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这个令朝廷文武百官为之闻风丧胆的机构,实际上并非以勇武著称,他们真正的可怕之处在于手握重权、无孔不入。
传闻洪武年间,国子监祭酒[1]宋讷有一日上朝,高皇帝问他昨夜为何发怒,宋讷大吃一惊,紧接着高皇帝便让太监拿出一副画像,上面画的,正是宋讷昨晚的愤怒状。
但问题是,宋讷又不是睡大街的乞丐,分明是住在官邸中的朝廷大员,结果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偶尔发发牢骚,就被近在咫尺的锦衣卫登记在案,可想而知,这位祭酒大人当时有多么惶恐。
毫无疑问,这不过是锦衣卫众多“杰作”之一罢了。在往后的胡惟庸和蓝玉案,他们更是昼伏夜出、四处打探,秉承“宁可杀错一千,不可放过一人”的工作态度,认真负责地找出了许多所谓的“乱党”,并一一穷治其罪。
更可怕的是,他们不受大明律的约束,只要有“驾帖”在手,他们不仅可以自行逮捕犯人,还能直接越过刑部审判犯人,如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这样一来,也就不难理解朝廷官吏见到锦衣卫时的复杂心情了。
而今沐梓君的对手,则是远比普通官吏更难对付的朱姓藩王。
正因如此,为避免进一步加深与宁王府的矛盾,一大清早,沐梓君一行人便离开了大本营,转而向龙口镇进发。
只可惜,宁王府似乎并未因这群朝廷鹰犬的离去而弹冠相庆,反而派出耳目一路跟踪,唯恐他们会突然杀个回马枪。
不过,沐梓君倒也没打算把太多的心思放在这这群喽啰身上。
她现在考虑的事情,唯有一件而已——如何才能尽快破案。
基于敌暗我明的现状,为避免引起敌方注意,沐梓君一行人好好乔装打扮了一番。
话虽如此,其实也就是做回她的“老本行”大家闺秀罢了。相对应的,贺飞虹与七名缇骑打扮作陪伴小姐出游的家丁。
进入小镇后,为摆脱追兵,按照原定计划,其余七名缇骑立马分散开去,各司其职。而沐梓君与贺飞虹则趁乱混入人流中。
“探子还在吗?”
“被甩得一干二净了。”
得到这番肯定的回答,沐梓君不由得流露出得意洋洋的坏笑。
“估计这些眼线根本就没料到我们会忽然分头行动吧?”
“没人跟踪咱们固然是好事,但大小姐把缇骑都派出去了,要是遇上歹人,光凭咱们两个人,俺怕——”
还没等贺飞虹把话说完,沐梓君冷眼一瞪。
“就你胆小——我不信倭寇、红夷这些宵小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当街闹事。”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贺飞虹有些委屈地缩了缩身子,又轻声问道:
“那接下来,大小姐有何计划?”
在进入小镇之前,七名缇骑的任务就早已分配好了——与之前无异,还是向周边居民收集情报。
然而,沐梓君却始终没有透露自己与贺飞虹的任务。
“还能干什么?既然王爷这么希望我们来游山玩水,我们就游山玩水给他老人家看好了。”
当然,这只是借口。真正的目的是——
“平常我们总是穿着官服行事,老百姓一看见官老爷的架子,就会有所顾虑,或许本来有什么想说的,结果却被吓得什么都说不出来。反之,如果我们装作一介草民的话,说不定能从他们口中问出平时绝对听不到的情报。”
“原来如此……这就是传说中的‘大隐隐隐于市’吗?”
“不过,这只是一方面的考量,其实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更重要的原因?”
“这几天,我一直都在想一个问题——倭奴也好,夷狄也罢,他们要拐走这么多渔民,肯定需要不少人手吧?这里还不谈负责押送、管理、转移的人员……不是具有相当规模的盗匪团伙,都很难办到吧?反过来说,如果犯人真的是这么一个大型盗匪集团的话,又为何能在官府眼皮底下逍遥法外这么久呢?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大、大小姐,你该不会是想说……官匪勾结吧?”
仅仅是意识到这种可能性的存在,贺飞虹就惊讶得差点说不出话来。
“飞虹,你是鞑魔族人,我就不怕和你实话实说吧——我们汉人有句老话,叫‘匪过如梳,兵过如蓖,官过如剃’,意思是失去节制的官兵比占山为王的土匪更可怕……土匪要干活,一定会造成骚动,会碰到诸多麻烦,如果他们仅是与地方小官小吏勾结,不可能有瞒天过海的能耐,但假若站在他们背后的人,是某位‘殿下’,那就不好说了……”
“……大小姐还怀疑此案与宁王府有关吗?”
“我们在洪都仅仅呆了一周不到的时间,结果宁王府那边不仅对失踪案推三推四,还处处为难我们……虽然可以解释为‘藩王不希望锦衣卫染指他最后一点封地’,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是不是也能理解为这其实是某种意义上的‘做贼心虚’呢?”
“唔……”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要是宁王府真的牵涉其中的话,总会留下多少蛛丝马迹,反之,身正不怕影子斜。说到底,我们只是奉命行事而已,绝不是指鹿为马的赵高,也不是迫害忠良的秦桧,只要能圆满破案的话——喂,我说,你这是什么表情?”
