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人船篇 其一
01
海湾公寓是我所就读的大学附近的一栋廉租公寓,价格便宜,但是房型相对窄小且老旧。当然,尽管居住在海滨城市,窗外的风景跟它的名字根本毫无关系,我在决定搬进来住的时候也根本不曾奢求过与价格不相匹配的海景——唯一能跟这名字搭上关系的,恐怕就只有顺着大门损坏的楼梯口处,时不时从地下室里冒出来的潮湿泥土味道了。
就在我严格按照自己的日程表执行了下午的日程之后,我拉开窗子开始进行每日有益身心健康的深呼吸,等待整个身子被充实感所带来的宁静填满之后又重新关上它,遮住因破了一个大洞而形同虚设的纱窗。
「嗯……我看看……」
滚动鼠标滚轮。
嗯?
今天晚上的晚饭要去Kedder吃啊。
Kedder是公寓附近的商店街新开的炸鸡店,生意不算很火爆,可能是考虑到食物多样性的缘故,日程上写了它的名字。
17:00-19:00。
光标闪动。
只是家快餐店而已,真的需要两个小时的进餐时间么?
我不记得自己过的是法式生活。
「……好!总之现在就出门吧!」
充满底气地大喊一声,合上笔电的翻盖后,我推开了寝室的木门。既然有两个小时的充裕时间,难度可以说是monkey级别的了。锁了门,从楼道直接走出去。
一层的房间布局相当简单,楼梯的两侧各有两户,被贴了ABCD的标签,不过尽管四户都有人在住,但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真正熟络的也就只有一位居民。
我住在A室。
对面的B室大门常年紧闭,而且很少发出声响,如果不是每天早晨都能看到垃圾袋堆在房间门口,确实容易引人怀疑房间主人的存活与否。
C室的主人是个棕色头发的女孩,似乎很不愿意和人接触。有一次半夜九点回家刚好撞上她,被狠狠地瞪了一眼,从此我便不愿再去管这奇怪的邻居。
至于D室——
「哟!还活着呐,不容易。」
身材中等、相貌中等、存在感中等、头发的长度中等、声音的音调中等、谄笑的欠揍指数中等、着装的显眼程度中等,所谓「平庸出了特色」这种没头没脑的戏言,拿来形容眼前的家伙似乎恰到好处。
在Kedder与徐庭春的偶遇实属意料之外。嘴上总是挂着不明微笑的这个家伙,在每次遇到我的时候都会第一时间重复这么一句话。
「你怎么今天也在这吃?而且还是这么早。」
我点了一份三块装的炸鸡,一杯可乐,一点土豆泥,我猜测,大概不如KFC的好吃。
「新开业呗,今天没有吃夜宵的兴趣,索性早点解决。」
一如既往的,声调起伏阴阳怪气的回应。
徐庭春就是D室的租客,我的高中同学,也是介绍我住在这栋公寓的始作俑者。这家伙现在与我一样处于大学毕业暂时赋闲的阶段,不过我敢保证他的生活绝对没有我这么规律。二十一世纪的当代,大学生睡眠时间超过六个小时的绝对可以算作异类处理,不幸的是,我就是那个提前步入老年生活,即便在假期依旧保持10点准时入梦好习惯的优秀青年。
要说为什么,这都是日程表的功劳。
「一份土豆沙拉。」
咦?
竟然是如此健康的饮食。
「只要一份沙拉吗?」
徐庭春确认的同时补充道:
「没错,多加酱,不要生菜和西红柿。」
「……那不是就只有酱和土豆吗?」
看着因这家伙古怪的要求而陷入困惑的店员小姐,我忍不住吐槽道。
「似乎是这样没错。」
原来你还不清楚吗!
「既然如此,多加点土豆好了。」
「那还不是一样吗!根本无视了纤维素的重要性!」
我忿忿地在原地打转。
话说回来,拿到炸鸡之后直接带回去吃的话,节省下来的时间该怎么使用呢?
