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和的亮光缓缓渗入易水寒的眼帘,令他苏醒过来。
慢慢睁开眼,便看见客店独有的低矮天花板,以及——
两名身着武官服的人。
其中一人,正是之前在酒楼见过的那个鞑魔族少年。
值得庆幸的是,他似乎还没发现自己已经苏醒。
再定睛一看,易水寒才发现还有两具神机驻守在房间出入口。
如此一来,他总算是搞清楚自己的处境——
自己不仅被囚禁了,还被严密监控。
虽然在思考回路重新运作之前,灌了铅般沉重的大脑先一步要求离开此地,但眼见如此,易水寒怎敢轻举妄动——
就算他有打倒这两位守卫的能耐,也没有能从神机刀下全身而退的自信。
而浑身酸痛、头晕目眩这一类虚弱症状,更是进一步打消了他逃跑的念头。
当然,比起这些,更重要的还是——
破军,去哪了?
很显然,她并不在这个房间。
将机士与神机关在一起,量这群官差也不会如此无谋。
但是——
“破军……”
“……”
“破军。”
“……”
在内心呼唤她的名讳,却不见应答……更准确来说,不知道是她没听见呼唤,还是无法对呼唤做出回应。
像是跟“破军”失去联系这种事情,易水寒还是头一回遇到,会如此担忧,着实是无可奈何之事。
一般而言,结下“血盟”的神机与机士,二为一体,才算是一具完整的“神机”,因此两者是不可能被轻易拆散的。
即使相隔甚远,彼此无法见面,也能“心有灵犀”。
而今,作为呼唤的回应,却是一片死寂。
易水寒无可避免地想到了最坏的结局——
在先前那场恶战中,“破军”被彻底破坏了,所以才不得不保持沉默。
当然,如果朝好的方向考虑,尚有“她被神机匠人暂时封印”这种可能,但这种个人希望未免太过渺茫……
只是,曾一脚踏入阎罗殿的自己,现在居然还活着,若基于“破军”的修复机能,倒也解释得通,至少说明在把自己从鬼门关拉回来之前,“破军”依旧健在。
还有就是——
权书玲的安危……
她为自己挡下了戴天雄的最后一击。
然而,眼下,她却与“破军”一样,生死未卜。
易水寒终究无法确定真相。眼下他能做的事情,唯有静观其变。
与其不顾一切地冒险,还不如乖乖躺在床上养精蓄锐,为逃出升天做好准备。
话虽如此——
一个时辰后。
“他人就在这里面吗?”
“嗯,精神得很呢。”
听完犯人的情况后,沐梓君决定孤身一人进入“囚房”。
只是——
刚踏进房间一步,一个黑影猛然从天花板飞堕而下。
“哇啊!”
不偏不倚,正好悬在沐梓君面前,吓得她花容失色,一边后退一边拔剑自卫。
听到东家发出惨叫,驻守在门外的贺飞虹也连忙拿着长枪冲进囚房。
直到此时,二人才发现,那个倒挂的黑影其实是——
“吵什么呢。”
红发少年满不在乎地说道。
年纪与自己相仿,虽说面容清秀,却掩不住眉目间的凛然气质,而衣服底下的肌肉有如钢条般结实,肌理深刻分明,明显是武人才有的体魄。
很难想像,在三天前,他还是奄奄一息的重伤者……真叫人不得不佩服那异于常人的强大恢复能力。
不对,现在才不是该感到钦佩的时候——
“还不快给本官下来!谁允许你跑到房梁上去的!”
只见沐梓君怒喝一声,红发少年才慢悠悠地跃到地板上,脚下却没见有多少动静,叫人不禁啧啧称奇。
“我可是经过你旁边那位大人同意后才这么做的。”
于是——
“大小姐,这事不怪我……他刚才只是说想要舒展筋骨……”
趁沐梓君还没发作,贺飞虹连忙摆出“挡箭牌”。
“依我看,与其说是舒展筋骨,还不如说——”
说着,沐梓君把视线移向少年,冷笑一声。
“你该不会想逃跑吧?”
“舒展筋骨罢了。”
“你骗鬼啊!天下间哪有人把自己倒吊在房梁上舒展筋骨的!”
“这样做能使气血通畅。”
“我没问你有什么作用!”
“还能锻炼腰腹力量。”
“你倒是好好听人讲话啊!”
“大小姐请冷静,不要忘了国公曾教导您,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吗?”
“飞虹你不要在这种时候插话啊!”
“……怪俺咯?”
被沐梓君狠狠瞪了一眼,贺飞虹只好委屈地低下脑袋,不再多言。
也多亏有这个“出气筒”在,沐梓君才得以迅速恢复冷静,重新打量起眼前这名红发少年。
“看你都能上窜下跳了,想必头脑已经十分清醒了吧?既然如此,还不快快报上姓名?”
“……”
“那天你为何会出现在龙口镇?”
“……”
“那群倭人是你的同党吗?”
