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饭桶!非但没能把殿下护驾回銮,还任由戴天雄那贼在殿下面前撒野!三太子已薨逝十余载,若公主殿下还有什么闪失,你们万死难辞!”

在火把照亮的洞窟中,一名头上缠满绷带的老人一瘸一拐地走向下跪的男子,狠狠地将拐杖砸向他的面部,力度之大,直接就让男人倾倒在地上,头破血流。

“罪臣护驾不周,罪该万死……”

然而,即使男人已是瘫倒在地的可怜姿态,却也难以抵消老人心中的怒火。

“什么狗屁‘雾隐锷众’!分明就是一群饭桶!连这种小事都办不妥!”

拐杖不断挥落在男人身上,老人的咒骂,愈发尖锐。

一时间,立于老者对面的众人纷纷怒目而视。

他们都是跟随男人征战多年的忠诚部下、雾隐忍者中的佼佼者。

就算如今虎落平阳,也轮不到这头丧家老狗在他们面前指手画脚。

不少人早已手扶剑柄,只要老人再出言不逊,他们就大步上前,以乱刀封住他的臭嘴。

而一见到忍众个个摆出横刀立马的架势,老人心头惊怒交加。

“好一群贼子!怎么!打算造反吗!”

只见老人身后四位力士,手执兵器,严阵以待。

现场气氛剑拔弩张,由此看来,接下来想必会是一场恶战。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红色的倩影出现在忍者中间,单膝下跪。

“罪臣雾隐雷藏,参见正学先生。”

“平身……”

如此一来,一度达到临界值的杀气方才散去些许。

没等老人开口,红衣女子雾隐雷藏便抢先一步说道:

“刚才部下多有得罪,是罪臣节制不力,还请先生包涵……”

“雾隐将军公忠体国,十年如一日,为朝廷奔走四方,无暇谋身,道衍宗对光复正统大业做出的牺牲,老夫必然不忘,只怕你部下包藏祸心,毁了你一世英名。”

“先生明鉴,吾等自会多加约束。”

眼看雾隐雷藏毕恭毕敬的模样,老人的火气消退不少,转而以稍微缓和的语调说道:

“不过,尔等的失败令公主殿下蒙难,此事属实吧?”

“请先生放心,罪臣绝不会推诿责任。”

“既然如此,那还不快快将主事者治罪?”

缠满头面的绷带,掩不住老者犹如猎鹰般的锐利目光。

“先生明鉴,不过末将认为,责罚之事,并非当务之急——”

而雾隐雷藏也毫不畏惧地回视老者,继续道:

“当务之急,乃火速组织人手,营救殿下!”

这句话,说得掷地有声,令老者不禁侧目。

“哦?这么说来……将军可知公主殿下去向?”

“正是——据探子报告,殿下虽被火铳误伤,但多亏自幼有天蚕宝衣护体,弹丸未伤及脏腑,至今安然无恙,只是被贼人软禁于南昌的一家客栈内。”

“好贼子!居然敢拘禁殿下,那贼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们自称锦衣卫。”

“锦、衣、卫……”

一刹那间,那被绷带包裹的面容扭曲起来。

老人犹如疯子般拼命用手猛抓自己的脖颈,不顾皮破血流,仿佛要将其上的皮肉剥落下来一样。

“先生请息怒……”

然而,老人根本听不进雾隐雷藏的话——

“好贼子!好贼子!畜生!燕逆这畜生!沐猴而冠!罔顾君恩!谋朝篡位!区区一介跳梁小丑居然敢恢复高皇帝废止的‘锦衣卫’……还用来拘束殿下!难道真是天命不存我大明么?”

老人浑身颤抖,谩骂不绝于口,很快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向眼前红衣女子投去诚挚的目光。

“将军,老夫命令你火速带兵营救殿下——希望此次你能戴罪立功,如再失败,休怪军法无情!”