毫无头绪。
日程表也会有不合理的时候啊。
然后——
17:52。
两手空空地站在店内,看着面对一盘土豆块配沙拉酱大快朵颐的舍友,我终于意识到之前的想法实在太过天真,忍不住开始抱怨起来。
「这是什么服务效率啊!」
明明只是一盘炸鸡,为什么要等上20分钟的时间呢。现在就算服务员说他们是现场杀鸡褪毛我也丝毫不会觉得奇怪。
「人家本来也没承诺过这是快餐店来着。」
「什么,原来世界上还存在既是炸鸡店又不是快餐店的店铺吗?」
「现在我们有一家了。」
「但是日程表……」
现在反倒要开始担心能不能按照日程表规定的时间吃完晚餐了——我有点哭笑不得,但对方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似的,反复向我招手示意我坐过去。
「都站了二十来分钟了,坐会儿吧。」
拒绝了多次的请求之后,我看了一眼仍然没有起色的前台,走过去一屁股坐在徐庭春对面的椅子上。
「还有一个月吧。」
「嗯?啊。」
我漫不经心地糊弄着。
「你不打算准备一下面试?就这么按照那个日程表混下去了?」
「反正到时候日程表会写的。那种事情交给那时候的我好了!」
叮。
「虽然很帅但却是逃避责任的金句。」
一语中的!
虽然并没有藏在眼镜背后的锐利视线,却还是被咀嚼着土豆的家伙慢悠悠地嘲讽了。
「这话就难听了——我可也是在好好地准备面对自己的社会生活,踏入现充的行列啊。」
规律的生活,良好的作息,无烟,远离床铺,定期补充维他命,酒精饮料严肃杜绝,拖延症状绝不姑息。
没错,现充的生活正大踏步地向我迈进。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一切都在走向正轨。
「话虽如此,」
徐庭春用门齿叼住叉子的尾端,然后一点一点地利用重力将叉子往嘴里送。
「你的步骤有点奇怪吧。」
含糊不清的语调,塑料叉子正一点一点地滑进我对面家伙的口腔内部。
「一般来说,大学刚毕业的学生正常情况下不应该先通宵一把纪念逝去的青春么?咳咳……」
这家伙是小学生吗!
「那种玩意有什么好纪念的。」
我皱着眉,伸手捏住还没沾上他的口水的握柄末端,将越发接近他咽喉的叉子抽出来,插在吃了一半的土豆蘸酱混合物上面。
「听好了,庭春同志——青春就是最大的骗局,是诱骗我们这些年轻人走上歧路的罪魁祸首。」
说不定在刚刚的某个时刻,我在千钧一发之间拯救了好友的生命。
真棒,被荣耀包围了。
「有多大呢?」
「就跟你的Johnny一样大。」
「那也不过如此而已。」
什么!
毫无羞耻地坦白了!
这家伙的自信这么匮乏吗!
还是说,这是为了维护青春的价值?!
按照这家伙周身萦绕着的胜利者的喜悦推断应当是后者。
做到这种地步,现在是这家伙的形象比较高大。
「青春是骗局……还真是很有大老师风格的言论。」
「别把我跟那种无病呻吟的家伙相提并论。」
「这倒是无可反驳——言归正传,你知道那个什么,应届毕业生的微信群里确定的集会吗?就在明天下午的两点,学校南广场的东北角。」
「什么集会?」
「确切地说,是漫展。」
……
18:06。
我的炸鸡呢。
如果拿得到的话,现在开始全力冲刺逃跑应该不成问题。
「恕我拒绝。」
「你怎么知道我要邀请你的?莫非你其实想去?」
「请不要用这种程度的恶意揣测别人,拒绝就是拒绝,参加相互抱团取暖,售买华而不实的贴纸和海报,以为这样就能缅怀某一个垃圾时代的这种活动——对于我的现充之路有害无益。」
「哇啊,说话前所未有的难听。莫非是因为炸鸡迟迟没做好?况且说到恶意,明明是你的话里面恶意更为强烈吧。」
并非如此。
单纯是时间表将要被打乱而产生的不爽而已。我没搭茬,将脸别过去,盯着似乎是去了后台取做好的炸鸡的店员。
「况且这样说得好像你以前没看过ACG似的——反正这是最后一次,权当是告别式的怀念又有何妨?」
「既然意识到自己在吃屎,就应该立即停止并且不再吃屎,尽管没法抹消掉自己吃过屎的事实。」
呃。
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太伤人了?