盯着贺飞虹被街边烧饼档勾引得神魂颠倒、望眼欲穿的神情,沐梓君不禁怒目而视,狠狠推了他一把。
唯有如此,贺飞虹才如梦初醒,赶紧擦擦嘴边的口水。
“啊、嗯……大小姐,说到哪里了?要不咱们边吃边说好吗?这南方的馒头也未免太小了,今早俺吃了十五个都不怎么饱,现在都快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吃吃吃吃!一天到晚就知道吃!有时间吃这么多个馒头,怎么就没时间看多几本书?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人不念圣贤书,又跟咸鱼有什么区别?哼——”
没等“孺子不可教也”说出口,贺飞虹就听见“咕噜”的一声。
但他能肯定,这不是自己肚子发出的声音。
换而言之——
“……”
贺飞虹无言地盯着沐梓君。
不出所料,少女满脸通红。
“看、看什么看,本小姐肚子一点都不饿!刚才绝对是你的肚子在叫吧!你可不要想栽赃构陷啊!”
结果,又不明不白地招来了沐梓君一顿臭骂。
贺飞虹当然不可能顶嘴了,只好腹谤道:
“俺又不知道赵高、秦桧是谁,知道了又不能吃,那知道来有个屁用啊……再说,今早明明说好每个人分到二十五个馒头的,唯独大小姐你拿了三十个,要不是因为你吃光自己的那份,还这么不仗义地抢了俺十个,俺才懒得和你计较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明明有这么多馒头进肚子里,怎么还这么容易就饿呢?
看着沐梓君那娇小的身体,沐梓君实在是不得其解。
“好好好,都是俺肚子惹的祸,所以才没心思听大小姐说话……但要俺有力气悔过,也总得让俺吃点东西吧?”
“哼,孺子不可教也。”
偏偏是要这样掩饰一下,沐梓君才下得了台,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拽着贺飞虹的衣角,一起走进了附近的“栖凤楼”。
见到门口又进来了两个人,店小二赶忙迎上前去招呼,不敢有所怠慢。
如此积极献殷勤的缘由,不外乎是二人身上的装束——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带着家丁来集市游玩。
与普通客人相比,这类贵客出手向来比较阔绰,招待妥当的话,指不定还能从他们手中得到一笔可观的小费。
而事实证明,这两位客人接下来的反应,果真如店小二所料——
“有什么好吃的都给本小姐拿上来!”
只见少女掏出一锭银子重重拍在饭桌上,高声嚷嚷道。
毕竟,在前不久,沐梓君才被贺飞虹目睹到自己丢脸到家的一面,一肚子闷气无处发泄,大小姐的脾性也就随之而来了。
试问,何以解忧?
答曰:“唯有佳肴。”
不一会儿,只见那上宾大桌层层叠叠地摆满了十多碟菜肴和小吃,流浪鸡、藜蒿炒腊肉、清炖狮子头、米粉蒸肉、莲花血鸭、井冈烟笋等,都是赣鄱境内家喻户晓的名菜。面对此等美味佳肴,饥肠辘辘的二人,岂有不食指大动之理?
孰料沐梓君突然眉头一挑,扔下筷子——既然主人都尚未起筷,那身为仆人的贺飞虹就只有对着那圆滚滚的狮子头干瞪眼的份了。
“小二!”
见“米饭班主”不欢喜,店小二便马不停蹄地赶至桌边。
“请问这位客官,有何吩咐呢?”
“刚才,我说过的吧——有什么好吃的尽管给本小姐拿上来……怎么?你是害怕我没带够银两吗?”
说着,沐梓君又从怀中取出另外一块银锭拍在桌子上。
这一举动,吓得店小二脸刷的一下白了,赶忙解释道:
“怎敢!这位客官,这些已经是我们店家的招牌菜……莫非不合您的口味吗?”
见到小二还没开窍,沐梓君冷眼以对,感叹道:
“久闻鄱阳湖鱼鲜天下闻名,本小姐今日特地前来品尝……你倒是好胆,尽是给我上这些荤菜,河鱼虾蟹却半天没见一盘,有你这样打开门做生意的吗?”
听罢,店小二先是一惊,满腹狐疑地打量了二人,才像是恍然大悟般苦笑起来。
“敢问二位客官,是否为外地人士?”
“本小姐是不是外地人士,与你何干?”
“这位客官,此言差矣——看来,客官您是不知道近来市场上早已无河鲜销售……我家掌柜的为此愁得连头发都白了。”
“信口雌黄!龙口镇就在湖边,怎么可能没有活鱼呢?”
