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章
「职业是摄影师。」
那个穿着连帽衫,手里拿着一架奇怪单反的青年似乎二十出头,对上我们的眼神的时候,微笑着,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徐庭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他,我闹不清楚。
「以前也写点小说,不过写得有点差,后面的部分因为不是亲身经历,一到杜撰的情节就麻爪了,我写不出那种难以描绘的感觉。结果最后,我还是觉得这个适合我,总能照见点新鲜玩意儿。」
他晃了晃手里的单反,又拿出几张照片来——我只勉强看清楚了其中的一张,是一个人站在像是水族箱一样的街道上的画面,吐出的气泡好像在分裂。
那根本不是照片,而是画作——我此刻猜道。
「您怎么称呼?」
「我姓周,你们叫我小周就好了。」
徐庭春听见这个姓氏的时候并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反应,但我却略有怀疑:
「你说你是听了我们的事从济南赶过来,那你是怎么知道迷宫的事情的?」
「它的影响不受地域的限制,就算你们在南极洲建一座迷宫我们也能知道——整个世界被困在昨天挣扎了大概368次,这么大的动静我们不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的。」
「……你们?」
「啊,就是一些专门负责这些事的同行,没什么组织纪律,也不建社团,我们之间搞出联络网来也就是近几年的事。」
他说完之后,将双肩包背在身上。
「不管怎么样,既然已经解决了,这位引发事件的牛逼大哥我也见着了,那我就先撤了——」
「等一下。」
这次打断他的是徐庭春。
「你的全名是什么?」
对方的双手停在背包的肩带上,被挂绳勒在脖子上的单反相机静静地摆动。半晌,他笑出一声。
「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但我不叫那个名字。小说都是些骗人的玩意儿,《泺源大街的放弃社》这本书有90%的部分根本是子虚乌有,其中当然也包括主人公的真名。严格来说,那本书里面的真事不多,什么神秘组织啊城市沦陷啊直升飞机啊……都是花的,只有那个核心是真的。」
「映画都市?」
「映画都市。」
他说道:
「我们把它叫做映画都市。你们把它称作迷宫,还有人叫它精神层或者形成层的——这些称呼都无所谓——这东西是一个由意识的广延集合而成的乌托邦,一切抽象自现实的东西在那里都真实存在。下面的人的影子被投射到上面的世界,或者反过来。我们可以把它叫做人格的高阶导数,因为它只在现实的世界里面露出几个有限的侧面,我们只有在它因为失误而产生的流溢中窥见一点它的特性,你们能在被侵略了的现实中看到被剥离开实体的概念,看到意识的外露和逻辑的倒错。相信智慧的人叫它魔法,不相信智慧的人叫它弗洛伊德的你想干你娘。当然我们也可以说,它就是自由意识集合体真实存在的最佳例证,它对于每个人而言都截然不同,或许能证明世界上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灵魂;但又同时连成一片,证实人与人的心灵的确有所交集。像我这样的家伙,为了稍微能够削减它的残酷性,宁愿管它叫梦,管它叫美,管它叫浪漫……」
「……叫幻想。」
局外人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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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庭春的小说一直到第二天的凌晨四点多才创作完毕。可能是真的困了,这家伙连点骚话都懒得说,一下子躺倒在床上,好像完成了一件伟大的任务。我移动鼠标,在那个文件上面的保存按钮处点了几下,回头再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徐庭春已经闭上了眼。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他的呼吸声,我对那扇倒在地上的大门开始产生一丝后悔,不管怎么说,秋天已经到了,凉飕飕的。我也没回房间,背靠着他的床睡了过去。说来奇怪,向来对房间的安定感极度抗拒的我没有失眠,两年多以来第一次没有半夜从梦中惊醒,敲打着自己的屋门试图逃离自己的房间;讽刺的是,这房间根本没有门。
我特别想知道徐庭春再醒过来,发现自己的脸正埋在与自己同房睡觉的女生的胸部里面时,那一瞬间的表情。可惜的是,我不可能看得见他的表情。
原因无他,被挡住了。
「唔唔……这个是什么啊…还有点香……」
「是你们男人最喜欢的东西。」
「我次……今,今晚月色真美啊。」
其实已经下午了。徐庭春故作镇定地从我的怀里面钻出来。小心翼翼地缩到床边。沾到地上。屏住呼吸一丝一丝地向房间门口挪动。
「干吗?」
「怕你控制不住。」
「控制什么?」
「大姐你先冷静。」
「我超冷静的。」
「天地良心,我徐庭春,是……是控贫乳的。」
噗哧。
这家伙说谎话真没水准。
「行了行了,你还真以为你是自己半夜梦游自己钻进去的?」
「那不然呢?你觉得我思维清晰的时候会干这么自寻死路的事么?」
「废话,当然是我今天早上起床给放进去的。」
「你给放……啊?!」
「放进去的!怎么着?法律不允许吗?」
「允许,允许……」
徐庭春对他的小说有些不满意。按照他的说法,写到第四章,小说的最后一句话和序章完全吻合,如果就此停笔的话,它就会变成一本可以永远阅读下去的无限的小说。我觉得很酷,但他似乎并不想这么写,非要在后面加上最开始的那一段才好。
「你就不能写点正常人看得懂的东西么?而且为啥把人家网上的一本其他小说的名词套在这里面?」
「我就是想做个实验,实验而已。我在想会不会有什么有趣的事发生。当然如果没有的话,我最后还会把这一章删掉。」
他讪笑着解释完以后,忽然提议说要出去吃点东西,我摸了一下已经饿得快要失去知觉的肚皮,点头。时间已过正午,两个饥肠辘辘的人,勾肩搭背地走出已经不具保险作用的D室房门。
「咱们就这么走出去,你就不怕被闯了空门?」
「连门都没有怎么能叫闯空门呢……而且我那屋子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稿子都存手机里了,回头再说啦——」
徐庭春大大咧咧地走出屋门,被厚云遮住的太阳晒在远处的建筑上。我停在原地,一时间突然有点犹豫。
「喂,等一下。」
「有啥事等咱吃上凉皮再说行不,我已经快饿干巴了……」
「你说这次,那句话我说还是不说?」
「哪句话?」
「……说了368次的那句。」
「你说呢?都说了368遍了,还差这一句吗?」
「可是……」
「我告诉你辛闻荫,」
徐庭春转过身来,站在楼道口处大声打断了我,太阳的光芒正从微暗的远处开始均匀播撒,从模糊而不具轮廓的大厦,到小巷口,到墙根边上的蚂蚁洞。最后他笑了一声,跟以前一样真诚和戏谑参半,慵懒的昏黄之下,我的眼前有点模糊,看不见戴在他脸上的面具,也看不见一个二十出头,裹着连帽衫的青年,手上端着一架奇怪的单反从他身后路过。
「就算你从头到尾什么都不说,我们今天照样并着肩,插着口袋,从这个楼道口慢慢悠悠地走出来,聊着天走进三十米外面的老店,一人要一碗凉皮,吃。就这样,没了。你要还真想找点不同的话——」
他仰着头,好像真的在思考。好像只是为了逗我。
「可能就是,今天你得请客。」
「哈?为什么是这个?」
他哑然失笑。
「你还问我为什么……大姐,你把人家的门都整成那样了,还连顿凉皮都不请——那不成了黑社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