“末将领命。”

这时,雾隐雷藏望向洞窟入口——

身着白衣的侍童,早已等候多时。

……

应该说,眼下是十分光怪陆离的一幕——

堂堂锦衣卫居然和犯人同桌吃饭,姑且不论远在京城的指挥使看到这般光景会做何感想,就连身为犯人的易水寒都觉得不妥。

为此,属下校尉也不止一次向沐梓君进言,认为此举过于危险,谁都不能保证犯人不会趁机暴起伤人。

然而,在这一方面,身为缇骑首领的沐梓君倒是给予易水寒和权书玲十足的信任。

“反正大家一起吃饭,他们要是敢轻举妄动,恐怕还没走出店门就被收拾了。我都能轻易想到这点,对方就更不可能想不到。况且,量他也不至于无谋到会想带一个大活人逃跑。”

不过,最重要的是——

“连饭没吃饱,能跑多远?”

既然沐梓君摆明是要一意孤行了,缇骑们也不好自讨没趣。

就是不知为何,平时嘴欠的贺飞虹,却由始至终没有插话。

愿意安安静静做一个美男子固然是好事……可见他越来越不喜欢说话,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沐梓君怎能安心得下来,逮住他问话,他又总是回以苦笑,摆摆手坚称自己没事……今天这些症状,好像更加严重了——

坐在餐桌旁,却连头都不敢抬一下,简直就像是刚过门的小妾一样。

无奈之下,沐梓君只好把注意力放在呈在眼前的菜色上。

虽与“栖凤楼”相比,要简陋些许,但鸡鸭牛羊、瓜果蔬菜倒是一样不缺,甚至还能见到一些河鲜。

由此看来,经历龙口镇之乱后,当地一度凋零的渔业总算有重新复苏的迹象。

可面对如此丰盛的菜肴,易水寒与权书玲却迟迟没有起筷。

“我说,你肚子不饿么?”

沐梓君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望向不动如山的少年。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从醒来以后,就没好好吃过一顿。

“我与舍妹并非沐千户的贵客,还请沐千户不要顾虑吾等。”

易水寒面无表情地抿了一口茶水,权书玲才有样学样地捧起茶杯。

好在沐梓君对他们为何拒绝进食的缘由还算是心中有数。

“这家厨子还是信得过的。”

为证明自己所言不虚,沐梓君夹起一块鱼肉送入嘴中。

“嗯……”

直到这时,两兄妹才先后起筷,伸向那条蒸鱼。

见餐桌的气氛缓和了不少,沐梓君见缝插针道:

“抱歉,明明是二位救了本官的性命,如今却还硬把你们扣下来……毕竟作为案件相关者,我不可能放你们逃跑,南昌知府也指名道姓要我把你们交出去,但我不认为他们有能力处理这起案件。“

“所以,锦衣卫才会出手吗?”

被这么一问,沐梓君不由得愣了一下。

“不,主要原因还是——”

“地方诸侯么?”

不料易水寒在短短几天内把己方的目的看得如此透彻,沐梓君暗吃一惊,随即苦笑反问道:

“阁下莫非有穿墙透壁之术?”

“何必这么麻烦……南昌乃宁王封地,大明锦衣卫又正好出现在此处……可谓是‘司马昭之心’了吧。”

既然对方都摸清了自己的心思,事到如今,沐梓君也觉得没必要再故弄玄虚了。

“的确,刚开始我们是有这样的担忧,不过从手头上证据看来,宁王府最近其实并无太大动静,原本我们还打算转移阵地,前去渔民失踪的重灾区龙口镇附近巡查,结果刚下马没多久,就遇到了那只铁王八,然后,你就出现了。”

话至此处,沐梓君还有意瞥向易水寒,试图从他脸上读出什么。

只可惜,对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仅专注于碗里的饭菜。

“所以说,在洗清你身上嫌疑之前,你都要老老实实呆在这里。”

听到这个明确的答复,易水寒才抬起脸来。

“之前沐千户不是说,我不像干那种勾当的人吗?何况,此事确与我无关。”

“之前我也说过的吧——有没有关系,不是你说了算,一切要看证据。”

“莫须有……吗?”

面对易水寒的回呛,沐梓君脸上也没见丝毫怒意,反而像是找到新玩具的孩子般咧嘴一笑。

“嘿,挺有意思的,没想到你一个扶桑人还知道岳武穆的故事呀?”

