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日谈 间章
醒来的第一反应是抓起床头的手机检查今天的日程表。按照惯例,每天入睡之前我都会把手机放在床头的柜子上面充电,这个根深蒂固的习惯导致的直接结果就是我的手什么也没有抓住。第一次试探失败的左手依据迷迷糊糊的直觉伸向口袋,果不其然,手机在里面。
摸到它的那一瞬间安全感涌了上来,想要查看的意愿反倒没那么强烈了。
「……?」
接下来,我想到昨天自己可能是没有履行一直以来累积的习惯。假若真是那样,我恐怕一定会痛骂自己,不过当我确认苏醒的地方并不在自己的床上的时候,莫名地松了口气。
事实上,我不仅不在自己的床上,而且也不在自己的房间里,更重要的一点是——我不在床上。
既然要睡觉,自然应该是在床上。
既然不在床上,那么一定哪里出了问题。
为什么我会睡在床以外的地方?
稍作分析,能勉强感觉到自己是睡在杂物堆上。
好痛。
不要说坐起来了,就连轻轻挪动自己的身体这种小事都办不到。四肢过度劳动的酸痛加上极度恶劣的睡眠环境,恐怕可以媲美33小时站票的绿皮火车长途旅行。
我于是乎索性睁开眼睛,试图活动身上唯一一个不会耗费体力的部位。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与日常状况下迥然不同的图景。头枕着一本硬皮封面的轻小说,左肩下方垫着几个手提纸袋,腰部被饮料罐的边缘硌得生疼,双腿干脆就搭在漫画书支起来的缝隙里面。
我丝毫不认为那是我的房间,但那好歹是房间,并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这或许是醒来之后唯一令我欣喜的事情。
片刻之后,我反应过来那是沈文溪的卧室。
从物理的角度来讲,仍旧是我第一次见着时候的那副模样。
不过,似乎少了点什么。
或许是因为先前那种诡异到令空气打结的气氛变得薄弱了。
或许是因为我从某个房间苏醒,而在潜意识里把它当成了自己的私人领域。
或许是因为……
房间里,多了些人的味道。
当然,上述是胡说八道的。倒不如说,我从未见过人类痕迹如此严重的空间。
犹豫了几秒后,我掏出手机。身下像小山一样堆积的杂物发出轻微的响动。
时钟正常地显示了当下的时刻。
8:22。
出于某个原因,我从未觉得这时间的显示如此正常过。我在心里默默地数了几秒,数字跳到8:23,又数了六十下,数字跳到8:24。
长出一口气。
这样看来,昨天的日程似乎应该也是畅通无阻地顺利完成了。在打开今天的日程表之前,我注意到手机左上角的状态栏,似乎是正试图自动连接一个WiFi,但是由于设置了密码无法登陆进去。我扫了一眼那个WiFi的名字,X-Link-026658。
虽说总觉得这串数字在哪见过,但无论如何都想不出究竟是在哪。思考了几秒后我决定不多做思考,而是直接打开日程表。
【8:30-9:00,早餐。】
不妙。
假若只给我半个小时吃饭的话,那么一直在这里躺着可以说是下下之策了。我努力弯曲身体,试图在杂物组成的微妙平衡中寻找一个站立起来的支点,然而在抬起上半身的同时,我就知道这种想法不过是徒劳。
压强瞬间增大的下半身在狭小的房间里传出可怕的崩塌声音,半个身子几乎陷进那座小山之中的我拼命挣扎着站起来的情形,或许能勾起幼年时期在海洋球池里嬉戏的回忆也说不定。
就在那个时候,一直充当这个房间背景音乐的平稳的呼吸声戛然而止,一如第一次相认时的尴尬。也就是在那个瞬间,我意识到这个房间似乎还是有主人的。
「呜……?谁……」
现在的我正面临史无前例的危机。
并不是被困在无穷无尽的白色迷宫之中,或者在一个漫长的下午中间进退维谷那种微不足道程度的危机。我绝非那种一遇到危险就随时准备好抱头蹲防的鼠辈,但是,老实说。
这样的状况,连我也不知道如何应对。
站在客观的稍微描述一下这个分镜吧——
一名少女从自己的床上被吵醒,下身没有穿睡裤或者袜子,仅仅只靠上半身的宽松衬衫危险的下摆长度遮住内衣。
她醒来最开始目击到的场景,是一名男性青年除了内裤之外一丝不挂地,正在自己的床前弯着腰与自己对视。
视线齐平。
四目相对。
面面相觑。
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恐怕早就已经是昭然若揭的事实了,我想我根本就无需赘述接下来刺痛我耳膜的少女尖叫的音量,更无需赘述我接下来将要遭受的待遇。唯一需要仔细陈述且加以强调的事实,是在正对着少女的脸被结结实实地一脚踢中,我如同漫画人物那般,字面意义上地倒飞出去的时候,脑中似乎在回放的一句话。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伊坂幸太郎写在长篇小说《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置物柜》中的某句台词。
「要活得快乐只有两个诀窍,一是不要按喇叭,二是不要计较小事。」
8:46。
早点铺。
「我总怀疑你想要谋害寡人。」
徐庭春试图喝下一口豆浆来抑制令自己快要笑到岔气的神经,效果不佳,忍了半天最后还是一口气喷了出来,长度大概五米左右。话说回来,他在这个故事里的任务似乎就是没完没了的大笑,仅此而已。
「梦,梦幻般的一天,对吧?」
从这点来说倒真是没错。徐庭春向我承诺的,的确是充实到爆炸的一天,还真的很梦幻。更令人感动的是,极具服务精神的徐庭春先生还在这趟梦幻之旅里面包含了接送顾客回家,外加脱掉所有衣服只剩一条内裤的额外补助,可以说是一条龙服务里面的业界先锋了。
「给我一个不把你拉出去斩首示众的理由。」
「你,你看,咳咳咳,咳咳,我还叫了车把严重脱水的你们俩送到急救室里来着,看在我勉强算是救了你们一命的份上,就饶了小的吧。」
「还有严重脱水这码事?」
「是啊。我到的时候漫展已经快散场了,还是因为有人跟我打电话说了你们俩中暑晕倒的情况。」
「……」
中暑?