就在我懊悔于逞口舌之快吐出的尖刻话语之时,身后传来砰的一声。
似乎有椅子被碰倒了。
哒哒哒。
急促的脚步声。
不详的预感。
在我没来得及回头确认时,意识已经被冻结了。
很抱歉使用这么年轻人式的发言,但我想不到更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此时的状态了——冰凉的液体混合着几块硬物哗地一声从头顶上浇灌而下,我在震惊之余回过神来,做的第一件事是舔了一下嘴唇。
可乐味。
刚刚倾倒在我脑袋上的东西,应该是尚未喝完的半杯可乐,冰块还没消融。
「……呜……咳咳!」
我尽全力睁开眼睛,在睫毛上粘着的可乐液滴间看到了一个黑乎乎的,站在我的桌旁的人形物体。毫无疑问,刚刚那些过分言论想必是激怒了附近还在吃饭的宅男,结果瞬间就收到了报应吧。
口不积德攒下的恶果。
罪有应得。
正开口打算道歉了事,没想到抬起头的时候,模糊的视线聚焦处,正在慢慢后退的却是一个浑身散发着颓废气息的女孩。
夸张长度的前发几乎遮住整个脸颊,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表情。毫无梳理痕迹,尾端炸毛的黑发就这样杂乱地披散下来,身后还散发着漫画人物一般的黑色烟雾——当然,这种超现实的特效或许是拜残留在视线里面的可乐液滴所赐。
尽管看不到面目,但是似乎是仰望视角的独特性所致,对方那愤恨中带着一丝怜悯的眼神刺破可乐的屏障突袭过来,似乎想要拷问我的良心。但是那种一闪而过的判断究竟掺杂了多少我个人的臆测这种事,就不得而知了。
「对不起……」
哇。
出人意料的是,这句话并非出自本人之口,而是站在那里的加害者。至于我自己本来应该脱口而出的那三个字,很不幸地,被鼻腔灌入的可乐导致的咳嗽一再打断。
嗓音的印象是与眼神完全不同的怯懦。要形容的话就是触感柔软的史莱姆——如此奇妙的反差令我再一次开始怀疑先前看到的景象是不是掺杂了主观的因素。
18:08。
「哎呀,玩脱了。」
「抱歉……」
「抱什么歉啊。人家都已经走了。」
果然,等到这句话被磕磕绊绊地说出来的时候,对方早已转身离开炸鸡店,逃离了我的视线范围。
连赎罪的机会都不给。
我艰难地转身,看见徐庭春递来纸巾的手。
「谢了。」
「现在追出去道歉还来得及哦。」
「那就算了。」
「果然不是在真心道歉。」
「哼。」
我冷哼一声以虚张声势,却仍旧无法掩盖这狼狈的模样,只能用纸巾擦拭被可乐搞得黏黏糊糊的头发。
「总而言之,这就是肆意侮辱其他人信仰的下场吧——不过那个女孩子……」
他看了我一眼,特地停顿了一下。
18:10。
「就是那种——嗯,丧女系的吧?」
「你这么盯着我作甚。」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有什么普通的意思?」
「是你喜欢的类型吧。」
「我敢担保我从未说过这类话。」
「原来你不喜欢家里蹲少女么?我怎么记得你五年前说过,沉迷《神的记事本》的时候。」
「五年前的性癖好都记着?!」
「开玩笑的。」
严格来说,有关喜欢的女生类型这种东西,我一向是使用排除法的。「虽然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但肯定不会喜欢那种人」的感觉,因此也不可能跟其他人透露吧。
「况且,那个可不能叫家里蹲啊——严格来说应当叫御宅族。」
我如此补充道。
「哈?这两者有区别么?」
对方的惊讶溢于言表,正中下怀,是时候夺回对话的主动权了。
「当然了——听着,家里蹲和御宅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根据东浩纪在《动物化的后现代》里面的说法,御宅族,也就是我们常说的OTAKU是和漫画、动画、电子游戏、个人电脑、SF、特摄片、手办模型相互之间有着深刻关联、沉溺在这些次文化里的家伙;而家里蹲则是指不工作不上班,逃避责任和社会生存于自宅那点弹丸之地里面的一群人。」
「……还,还真是博闻强识啊。」
「这是常识!」
尽管如此,我不得不坦诚地说这些仍旧只是虚张声势而已。至于我提到的那本书,只不过是在网络上的电子书架里面翻了几页,偶然记下的第一页的首个段落而已。
「嘛……不过,就算你硬要说她是御宅族,也没有什么证据来说明她就一定不是家里蹲吧?据我所知,家里蹲偶尔也会来快餐店买食物的。如果她是那种【双重身份】之类的人物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呃,确实如此。」
等一下,为什么话题会飘到这么远的地方呢,话说回来,在快餐店里面被我的一时失言所激怒披散着头发的宅女将可乐倒在我头上然后跑掉这件事,似乎也没有什么可引申的了。反倒是因为我任性地为了掩盖自己的尴尬而强行将对话拉扯到概念科普的层面上,这种做派现在看来真是愚不可及。
「你在发什么呆啊?还没懂我的意思么。没有女朋友的现充只不过是浸泡在社会责任感的福尔马林里面那些徒有躯壳的昆虫标本而已,这种浅显的道理你应该明白吧。所以说现在给我追出去!」
不知为何突然变得激动起来的徐庭春指着门口的方向挥舞着手臂,但只是收获了我抽动着嘴角的一头雾水。
18:29。
这家伙以为我是谁?流落凡间的桂木桂马么?虽然诚如此人所说没有女朋友的我根本不是个合格的现充,但我的灵魂还没有堕落到在大街上随便找一个女孩子私定终生的程度,更何况对方还是刚刚被我尖刻的话语所伤,气在头上的御宅族。
「追出去?你是说我还得再次被泼一头可乐吗?」
我怎么可能会和御宅族谈恋爱?
