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附近渔村“闹水鬼”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不过对于身处流言中心的龙口镇而言,这些负面消息的影响却似乎极其有限。

今日又恰逢每月一次的赶集时节,附近村落的农人、商贩齐聚一堂,犹如一支浩浩荡荡的出征大军般涌入小镇。

走在喧嚣不已的大街小巷上,权书玲不禁有种置身迷宫中的错觉,该说是令人眼花缭乱……吗?

四处都是商贩们此起彼伏的吆喝声,还有各式各样、琳琅满目的商品——

珠宝玉器、布料衣襟、铜铁农具、新鲜瓜果、鸡鸭牛羊……

再加上原本就有的客栈酒家、肉铺米店、医药门诊,各行各业,应有尽有。

街市行人,摩肩接踵;

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在权书玲印象中,在满客的情况下,勾栏阁的热闹程度都似乎不及此处十分之一。

哪怕是随处可见的茶坊、酒肆,在权书玲看来,都是如此新鲜,脑袋好像一下子就被这些闹市街景给牢牢占据了一样,叫她应接不暇。

这是自幼在深闺中长大的少女不曾有过的感觉。

毕竟,权书玲如今所面对的,原本就是勾栏阁那方“鸟笼”无法比拟的广阔世界。

在她眼中,勾栏阁明明已经是“擎天大厦”的代名词了,没想到这个小镇的城墙居然比勾栏阁还高。

再看看脚下的青石板街道……如此一来,权书玲才恍悟世上原来还有不是由木板铺成的过道。

总之,一切都是这么的新奇,少女每走几步,就要停下脚步,驻足四顾一番,唯恐自己会遗漏什么风景。

结果,这一行为很快引起了易水寒的不满。

“傻站在那里干什么呢?还不快跟上?”

与两袖清风的少女相比,易水寒身上的负担要重得多——

既然打算“入乡”,那就没法不“随俗”了。光天化日之下,想必没人会喜欢刀不离身的暴徒。

于是,易水寒干脆变回平日头戴斗笠、身披斗篷的浪客形象。

就算遇上好事的官差,只要拿出“勘合符”,再装聋作哑地说几句日语,对方也不可能多加阻拦。

光凭这一招,易水寒才得以从官兵屡次围剿中全身而退。

“这里的楼房,就有这么好看吗?”

眼见易水寒又迈开脚步,权书玲只好默默地跟上前去,强压下心里东张四望的念头。

百无聊赖之下,她只好把注意力放在了“兄长”身上。

只见他健步如飞,脚下生风,那步伐之自然,简直与在自家厅堂中漫步无异。

“哥哥来过这个城镇吗?”

“没有。”

“为什么……我感觉哥哥好像来过这个地方一样呢。”

“除去建筑、民族、风俗的不同,天下繁荣的城镇基本都是一个样子的。”

“哥哥,原来去过很多地方吗……”

“与你无关……我说你怎么——”

就在易水寒刚想回头教训这个喋喋不休的“拖油瓶”时,那名少女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糟糕,中计了。

易水寒心中一惊,然后才恍然大悟——

权书玲并没自己想象中这么老实……不,或许从一开始,这家伙就不曾安分过,只是碍于不能力斗,才暂且装聋作哑罢了,又怎么可能会放过逃跑的大好机会。如果让她成功逃到衙门的话……

意识到这个流莺竟是如此歹毒的角色,易水寒连肠子都悔青了。

“破军,给我立刻找出那家伙在哪里!”

“遵命!”

——当初就应该打断她的手脚才对,最少也得用绳子拴起来。

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易水寒不由得在心中咬牙切齿道:

“要是让我再找到这个家伙,我非得把她——”

毒誓都还没发完,才刚刚穿过一层人群,权书玲又蓦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眼看易水寒铁青着脸,正以猛虎扑兔般的气势向她走去,先知先觉的旁人早已作鸟兽散,而权书玲本人却没有逃跑,久久伫立在一个摊贩前,不愿离去。

“你——”

“哥哥,这是什么东西?好可爱的样子~”

还没等易水寒来得及发难,权书玲就像是早有预谋那样截断他的话语。

就是不知为何,一见到权书玲现在的表情——

原本就相当端庄的姿容,如今因为微笑的关系,变得更加迷人了。

脸上泛起了微红的暖色,伴随着发自内心的笑颜。

刚才还堵在嗓子眼的那股无明业火,好像在这一刹那间就烟消云散了。

先前被怒火蒙蔽的双眼,总算是看见了除权书玲之外的另一人——摆摊的商贩。

摊子不大,小小的木架中放满了五颜六色的布娃娃,多数都是神仙或者武将的造型,手工很是精巧。

只是——

“这个好像哥哥喔~”

“我说,你在想什么呢?”

话音未落,易水寒就一把抓住权书玲的手腕,冷冷问道。

“哥哥,手好疼……”

“怎么?现在又不逃跑了吗?”

