两,顶多就是平日给食肆送货时见过一些碎银罢了,难怪他会像是被吓傻了一样呆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瞪着易水寒,浑身不住地颤抖起来。
“大、大人……小人就是发发牢骚而已,也值这么多钱吗?”
“知府大人有令——知情上报者,一律重重有赏。”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好心有好报,愿大人福寿安康、长命百岁!”
眼看他仿佛快哭出来般连连向自己鞠躬致谢,又有想要下跪磕头的意思,易水寒连忙上前搀扶。
“这是你应得的,没必要感谢我。”
“大人实乃小人的再生父母,大恩大德,小人恐无以为报……敢问恩公尊姓大名?”
“我姓易,你叫我易先生就可以了。”
易水寒早已确认过这个渔夫的身份——如果他是官府派出的探子,以自己的眼力,是绝不可能看走眼的。
不过,像他这种不久前还在生死边缘挣扎的贫苦百姓,就算知道了自己的姓名,又能怎样?
这其中利弊,易水寒还是看得很清楚的。
“那么,我们可以上船了吗?”
“好好,小人这就给恩公您备船!”
尽管易水寒不可能知道,正因为自己一时心怀恻隐,这位年轻的渔夫得以逃过一劫,与家中妹妹顺利踏上千里寻亲的遥远路途。
自此以后,郑九牛便在家乡福建南安落地生根、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世代为渔民,家族人丁兴旺。
在后世众多子孙中,其中有一位叫“郑芝龙”——明崇祯年间官拜福建总兵官,拥兵数万,海船巨舰遮天蔽日,垄断东南沿海贸易之余,更是号称“明末第一大海盗”。
而这个在南中国海横行无阻、叱咤风云的水师总兵,迎娶了一位扶桑女子田川氏为妻。
天启四年,他们的孩子降生了,取名“福松”,又名——
郑成功。
[1] 老海狼:指有经验的老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