“……”
“你为何会与那个‘大块头’打起来?”
“……”
“我好歹救了你一命,至少说句谢谢吧?”
“……”
“别以为死鸭子嘴硬我就奈何不了你!还是说,非要让你领教一下锦衣卫的厉害,你才愿意开金口?”
尽管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红发少年还是无动于衷。
但基于他是自己救命恩人这一现实,沐梓君又不可能真的对他严刑逼供,只好调转话锋。
“我猜,你一定很想知道你的神机在哪里吧?”
果然。
一提起“神机”,红发少年虽还是面无表情,但身子却很不自然地挪了一下。
对沐梓君而言,这就是破绽——
那么,就不妨顺藤摸瓜好了。
“你应该知道私藏神机乃重罪吧?”
“……那又如何?我又不是明国人——勘合符你也应该看过了。”
眼看少年终于开口回应道,沐梓君心头一松,表情随之缓和了不少。
“我很感谢你能及时出手制止那只怪物破坏城镇,救命之恩,更是没齿不忘,但这些都是出于我个人情感对你的致谢而已,无法洗清你身上的嫌疑……”
“我在想如果当初让那只铁王八抓走你的话,我大概就不用坐在这里了吧?”
少年的出言不逊出奇地没令沐梓君咬牙切齿,她反而回以一抹苦笑。
“可是,你还是出手了,对吧?老实说,我不认为你是坏人,更不相信你会是血洗勾栏阁的真凶。大丈夫敢作敢当,你又何必遮遮掩掩?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
“吾等乃大明锦衣卫,原本奉命前来此地调查渔民失踪案件,孰料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意外,无论是勾栏阁大火还是龙口镇骚乱,你都在现场,难免会有瓜田李下之嫌,对吧?”
看到沐梓君摆出一副“你今天不把事情说清楚就别想睡觉”的架势,红发少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但考虑到把“易水寒”这个真名告知对方的话,很可能会后患无穷,只好开口道:
“我叫石马宗次郎。”
“但你的头发……”
“我母亲是鞑魔族人,我父亲是扶桑人。”
“原来如此……”
有勘合符在手,沐梓君自然不会怀疑这个答案。
与此同时,为避免少女提出更多的问题,易水寒采取主动攻势:
“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我姓沐,乃大明锦衣卫千户,站在门边那个,则是贺百户。”
“那么,请问沐千户,区区渔民失踪案,也有劳锦衣卫出手么?”
虽然根据之前渔夫郑九牛的口供,再加上戴天雄大闹龙口镇一事,能确定渔民失踪与道衍宗存在关联,但像是“为何会惊动到专门负责缉捕达官贵人的锦衣卫”这种问题,易水寒就毫无头绪了。
“唔……这其中有很多很复杂的原因啦。反倒是你,又为何会对渔民失踪案这么兴趣呢?”
面对这般尖锐的质问,少年并未自乱阵脚,还十分游刃有余地顺水推舟。
“沐千户认为我与此案有关么?”
“难道我错怪好人了?阁下自称倭国商人,但随身行李却没多少,如果‘货物’是‘活人’的话,不就说得通了吗?”
“呵,奴隶贸易……”
“怎么?打算认罪了吗?”
见沐梓君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易水寒亦笑而不语。
当然,他也明白,这番话其实并没有针对自己的意思。
“如果我说不是呢?”
“是不是,还真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不过,在我看来,你确实不像是干这种下三滥勾当的鼠辈。”
“这种恶事,也只有是那拨人才会干吧?”
“嗯?那拨人?”
“……”
虽然没直接说出道衍宗的名讳,可眼前这个少女居然会如此机警,着实是在易水寒的意料之外。
“听你的口气,好像是知道什么内情的样子……”
“心血来潮罢了。”
“真的只是‘心血来潮’而已吗?”
沐梓君又一次纠缠上来。
不过,这一回易水寒倒是淡定得多。
反正只要“道衍宗”三字尚未脱口而出,对方就等于还是被蒙在鼓里。
正当易水寒思忖该怎么圆场时——
“呀啊啊啊!”
隔壁房间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沐梓君唯有暂且抛下少年,赶到走廊。
只见一名缇骑早已拔刀出鞘,沐梓君与贺飞虹也连忙上前助阵。
可问题是——
敌人并非凡夫俗子,而是一团黑雾。
与这样虚无缥缈的对手交锋,普通刀枪可谓毫无用处,只能借助挥砍产生的气流暂时将其打散。
既然明说是“暂时”的话,换言之,不用多久,那团黑雾又聚拢到一块,步步逼近。
而作为参战一方的沐梓君与贺飞虹,只能且战且退。
就在退无可退的一刻,那骇人的黑雾却又突然散去。
直到此时,沐梓君才看清楚隐匿于黑雾中的人影,竟是一名衣冠凌乱的少女——
外衣被退至肩膀,露出雪白的双肩以及白缎肚兜,脖颈三道乌黑的刺青历历在目。
“五圣降!?”
