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南昌除“勾栏阁”以外，哪家食肆生意最为红火，自然非“悦杨楼”莫属。
虽无美人歌姬助兴，但胜在有名厨料理，酒也是上好的佳酿，尽管一壶酒要二两银子，但慕名而来的客人依旧络绎不绝。其中“流浪鸡”这道招牌菜，更是堪称江西一绝。
实际上，这道菜的做法再简单不过，就是把鸡用开水烫熟后加入蒜末、盐、酱油拌匀而已，但真要做好这道菜的话，那就有另一番讲究了。
火候不仅要恰到好处，刀工尽善尽美，调料更是多一分太重、减一丝太薄，就连给炉子添薪都要由大厨亲自监督，以确保这鸡肉是血色才退、肉质滑软。
更重要的是，在这道菜背后，还流传着一个故事——
相传，高皇帝与陈友谅大战于鄱阳湖之上，孰料出师不利，唯有暂时退避。途中曾于一老妇家中歇息，妇人见高皇帝身着戎装，却彬彬有礼，欣然做了这道“流浪鸡”慰问将士，高皇帝吃后大赞鲜美，在登极后，亲手写下“流浪鸡”三字牌匾赠与老妇人一家，以谢一饭之恩。
之后，老妇人开起了饭馆，并把“流浪鸡”之匾高悬店内，这正是“悦杨楼”。
而身为悦杨楼第三代掌柜庄老爷子，近来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就在前些日子，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把悦杨楼最大的竞争对手勾栏阁烧得一干二净不说，就连八千岁戴天雄都被歹人给掳走了。
山中既无老虎，那就别怪猴子去当大王了。
一家独大的悦杨楼生意一天比一天红火，每天光是数银子都数得庄老爷子手软。
只可惜，好景不长。
好比说，今天——
眼下分明已经进入饭市时间了，大厅的气氛却冷清得吓人，只有区区十四位客人就座。
之所以如此，并非因为这群客人花重金包场，而是他们身上散发的危险气息，叫一入大门的来客不禁为之色变，落荒而逃。
十四个人，都把手搭在了刀柄上。
二十八双眼睛，射出警惕的凶光。
与此同时，十四人很显然是被“敌意”分成两拨，一字排开。
其中七人，身着锦衣卫特有的青绿锦绣服；
另外七人，身着宁王府亲卫的武官服。
这也正是为何庄老爷子只能在心中暗暗叫苦的原因——
无论哪边，都不是他老人家得罪得起的角色。
明明点了满满一桌好菜，两帮人的头儿却迟迟没有起筷。
终于，宁王府亲卫那边耐不住性子，为首的无须中年男子尖声尖气地打开了话匣子：
“千岁爷听闻沐千户在昨日一战中大显神通，贼人闻风丧胆啊。”
短短两周，沐梓君已经是第二次听到这样的评价，这番话若是出自宁王之口……也就权当作耳边风好了，可问题是，说话人却偏偏是一个宦官，还以相当不屑的目光瞪着她。
光是这点，就已经令沐梓君气不打一处来了。
而对这个宦官感到不满的，不只是她一个人而已，身后六名缇骑也没给什么好脸色。
追溯缘由，还得说起锦衣卫与东厂的宿怨——
自从这个宦官特务机构成立以来，不光是朝廷百官，就连锦衣卫都跟着一起倒霉。锦衣卫原本就是负责监视朝廷百官的特务机构，结果东厂居然成了监视锦衣卫的机构。
就因为这伙阉人的存在，不仅使得锦衣卫在朝中的地位下降，甚至还大有骑在锦衣卫头上作威作福之势。
原本平级的锦衣卫与东厂俨然成了上下级关系，甚至还出现了锦衣卫要向东厂宦官行礼的怪状。
再加上，这群宦官别说目不识丁，就是扁担倒了都未必知道是一字；连夏侯惇那样的武将都知道“父精母血，不可弃也”，他们却偏偏自毁身体；难怪高皇帝会铸碑警示“内官不得干预政事”……如此一来，还让这种无能无德之人掌权，岂不怪哉？
沐梓君会对宦官本能性的厌恶，不是没有道理的。
若不是因为宁王被龙口镇之乱气得不行，不得已派出宦官作为全权代表负责调停事宜，沐梓君才懒得理这个阉竖。
“李公公，谬赞了，龙口镇一战，吾等能力有限，多亏有好汉拔刀相助，才得以大事化小。”
见沐梓君毫无愧色地这么回答，李公公不禁眉头一挑，心中又惊又怒。
——四分之一的龙口镇被夷为平地，死伤者过百，真亏你这个黄毛丫头能说出“大事化小”这种话来……你怎么不干脆说“何不食肉糜”呢？
不过，李公公更清楚，现在可不是该和这个臭小鬼扯皮的时候。
“有关那位好汉的事迹，千岁爷略有耳闻，听闻是鞑魔族人士，还要随身携带神机……咱家记得沐千户曾说过，私藏神机，乃是死罪，更何况驾驶者还要是鞑魔族人，谁知道会不会是瓦剌派来的奸细呢？”
“李公公，此言差矣，那位好汉其实并非鞑魔族人，而是正经的倭国商人——您看，我连他的‘勘合符’[1]都带来给您过目了。”
一个王府太监，虽不至于胸无墨点，但又何曾见过这种只有在东南沿海出现的“勘合符”。
一时间，李公公难免首鼠两端，又瞧见符令上刻有“永乐”二字，他实在不敢贸然断言这是伪劣之品。
再说，锦衣卫也没有必要为袒护一个蛮族细作而去伪造符令吧？
“看来，的确如此，不过神机一事……”
“说到这点，李公公大可放心，那不过是他的货物而已。”
——在闹市公然贩卖神机？！
听到这句，李公公差点没被气晕过去，可回想起当今圣上确实曾有允许扶桑人贩卖兵器的口谕，于是被打掉的牙齿，他也只能往肚里吞了。
“不过，千岁爷听闻，龙口镇的骚乱，实乃倭寇所为……居然还动用到那种‘怪物’，实在叫人触目惊心呀。”
“殿下明鉴，在这次骚乱中，我的部下的确曾与疑似倭寇的浪人兵戎相向，但这一切究竟是不是倭奴所为，现在还不明确……就连作为最后线索的那具巨型神机，都装有自毁机关——一旦停止运作，就会自行销毁，以致吾等调查工作至今都无法顺利展开。”
话到此处，眼见沐梓君做出了让步的姿态，李公公不禁喜上眉梢，开始得寸进尺道：
“既然如此，敢问沐千户，那名商人是否为倭寇的同党？如果无法洗清嫌疑，理应连人带神机交由南昌知府处理，毕竟缉拿歹人这种琐事，无需劳烦锦衣卫吧？”
“公公明鉴，吾等正有此意。”
“那就事不宜迟——”
可还没等李公公把话说完，沐梓君又话锋一转。
“正如公公所言，龙口镇之乱，事涉倭寇，故而在转交知府大人处理之前，我们必须确认这位商人是否为倭寇奴隶商贩、是否与之前的渔民失踪案有关，这点还请公公多多见谅……”
“这……”
没料到会被自己的话给逼进死胡同，李公公唯有哑然以对。
反观沐梓君，倒是一脸自鸣得意，悠哉游哉地夹起一块“流浪鸡”，嫣然一笑。
“李公公，还不起筷吗？菜凉了，就不好吃了——这馆子的‘阉鸡’，可是一绝。”
[1] 勘合符：明朝对日本颁发的贸易证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