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权书玲并未前往茅房如厕,而是径直走回自己的房间。
然后——
“我对哥哥撒谎了……”
少女哀戚地倚床而坐,颓然不堪地望向房间一角的铜镜。
镜中人,与她一模一样——
完全继承了父母的优秀血统,无论是谁见到都会赞叹不已的美貌。
然而,权书玲却比谁都要厌恶这副尊容。
“陛下在天之灵一定会为你感到自豪的。”
在侍卫簇拥下、东躲西藏的日子里,母亲无数次对她这么说。
母亲也深信着,自己的女儿终有一天会与叱咤风云的忠义之士喜结良缘,为枉死的丈夫一雪前耻。
可惜的是,这个美好的梦想,在权书玲四岁那年便宣告破灭。
“小玲……千万不要让陛下蒙羞……一定要为你的父亲雪耻……”
这就是母亲的遗言。
但是——
“我怎么做得到……我一个人怎么可能做得到……”
少女以颤抖的双手抱头,可脑海中却还是不自禁地闪过那些画面——
被大火吞没的居所、锃亮的武士刀,力战而亡的侍卫、化作铁屑的神机,以及满目疮痍的母亲……
自那一天起,权书玲就再也没哭过了。
超越了哀伤、愤怒、悔恨,她把自己变成“木头人”。
但过往的惨痛记忆,却不会因此消失不见——
她从未见过生父一面,而偏执的母亲只会让她恐惧不已。
她不能理解自己为何非得为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奉献一切……倒不如说,孑然一身的自己,就连缚鸡之力都没有,又何德何能去完成母亲口中的“复兴大业”?
哀莫大于心死。
于是,权书玲选择了“放弃”。
放弃反抗、放弃思考……必要时,甚至可以放弃生命,甘愿成为道衍宗手中的玩物……
久而久之,虽是金玉其外的花魁歌姬,但谁又会想到她作为人类的内在却早已支离破碎。
因此,才会出现“被观众捧为‘掌上明珠’的同时,被知情人视为‘不祥’”的怪状吧。
直至那个红发少年出现之前,都是如此。
好不容易才与失散多年的兄长重逢;
好不容易才重新找回“为人”的感觉;
结果,到头来自己只要还是“陛下”的女儿,体内只要还流着朱家的血脉,那些原本应该被岁月风化的恩怨情仇就会再度死灰复燃……
上一次,遇到的那群扶桑浪人,就是最有力的佐证。
接下来,想必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吧。
“娘,饶了我吧……”
少女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声轰然巨响。
……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爆炸,易水寒并未慌乱,十分镇定地猫下身子。
若不是下意识把手探向空空如也的腰间,他肯定不会注意到刀被上缴这件事。
不过,好在“破军”早有准备,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破军,报告情况。”
“城中多处发生爆炸,侦测到一楼神机反应,总共有九骑,其中八具信号与勾栏阁当晚遇见的神机相一致。”
“流星……吗?”
作为雾隐锷众专用神机,易水寒再熟悉不过。
但是——
“剩下的那具是什么?”
“暂无法得知。”
不论如何,这一连串事件,想必是道衍宗手下那群忍者所为。
既然如此,也就没必要跟他们客气了。
“破军,准备出动。”
“可我们的武装……”
“我记得还有一把短刀对吧?”
“倒不如说只剩下一把短刀了,敌人有备而来,贸然进攻的话,只怕……”
易水寒明白“破军”的担忧——
一寸长,一寸强。
短刀使起来肯定没有长刀顺手,而机体本身也不适合运用短兵器。
毕竟,“破军”作为神机中的正统派,在锻造之初,就是以高空格斗以及陆地作战中能够挥舞大刀巨斧为设计目标。
忽然要求她适应近距离作战,这无疑是在强人所难。
所以——
“那我们现在马上向沐千户讨回武器好了。不过——”
“怎么了,主公?”
“在此之前,先得找到蹲茅房的‘那家伙’。”
……
意识到来犯之敌的真实身份,权书玲选择逃跑。
以床单作为绳索,顺着窗台降落。
只要再马不停蹄地跑起来,就能摆脱敌方的追捕。
然而,事实证明,她实在是太天真了。
“殿下!”
当权书玲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呼唤,惊讶地回过头去——
降落的后巷,早有两名黑衣人在此恭候多时。
“罪臣护驾不周,特此前来接应殿下回銮。”
“不、不要,我不回去……”
难以想象平日面若冰霜的少女,此刻竟犹如见到恶鬼般流露出畏惧之色。脖颈的刺青又隐隐浮现出来。
“恕难从命,请殿下务必回銮。”
见状,其中一个黑衣人拿出一个刻有符文的竹筒,将尚未成形的黑雾尽数吸入。
“什……么?”