不存在的。
「107号,您的套餐。」
我从前台抓起包装的纸袋,一口气推开大门冲了出去。当然,不是为了追那个女孩,之所以行色匆匆甚至来不及说声拜拜,只不过是因为——
18:30。
吃晚饭的时间还剩下半个小时。
一直以来,我都秉承着不重要的步骤一律从简的基本原则行事,步行回家计算好距离最短的路线,与陌生人打交道从不说多余的话,买炸鸡从来不选带骨的鸡翅而选鸡柳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在奔向宿舍的路途中被鸡翅的骨头卡到喉咙的话,可就没办法按照预订的计划行事了。
嗯,准确来说,应该会死吧。
死了就没办法按计划行事了。只要下定决心扫除一切前行的障碍,19点之前任务clear绝对不在话下,屏蔽引人分神的汽车喇叭,无视读秒到68的红色信号灯横穿马路,正面跨过公寓门前若无其事打哈欠的流浪黑猫,侧身绕开站在B室门口正在开门的少女,掏出了钥匙对准钥匙孔,18:56,OK,还剩下一块鸡柳便大功告成——
呃……
嗯?
握着钥匙的手停在原处,口中的鸡柳掉在了地上。亏损大约8人民币,能量损耗约800KJ,下一事项的完成率会下降多少,睡眠会受到多大程度的影响,老实说我并没多想。
B室门口同样攥着钥匙正在开门的少女,就和一般的宅女一样穿着土气的棕色衬衫配牛仔裤,身形瘦削,含胸,不经搭理毛刺散乱的黑色直发披散在身后,打绺的前发几乎低垂到鼻尖以下。
丧女。
切。
原来这家伙是住在我对门的人么?
【现在跑出去道歉还来得及。】
你让我道歉我就道歉,那我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不过,虽然日程表同样很重要,但是为了履行日程表就践踏最基本的道德准则,这种事可不是一个合格的现充应该做的事。没什么问题。回头说句话而已。还有一分钟呢。反正鸡柳已经掉在了地上,根本一点都不相信什么五秒钟定律的我相当于已经按时完成了这个事项。
但是转念一想,想要道歉的初衷不过是为了弥补由于被提前道歉而丧失掉的那点可怜的自尊而已,而回头道歉这种事相信也并不是多么讨喜的事情。无论对方的心情会因口出狂言的男子突然低声下气地道歉而变好,还是因诋毁二次元的社畜就住在对门而变差,于我而言都没什么好处。以最快的速度周全考虑好全部选择的后果然后做出抉择,这才是优秀人类的特质。
接下来,我发现一件事情。
在我思考的这三秒以内,身后钥匙孔和门锁碰触的金属声消失了。
「请问你是……」
「刚刚的事……」
同时开口的状况是我能想象到的最尴尬的一种发展,转过身来的对方声音黏软得令人发指,比起少女的羞涩这种理由,我更相信是长期不与人类说话的缘故。
「……」
「……」
19:01。
好吧。
我的回合。
「抱歉,我收回刚刚的言论。说得太过了。」
对方的回合。
「……」
看不清前发下面的表情,对方放弃了回合。
我的回合。
「怎么说呢……我不讨厌动漫,之所以说出那种话来是因为我以前也很沉迷这些东西,虽然现在脱宅了。」
对方的回合。
「……」
白皙的十指纠缠在一起,对方放弃了回合。
我的……等等怎么还是我的回合?!