本来今天的生意就不怎么好了,又无缘无故惹来这么一对古怪的兄妹,小贩不禁显得有些焦急。

“诶诶诶,等等,这位客官要吵架的话——”

“我警告你,不要多管闲事。”

一见到易水寒斗篷间隙露出的刀柄,包括小贩在内的围观者立马噤若寒蝉,只得老实缩到一边去,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所以说,你刚才是想逃跑吗?因为腿脚不够快,阴谋败露了,所以才装作逗留在这里?”

“我没想逃跑……”

“老实说,放你逃跑,其实也未尝不是一个好办法呢,反正等到你和同伙汇合时,我就能把你们一起扔到湖里喂鱼去。”

“我真的没想逃跑……”

权书玲垂下脑袋,双眉微蹙。

“事到如今,还打算在我面前装疯卖傻吗?你该不会以为叫两声‘哥哥’,我就真的会把你当成妹妹吧?你脑子到底在想什么呢?你和道衍宗有什么关系?既然你说不知道什么是道衍宗的话,那群忍者为何又会找上你?就因为你长得一副好皮囊?更何况,你明明有这么厉害的邪术,为何偏偏对那群忍者无效?还是说……你根本就是心甘情愿被道衍宗拐走的!”

“我……真的没打算逃跑……”

不知道是因为无法忍受满溢而出的悲愤,还是因为哀叹自己的无力没能及时逃跑,又或者是因为少年的恶语相向而感到悲伤……也许,三者的因素都有吧——

终于,权书玲哭了起来。

“为什么哥哥总是……这么坏心眼呢……我明明都说不会逃跑了……为什么哥哥还要欺负我呢……”

“……”

她的双眸充满泪水,夺眶而出,啪嗒啪嗒地滴了下来。

“我真的不知道……道衍宗是什么……我根本就不认识那群人……我只是想跟哥哥和好而已……为什么哥哥要这样对我呢……”

“……”

最后,变成了无比凄凉的恸哭。

“勾栏阁都被烧掉了……我已经回不去了……所以我只能跟着哥哥……”

“……”

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

如同婴儿般,放声大哭。

“够了。”

话音未落,易水寒默默从身上摸出一块手帕扔到权书玲怀中。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看见少女脖颈上的刺青又有隐隐若现的势头,为避免殃及池鱼,易水寒只好作罢。

更重要的是,这一幕勾起了他某段很不好的记忆。

——“陆家庄被烧掉了,我已经回不去了。”

终究是……不得已而为之。

少女温热的泪珠,还不断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也许是淡淡的咸味……咸得苦涩,叫人不禁为之黯然。

但是——

不能向她道歉。

一旦道歉,就会对彼此抱有幻想、暧昧的余地。

人,是一种非常健忘的动物。

一旦有这样的余裕,就会在不知不觉间选择渐渐淡忘过往的伤痛,去原谅原来根本不能被宽恕的“罪孽”。

而因为这份罪孽导致的牺牲……将会变得毫无意义。

所以,即便心怀愧疚,易水寒也不会回头看少女一眼。

“我走了,愿意跟上来还是逃回道衍宗那里,你自己看着办吧,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

“陆家庄的仇,我一定要报,就是天王老子来了都没用。”

就在转身离去的一刹那,易水寒只感觉到衣角被人轻轻扯了一下。

此时,映入他余光中的,正是面前权书玲那微微发红的眼角和略显苍白的脸颊。

“我以后会做一个好孩子的……不敢东张西望了……”

“……随你便好了。”

于是,两人就只能通过衣襟的一角来联系彼此,保持着一前一后的古怪姿态,碰不到对方却又不会分离地向前迈步。

孰料,这个决定却引得行人纷纷会心一笑。

至少,在这群好事者眼里,少女和少年,与其说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倒不如说更像是一对正在闹别扭的兄妹。

 

 

采购完兵粮后,不知不觉,已到午时。

背后少女肚中蛔虫也恰好传来“咕噜噜”的叫声,易水寒只好就近在一家客栈门前停下脚步,打量了这家“栖凤楼”一番——门庭若市,人丁兴旺,看起来生意不错,应当是本地名店。

可就在刚跨过门槛时,易水寒突然又像是回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样,以权书玲不可闻及的轻声,唤来身旁的蓝衣小女孩。

“破军,能帮我一个忙吗?”

……

一刻钟后,布娃娃摊贩前。

一见到站在自己摊前这个蓝衣小女孩,摊主内心唯有感叹今日煞星欺主诸事不顺。

好不容易才送走这三尊“瘟神”,没料到其中一尊居然又这么快折返回来……可再四处观望一下,却也没见到其余两尊。

一时间,摊主不禁心生疑虑,咧嘴苦笑问道:

“客官,这一回……又是有何贵干呀?”

“没什么大不了的——”

小女孩故作老成地摆了摆手,莞尔一笑。

“就是我家主公想问问掌柜的,您这布娃娃,多少钱一个?价格公道的话,我家主公就全包了——他亲口交代说,只要我家小姐欢喜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