“……”

见状,易水寒唯有以沉默来抗议沐梓君转移话题的卑劣行为。

反观沐梓君——

“哎呀,我就是开开玩笑而已,何必这么较真?放心好了,我有预感,接下来或许还会有什么意外发生,到时候你在我这里好好呆着,不就等于有了不在场证据了么?”

乍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可细细思索一下,易水寒才发现有什么不妥之处。

“假若没有呢?”

“那就没办法了。”

看少女回答得如此洒脱,易水寒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毕竟——

“我可没时间跟你们这群官差玩‘兵捉贼’……”

“何出此言?”

虽说只是无意识的一句,但却难逃沐梓君的法眼……倒不如说,从一开始,她就在等待少年露出马脚的一刻。

“你果然识得另一帮倭人。”

“……”

“你的目的是什么?”

“……”

此时无声胜有声。

沐梓君自觉已经得到满意的回复。

反正,也没必要在这种多事之秋逼得对方狗急跳墙,因此她又立马摆出一派轻松的笑颜。

“好吧,你有权保持沉默,吾等会自行调查的,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就算这起案件与你毫无瓜葛,我也不可能放你到大街上乱晃。”

“就因为沐千户是锦衣卫,所以就可以随意扣押他国合法商人么?”

“这其中的原因,你应该比我清楚才对吧?”

沐梓君不仅再度无视易水寒恶意的反诘,还故作一副“原来你不知道”的浮夸表情。

“对,没错,虽然你是正经商人,虽然你有勘合符,但我可不知道这些东西的真假,如果阁下实在急着要走的话,我大可以叫人快马加鞭将勘合符送回京师验明正身,尔后再还阁下自由之身……就是一来一回,时间有点长,至少需要四个月。”

“……”

如此一来,易水寒总算领教到什么叫“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了。

“再说,由于龙口镇之乱,原本像是‘瓦剌南下’、‘倭寇来犯’一类的流言就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现在我还让你在街上晃悠,岂不是自乱阵脚吗?就算吓不到人,吓到花花草草也不好啊。所以,希望阁下能理解吾等用心良苦。”

说着,沐梓君还不忘给易水寒倒茶。

只是,易水寒故意用手挡住了茶杯。

事到如今,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低估了她的能耐。

——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黄毛丫头,怎么就一肚子坏水呢?

生怕接受了这个高利贷头子的一杯茶人情,保不准下一回得连本带利地吐出来。

眼下,也绝不是不顾一切地与她针锋相对的时机。

因此——

“我明白了,我会协助贵方调查的。”

还是乖乖当一回能屈能伸的大丈夫吧。

“嗯,多谢阁下理解。”

沐梓君露出十分满意的微笑,紧接着,把目光转向一旁埋头苦干的少女。

“你好像是叫权书玲吧?”

“……”

“在龙口镇发生骚乱之际,听我部下说,倭人意图掳走你,可有此事?”

被问到这个问题后,权书玲放下碗筷,有些呆愣地抬起头,回望沐梓君,不忘拽住身旁少年的衣角。

“……”

“舍妹不久前才从风尘魔窟脱身,还望沐千户不要太为难她。”

易水寒轻叹一口气,这么解释道。

“没事,随口问一下而已……”

虽说如此——

可沐梓君却看不出她双眸中有丝毫惧意……她更像是不愿意搭理自己罢了。

她眼中好像除了这个“哥哥”以外,容不下别的东西。

是不是因为罹患某种心病,沐梓君不好说,但能肯定的是,她这种反应肯定是异于常人的。

与其说是人类,还不如说更接近于只会跟随兄长行动的大号木偶。

反观易水寒……他对这点却毫不在意,根本不像是一个手足至亲该有的表现。

但另一方面,二人身怀同样的异宝,若说巧合,未免太……

总之,这对兄妹身上的重重疑云,似乎不是光凭一己之力就能拨开的。

那么,还不如先把这个问题放到一边——

“还是吃完饭再说吧。”

免得浪费了一桌的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