从未设想过“五圣降”会如此轻易被人破解,权书玲错愕不已。
如此一来,她就真的变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女流了。
“哥——”
话语尚未出口,一人猛然以手刀劈向她的后颈。
“事急从权,还望殿下恕罪。”
紧接着,二人抱着昏睡的少女,消失在小巷尽头。
……
“怎么了!”
被巨响惊醒,沐梓君猛然起身,手执长剑,冲出房间,正好碰见门外披甲完毕的缇骑。
“发生了什么事?”
“千户大人,倭寇来犯,还带着神机!弟兄们已经在楼下和他们拼杀起来了!”
“怎么可能……”
为应对龙口镇灾情,南昌理应处于宵禁状态,就连驻军防空罗盘都是通宵达旦运转,别说是神机了,就是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全副武装的倭寇居然还冠冕堂皇地袭击锦衣卫……这玩笑也未免开得太过火了吧?
但若以“玩笑”一言蔽之,那楼下短促的呼喝声和爆发的刀剑交击声,又该如何解释?
还是说……自己睡糊涂了?
还没等沐梓君分清现实与梦境,面前的“绣春刀”突然呕出一口鲜血,低头一看,只见一截寒光四射的长刀自缇骑脖颈穿出。
“啊……”
就这样,看似坚不可摧的“铁人”颓然倒地,不再动弹。
沐梓君终是领悟到了“战场”一词的涵义——
不是为自己这个“常胜将军”存在的靶场,而是猎人与猛兽一决生死之地。
这些缇骑虽是她亲自挑选的好手,可身为锦衣卫的他们,早已将“犯人对自己卑躬屈膝”一事视为理所当然,又何曾想过会遭遇如此凶顽的敌角?
更何况,这次的贼人与一般汪洋大盗相比,两者实力根本是云泥之别。
先是轻松穿过军镇防空网络,在城中各处制造爆炸分散驻军注意力,然后再一鼓作气地攻向己方大本营。
面对这种能将“兵者诡道”四字内涵发挥得淋漓尽致的敌人,沐梓君唯有不寒而栗。
再这样下去的话……己方只会像是待宰羔羊般被赶尽杀绝。
所以,现在可不是呆站在这里的时候,必须马上披甲迎击敌人才行……
正当沐梓君心想如此——
“……诶?”
她才注意到一具漆黑的神机站在自己眼前。
见少女是凡胎肉眼,漆黑神机忽然放下了手中高举的长刀。
然而,这一举动绝非出自漆黑神机一时良心发现。
只是,嫌麻烦似的转为使用另一种更高效率的“杀人机关”——
漆黑神机肩部的转轮三眼铳,瞄准少女的眉心。
即便如此——
“本官乃大明锦衣卫千户沐梓君!尔等宵小不得造次!”
即便明知无济于事,沐梓君依旧亮出长剑。
相对应的,三眼铳开始疾速转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湛蓝的电光窜过沐梓君的身前,直击漆黑的神机,将其钉在走廊尽头的墙壁上。
一阵狂风随之而来,把少女刮倒在地。
当沐梓君再睁开双眼,那具熟悉的蓝色神机悄然而至。
“石马……等等,你的神机不是被——”
“现在是说这种问题的时候吗?”
像是无视少女一样,蓝色神机——易水寒径直地走向不再动弹的漆黑神机,从他喉头拔出一把短刀。
“从现在开始,我们就互不拖欠了,也是时候把刀还给我了吧?不过,在那之前——”
当易水寒转过头的时候,一挺银枪悬在他的颈前。
“能否让你的部下先放下武器再说呢?”
因为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沐梓君完全没发觉贺飞虹的“怯薛”穿过自己身侧,枪指易水寒。
“就算您是殿下……俺也不让您动大小姐一根寒毛……”
生怕二人在此时内讧,沐梓君赶忙挡在两人中间。
“飞虹,刚才是他救了我……”
蓝色神机轻轻拨开了枪尖。
在两人的注视下,走进沐梓君的房间,取出被收缴的长刀。
就在背身离去的同时,他仿佛叹息般说道:
“与其有时间在这里逞英雄,还不如赶紧带你家小姐逃跑。”
“……你就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沐梓君忍不住开口问道。
“他们不是你们可以应付的角色。”
“你……果然认识这群倭人吗?”
“这是我与他们的私人恩怨。”
蓝色神大幅度挥舞着以钢铁装甲覆盖的右臂,一下子就击碎了地板。
“我去挡住他们——舍妹不知所踪,只望二位能快点找到她,带她一同离开……”
丢下仿若遗愿的一句,少年犹如离弦之箭般义无反顾地堕入“修罗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