「呃……算了。总而言之。抱歉。就这样。」
19:02。
我转身取下插在锁孔里的钥匙。
「等一下!……」
身后的少女突然出声。
「那个——果然,你是信渔学长吧?」
哈?
「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名字……」
「前年,青大动漫社的活动是学长组织的吧?」
「……」
「还是说我认错人了……」
「是的你认错人了。」
斩钉截铁。
「好吧那打扰了……不对!学长明明在装傻!」
失策。还以为这家伙脑子不太好使的样子能蒙混过去。
「……是我没错啦。吴信渔。大四毕业,原来现在已经脱宅了。」
转身想要推开房门的我被那个自称是学妹的女孩拽住了袖口。
「学长为什么要脱宅?」
「因为我刚刚被宅淋了一头可乐啊。」
「那,那个是因为我一时没忍住……对不起!」
「居然相信这么敷衍的理由?!」
而且竟然双手合十道歉,宅久了脑子都坏掉了么。虽然行动力倒是相当令人赞赏——看不出是会做出那么勇敢的事的女孩。
「哈哈,不是冤家不碰头啊。」
从门洞外一直延伸过来的脚步,很明显属于酒足饭饱之后悠然自得地散步回来的徐庭春。我没好气地将一个眼神扔给那张幸灾乐祸又有点不怀好意的脸,根本没搭理他。
我转头看向学妹。
「那也不是你的问题吧……都说是我一时失言,现在歉也道过了,咱们已经两清了吧。我要回房间了。」
「请等一下!」
19:06。
袖口被紧紧攥住。
挣脱不能。
「请放手。」
「学长为什么要放弃二次元……我真的很想知道!从大二开始就没再从社团里听到过学长的消息,我还以为……」
「唉……说了为什么你就能放过我了吧?」
不耐烦。
「嗯嗯!」
「因为——」
「御宅族就是一群傻逼啊。」
这个说法你满意吗?
袖口的拉扯力消失的同时,我踏进了A室干净整洁,又带了少许男性味道的房间。门顺着惯性砰地一声合上,将少女的惊愕挡在楼道的冰冷之间。
所谓「虚心道歉,决不悔改」就是指我的做法吧。不过对门住着的竟然就是学校动漫社的学妹,不知道该说是走运还是倒霉。为了避免那段时间发生的事重新占据我的脑海,紧贴门板的背部立刻转而粘上了电脑桌前的转椅靠背,唤醒待机的小戴尔,接下来的日程是什么呢?八成是洗个澡吧?毕竟刚刚被泼了一头可乐来着,保持清洁可是现充区别于其他生物的重中之重。
滚动鼠标滚轮。
19:00-22:00。
与B室的房客聊天。
……
刷新。
19:00-22:00。与B室的房客聊天。
啪地一声点击右上角的红叉关掉文件。怎么回事,不对不对,肯定是我的打开方式出了问题。
Ctrl+Alt+Delete,重新启动。
以.docx方式打开此文件。
19:00-22:00。与B室的房客聊天。
……
「这什么玩意儿啊!」
日程表为何会给我安排如此扯淡的任务呢。冷静想想,这或许是为了提升我的社交能力,毕竟合格的现充必须能和任何人进行良好的沟通,即便对方是对话能力欠佳,防御工事高筑的御宅族也应当不在话下。但是,虽然有充足的理由为其辩护,这项日程安排依旧透着一股不祥的味道。
而且还要聊到十点……
这是什么惩罚措施吗?因为刚刚掉在地上的那块鸡柳导致日程未完成,所以跳出来的惩罚性质事项?只是因为那么一点小小的瑕疵,就要给我降下这种恐怖的天罚吗?
一把推开刚刚气势汹汹甩上的门。徐庭春还站在门口,正打算回房,而我对面房间的住客已经不见了。
「嗯?怎么又出来了?」
「她呢?」
「他?谁啊?」
「少装傻,我对面住着的人。」
「哦……她刚进屋。怎么,现在反悔了?想和人家做friends了?」
如果我是他的话,八成也会摆出一样戏谑的表情站在那里嘲弄他吧。我知道这种翻脸比翻书还快的行为确实蠢得令人窒息,但还是克制不住一拳招呼到徐庭春脸上的冲动。
「那孩子刚刚听完以后就是一副万念俱灰的状态,转身去开门的时候都没站稳,差点一头攮在门板上。你要想搭话估计难咯。」
「这么恐怖的吗。」
「我去肝手游了,祝你好运。」
哐当。
凉风过堂的楼道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还站着。
我现在百分之百确定这是针对我的惩罚措施了。
「……唉。」
当然就这样敲门肯定是不可能得到对方回应的的,搞不好还要在门外站着说到晚上十点,总而言之先说点什么打开局面吧。但是该说点什么好呢?「见人且说三分话」这句谚语简直就是为当下的我而准备的。
思前想后,果然还是先敲两下门看看对方的反应吧。
笃。
「怎么了学长?!」
反应好剧烈!