自幼在云南长大的沐梓君,对这类苗疆邪术略知一二,但也仅仅停留在“略知一二”这种程度罢了,就更不要谈懂得什么破解之法了。
不巧的是,这一幕正好被易水寒看到,不禁冷笑道:
“这就是你们明国人嘴里的‘君子食色性也’么?”
听到这句嘲讽,沐梓君方才恍然大悟,大为恼火地望向那名缇骑。
“我叫你给她换药,你居然图谋不轨!”
眼见沐梓君手起刀落,若不是贺飞虹连忙阻拦,那名缇骑恐怕早已身首异处。
被贺飞虹瞪了一眼,缇骑被吓得连摔带爬地跑下楼去。
待到沐梓君拉着少女回房间整理好衣冠后,现场的尴尬气氛才算是一扫而空。
见少女只愿意躲在易水寒背后,沐梓君不禁心生愧疚。
“十分抱歉,是本官约束不力,部下出了这种败类,回到镇抚司后,我定好好治他的罪,还望阁下原谅……”
其实,沐梓君也不晓得少女与易水寒是什么关系,不过从称谓和年纪来看,理应是兄妹吧。
可一时间她又想起勾栏阁大火那晚,红发少年似乎拐走了一个女孩,所以说,这名少女该不会是——
“请问阁下,这位是……”
“舍妹权书玲。”
易水寒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若不想失去有关道衍宗的最后一点线索的话,只能通过亲口承认兄妹关系这种方式留下权书玲。
反观少女,却十分讶异似的看着跟前的少年。
如此微妙的反应,引起了沐梓君的注意。
“既然是兄妹,你们姓氏为何却不一致呢?”
“我与舍妹同父异母,家严早亡,自幼天涯两相隔,不得已才跟了家慈的姓……此番江西之行的主要目的,便是奉家慈遗愿,寻找舍妹,不料舍妹沦落风尘,我欲以重金为舍妹赎身,结果却遭奸人构陷,被迫出手自卫,关键时刻多亏有二位大人替我解围,才勉强逃过一劫。”
“原来如此……”
看易水寒说得头头是道的模样,沐梓君倒不觉得他是在撒谎。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本来就是把零碎的现实片段加入原创剧情进行艺术加工整合,但混入事实中的谎言,显然要比单纯的胡诌更经得起推敲。
不过——
“这只是阁下的一家之辞而已,说起来……从刚开始,你身后的姑娘就没说一句话,我怎么知道是不是因为慑于淫威她才保持沉默的呢?”
结果,沐梓君还留了这么一手。
“沐千户不相信的话,尽管可以向舍妹发问……不过,舍妹生性怯懦,不善言辞,还请千户多多包涵。”
——言下之意,就是“她就算保持沉默,你也不能怎么样”咯?
沐梓君心中暗骂一声“老狐狸”,又微笑问道:
“敢问姑娘,他是你哥哥吗?何以为证?”
“……”
少女无言地从怀中掏出一枚鱼形玉坠。
粗看之下,无论是形状还是材质,都与少年悬于胸前之物丝毫不差,唯一的不同之处,是少年那枚玉坠多出了两根金色的羽毛。
见此凭证,就算这两人看起来再怎么不像兄妹,沐梓君也唯有认了。
更重要的是,国公府也曾收集过一些玉石,沐梓君对此也算略知一二。久而久之,一般俗物自然入不了她的法眼。
但像是今天所见的两枚玉坠,圆润光洁、晶莹剔透,简直不似人间之物,以致沐梓君不禁产生某种错觉——
与其说是寻常的“传家宝”,还不如说更像是……
接下去的话,事关天家声誉,沐梓君不敢妄言。
带着久久难以平复的心绪退出房间后,她就拉着贺飞虹跑到墙角咬起耳朵:
“刚才你看到了‘那个’了么?”
“看到了。”
沐梓君抬头一瞧,不料贺飞虹这个老大粗居然也被吓得面若死灰。
“但你看到的‘那个’是哪个啊?”
“就是‘那个’啊……”
“我怎么知道你看到的‘那个’就是我看到的‘那个’呢?”
“要不……大小姐,等一下数一二三,我们一起说出我们看到了什么……”
“好——一、二、三!”
“羽毛!”
“玉坠!”
“咦……不应该是羽毛吗?”
“是飞虹你搞错重点了吧?”
孰料这不经意的一句,却招来了贺飞虹有史以来最激烈的否定。
“绝不可能!”
“等等……”
“那是我们鞑魔族的圣物三足金乌羽,就是兀良哈头人顶多只有一根而已,那、那位……殿下居然有两根!”
说着,贺飞虹突然双膝一软,向红发少年所在的房间跪倒,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涌了出来。
“殿下,恕臣无礼!”
这时,沐梓君才第一次开始寻思,这对兄妹究竟是何方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