喂喂喂。
别开玩笑了。
合着所有的事不过是一场幻觉?
「不过……时间变慢么——倒也不是没可能。虽然一切都可以解释为你做了一个梦,但我倒不觉得那就是正确答案。」
「此话怎讲?」
「那个漫展,或许确实发生了类似于时间变慢的情况也说不定。但是未必有你所述的那么夸张。」
「你的意思是,一半梦境,一半现实?」
还真是很暧昧的结论。
「谁知道呢……如果你和沈文溪共有那段时间的记忆,我觉得就不是梦那么简单的事情。」
徐庭春说着,咬下被豆浆泡软的一节油条。
「对了,你提到过手机聊天吧?只要检查那段聊天记录是不是还在手机里不就好咯。」
「……那个倒是还在,原原本本一句话没漏掉。」
并不是……纯粹的梦。
在其中,有着现实的成分。
而且WiFi也——
「不过,如果照你所说的话,不是压根就什么也没解决吗?」
思绪被徐庭春的吐槽打断。
「本来就是什么都没解决的结局啊。」
「说到底,我也不过就是依照日程表行事而已,谁的观念都没有被改变,什么异常都没有被解决。就算我什么都不做,那个下午也会在太阳落山的时候迎来结局——」
「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就是这么一回事。
假若是成熟一些的人的话,假若不是我这种半瓶醋程度的现充的话,或许真的能改变什么也说不定。不过——
那不是我的工作。
那不是我能胜任的工作。
「要是其他的人当你的话,恐怕早就一个大嘴巴子糊你脸上了……既然什么都做不到,那你说那么多中二的台词作甚啊!」
影响某个人,改变某个人,拯救某个人,救赎某个人。
「哎呀,这个嘛……你知道,有些时候人也得有点怀旧的情趣不是?」
对我而言,实在是过分的苛责。
「那在沈文溪的头上泼可乐也是出于怀旧的情趣咯?」
我能够做到的,也只有陪着某个任性的小女孩静静地抱着一文不值的过去入睡这种程度。
「那只是纯粹的报复而已。」
至于未来,那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原来你这么记仇的么?」
不过都是一条船上的愚人而已。
「除了报复,可能还有恶趣味在里面啦。话说回来,你这小子是不是干了什么过分的事啊?」
「比如?」
「沈文溪的衣服是谁脱掉的?」
「当然是我师妹啊。」
「……」
什么。
完全忽略了这一层!
「你在想啥呢……对啊,你不是说对她没什么兴趣么?怎么着,现在又后悔了?」
「喝你豆浆,少叨叨。」
这时,身后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
「学长!呃……这位是——住在D室的?」
我回过头,沈文溪就站在身后的晨曦之下。
前发是剪短后的长度。
「徐庭春,怎么称呼随意就好……哦妹子要在这坐会么?我搬把凳子。」
「不不不用了——我就找学长说两句话。」
「哦————我回避,我回避,你们慢聊。」
我再转过身的时候,徐庭春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消失了。我叹了口气,把没吃完的两根油条放回塑料袋提在手心里,从三十多厘米高的小凳子上站起来,酸痛的关节发出一连串响声。
「呜……那个,早上——是我没睡醒……抱歉。」
「没事,要说是谁的错的话,应该是刚刚跑掉的那家伙——哦,对了,咱俩重度脱水进医院还是托了他的福,到时候别忘了谢谢人家啊。」
「去……去了医院么,好吧,我会记住的。」
「头发,没再长出来吧。」
「……今天早上没有。」
少女将视线别过去,好像还没习惯这种前发的长度。
「所以说。」
我把右手插进口袋里,尽量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有什么事么?」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呃。我不是输了嘛,所以,之前答应的那个要求——」
啊?
要求?
「……【随便什么都可以做】?」
女孩羞涩地点点头。
「……你还记着啊。」
「记着,全部都记着。」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这么迫切地想要还清赌债的。
「虽然你这么说了……但我也不知道让你做啥比较合适啊。」
「呃……随便什么都行的!」
「真的么?」
「……」
「真,真的!」
「好吧,那么就……」
空气约有一秒的凝固。
「算了算了。我也还没想好,先这样吧,欠着,先欠着。」
说罢,我便从沈文溪的身边逃走了。
这一次,是真的逃走。
8:59。
在逃回港湾公寓一层的路上,差点与C室门口正在开门的,一个留着棕色头发的女子相撞。然而我没多想,只是拉开我自己房间的门扉,将日程表打开来将今早的遭遇全部排出脑内。
果然,不论如何下决心,那句话都说不出口啊。
毕竟,我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完成,什么都没改变。
又怎么可能说的出口呢。
「请救救我」什么的……
愚人船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