刚刚敲了一下……不,手指只是轻轻地碰了一下门,B室铜墙铁壁般的防御便豁然洞开,仿佛对方就一直等在门后一样。原本思考的说服技巧全然失效,兵刃相交之前对方便倒戈卸甲,开城投降了。
「呃……」
我要说什么来着?
「哦就是……我想聊聊,嗯。社团的事。」
房间内部没有开灯,少女在听到社团二字的时候,黑色发丝遮挡下的眼神死灰复燃般骤然亮起。
「好,好啊!学长要聊什么!原创动画还是gal?《Clannad》?《放浪息子》?学长比较中意蘑菇的作品还是老虚的?腐女向和乙女向的gal和动画直接跳过就好!或者说聊漫画漫画,哦对!我现在看的《弥留之国的爱丽丝》是学长以前推荐给我的,真的抱歉,我因为各种原因直到现在才开始补!但是学长可以给我剧透,没问题的!如果不想剧透的话我们聊学长最喜欢的轻小说吧?从《奇诺之旅》开始还是从《仰望半月的夜空》?学长来决定好了!我,我我我我我我——」
「不是……你先告诉我你的名字……」
哐。
门被一只激动的手重重地关上。卷起的风令我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房间内部先是传来「我我穿个衣服」之类模糊的话语,接下来,摔倒在地的沉闷声音、剪刀的咔嚓声音开始此起彼伏地响起,隐约还能从房间内部听到类似雪崩的声效。
沉默的很长一段时间后,我有些担心她是不是被衣物活埋死掉了。
真是浪漫的死法,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试试。
真恐怖。
和印象中的丧女完全不一样。一般来说把头发留成那样露出诡异眼神的宅女不是应该沉默寡言,拒绝与人交流么,这是什么变异种吗。门口的过堂风相当利于梳理思绪,几秒之后,结论便呼之欲出。
「她究竟有多久没和别人说过话了啊……」
总之,看来聊到22:00是不成问题了。反倒是22:00之前能否结束话题成为了一个问题。
19:13。
毫无预兆地,一个戴着浅蓝色围巾,下身着中等长度裙子的黑色长发女孩走到沉思的我面前。虽然白皙的皮肤看上去有些欠缺打扮,头发也有些油,但仍是一个美人胚子。
唔——应该是外出补习归来的女高中生吧,真有精神啊,这种时候才回家。
「学长?」
嗯?
慢着,
「我房间里面不太方便……我们去街对角的24小时麦当劳聊吧?」
等一下等一下。
这个声音——我抬起头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不会是刚刚的丧女吧?开玩笑吧?与「摘掉眼镜自动美容」破坏力相等的「剪掉前发自动美容」这种无视物理原则的超能力,已经被政府秘密地开发出来了吗?
「你是……」
「啊,那个……前发太长了,我刚刚稍微修剪了一下。学长不会介意吧?」
……
少女轻轻地笑了一声。
重申一遍。尽管我并非看到美少女就紧张得找不着北的年轻宅男,而是正向标准现充高歌猛进的准现充,但有一件事不得不承认,那就是我仍旧无法摆脱性别意识的残酷限制,心志坚定的我必须承认——
有点可爱的。
来着。
「你的名字是?」
「宫水三叶。」
「在这里玩梗对话就进行不下去啦!」
「开玩笑的学长,名字是沈文溪。」
沈文溪。
话说回来,这个年纪孩子的父母有用生僻字起名的习惯,这么清新的类型还真是相当令人意外,是个具有民国风味的名字。祖上该不会是名门的闺秀吧?不过,我的名字也现代不到哪去。换言之,就算我的名字写在高中课本上哪首儒生所作的旧体诗作者一栏,也不会有人觉得违和。
「那,你应该还记得我的名字吧?」
「没记错的话,学长叫于信渔吧?」
「姓氏错了!」
「啊,呃,抱歉!」
于是,我将双手塞进口袋,向门口踏出一步。
「算了……记不记住无所谓了,我叫吴信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