“冤枉啊!这位客官,只怪那湖边的渔民现在都不敢下水——”
就在此时,门口传来一阵叫骂声,将三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只见两名牛高马大的跑堂伙计正在推搡一个衣衫褴褛的独眼老乞丐,口中还不乏粗言秽语。
看到这一幕,一旁的贺飞虹就明白,自家小姐平素最痛恨恃强凌弱,因此绝不可能袖手旁观。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今日招呼不周一事,本小姐就不与尔等计较,相对应,你得叫你那些伙计不再为难那个老人家——敬老慈幼,无忘宾旅,他想吃什么,我给钱便是。”
没料到这位贵客居然息事宁人得这么痛快,店小二喜不自禁,连忙轰走无礼的伙计,把独眼老汉请上沐梓君二人所在的雅间。
“多谢二位施主,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仔细一瞧,虽说是一个瘦得皮包骨的小老头,与街边的乞丐并无二样,但他仅存的那只左眼却精光四射,言辞中亦有一股傲然之气,气度非凡,倒是与志怪小说中仙风道骨的方士有几分相似。
当然,也不排除他可能是从什么地方跑来骗吃骗喝的老江湖。
“老先生不必多礼。”
沐梓君微微一笑,示意老人家就坐。
令她感到意外的是,独眼老人并没有因为饥肠辘辘的关系立马狼吞虎咽,而是独眼发光,打量了沐梓君一番,微微一笑道:
“鄙人洛伯颜,原为浙江人士,依靠祖上遗留下的‘家学’混口饭吃,对风水堪舆、流年断月、梅花断命、寻龙点穴乃至摸骨寻脉断生机略知一二,江湖人称‘铁齿铜牙洛十八’……就是早年间泄露天机太多,犯了五弊三缺,才落得如此狼狈,今日二位施主与老夫在此相遇,也算是一种缘分,不妨让老夫为你们算一卦,好报一饭之恩,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话是这么说,可沐梓君都还没来得及拒绝,老人家就自顾自地开始念念有词:
“历代家传卦数,相术精奇怪匪夸,一个竹筒装天机,数枚铜板卜万事,摸骨观人不须言,便知高低贵贱……”
老人忽然抬头低吟道:
“本命推断喜气新,恰遇郎君金遂心,坤身来交正当运,富贵衣禄乐平生……敢问施主令尊是否为皇亲国戚?”
“老先生先吃饭吧,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沐梓君虽是故作镇定,但心中着实是吃了一惊,没想到对方还真的有能掐会算的本事,但出于身份保密的考虑,她还是决定保持沉默。
“既然施主无意回答,老夫也就不作深究了,不过,施主您的确生得一副旺夫益子的好面相,丈夫乃将门之后,有万夫不挡之勇,尔后位极人臣,你们二人将来定会有一子一女,与您一样,都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富贵命。”
话到此处,沐梓君倒是被这老头子给逗乐了。
不要说结婚生子了,现在连丈夫的人影都没见着,跑到国公府说媒的倒是有一大堆,只可惜多半都是些脑满肠肥的执绔子弟。对于这类人士,身为武家之女的沐梓君从来都嗤之以鼻。
然后,老人家又把目光投向一旁的少年身上。
“敢问这位施主是鞑魔族人士?”
“啊、嗯,正是……老先生,找、找俺有什么事吗?”
忽然被老人家叫到,贺飞虹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不由自主地咽下了一大口唾沫。
此前,他一向都对扶乩问米之事不大感冒,就连出征时大萨满主持的祭旗仪式都没去过几次。
“细推此命福非轻,富贵荣华孰与争?定国安邦人极品,威声显赫震寰瀛……这位施主蛇锁七窍,生就堂堂一副威风八面的诸侯之相,兼有云长之忠,翼德之猛,子龙之勇,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不出三十,定然名声鹊起,鲤跃龙门,位极人臣,您将来会有两儿两女……”
“这么少呀?俺还打算生多几个咧……”
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贺飞虹倒觉得这或许是一个好消息。
但问题是——
“咦,奇怪……”
老头子捋了捋山羊胡,在二人间来回扫视一番,继续道:
“二位施主理应是夫妻相呀……”
“哈哈哈哈,老先生可真会开玩笑。”
“就是就是,那种事情怎么可能嘛?”
“可为何子女的数量好像不尽相同?老夫摸骨断相五十多年,都未曾遇到过这样的怪事……”
“……”
“……”
见状,沐梓君与贺飞虹,面面相觑。
然后——
“死鬼!你这个没良心的乌龟王八蛋!居然敢背着本小姐养小老婆!快说!那两个孽种是哪个小婊子养的!”
顿时,沐梓君气不打一处来,拔剑追着贺飞虹就是一阵乱砍。
“冤枉啊大小姐俺什么都没干啊老先生您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绝不可能,老夫句句属实,所言之事不曾有丝毫偏差。”
结果,老头子这么义正言辞地回答道。
就在此时,他看着在雅间内追逐的二人,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一样,连忙制止道:
“二位且慢,老夫尚有一急事告知这位女施主。”
这样一来,贺飞虹才姑且逃过一劫。
再说,既然是老人家好言相劝,沐梓君也没有不听的理由。
“施主,老夫见您印堂发黑,面露死气,近些日子怕是大劫将至,若想平安渡劫,唯有一法——”
“老先生请讲。”
“飞龙在天,利见大人……切记、切记。”
作为老人最后的忠告,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落地有声。
[1] 国子监祭酒:明代朝廷最高学府长官,相当于现代国立大学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