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可靠人士说(当然,真主知道得更多),远古时巴比伦岛有位国王,他召集手下的建筑师和巫师,吩咐他们营造一座复杂奥妙的迷宫,建成后,最精明的人都不敢冒险进去,进去的人都迷途难返。这项工程引起了轰动,因为它的诡异迷离人间绝无仅有,只能出于神道之手。以后,一位阿拉伯国王前来谒见,巴比伦国王(为了嘲弄憨厚的客人)把他骗进迷宫,阿拉伯国王晕头转向,狼狈不堪,天快黑时还走不出来。于是他祈求上苍,找到了出口。他毫无怨言,只对巴比伦国王说,他在阿拉伯也有一座迷宫,如蒙天恩,有朝一日可以请巴比伦国王参观。他回到阿拉伯之后,纠集手下的首领头目,大举进犯巴比伦各地,势如破竹,攻克城堡,击溃军队,连国王本人也被俘获。他把巴比伦国王捆绑住,放在骆驼的背上,带到沙漠。他们赶了三天路程之后,他对巴比伦国王说:「啊,时间之王,世纪的精华和大成!你在巴比伦想把我困死在一座有无数梯级、门户和墙壁的青铜迷宫里;如今蒙万能的上苍开恩,让我给你看看我的迷宫,这里没有梯级要爬,没有门可开,没有累人的长廊,也没有堵住路的墙垣。」

然后替他松了绑,由他待在沙漠中间,他终于饥渴而死。光荣归于不朽者。

——《两位国王和两个迷宫》博尔赫斯

「操。」

A室的空气比以往干燥一点。吴信渔的声音甫一出口,就啪嚓一下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这不是过去他的声音给人的印象——在我的想象中,那个家伙说出的语句总是飘在空中,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噗地一声破开,迸出带着一股肥皂味儿的水汽。不合时宜的干燥感毫无疑问来源于紧闭的窗户和没有打开的暖气,规规矩矩摆在书桌对面墙上的巨大日历,地面上稀疏的尘土,因变形而凹凸不平的木地板,以及自己皲裂的嘴唇,上面有一块翘起来的死皮。我舔了一下嘴唇,试图用门牙把它撕掉,一阵血腥味顺着舌底传到味蕾,这时候我看见吴信渔的睫毛动了一下,好像有沙子进了眼角。他背靠着那巨大的日历如此说过后,就起身烦躁地在房间里转悠。至于我本人则是反坐在电脑椅上,胸口靠着椅背盯着他的书架,没什么特别的缘由,纯粹是消磨时间。房门紧闭,窗户反锁,现在的房间毫无疑问是传说中的密室。可是即便我们再怎么等,也不会有神秘的杀手出现将死亡带到我们身边,一想到这件事,我就感到一股浓厚的悲哀。密室产生的原因再简单不过——或许是因为锁本身老化太过严重,钥匙断在了锁孔里面,窗户又被防盗用的铁栅栏围住,房门从里面撞不开,只能等人从外面开锁。我们被困在房间里的理由仅此而已……仅此而已。我写到这行的时候停顿了几秒,好像接着很久之前的话题来续写一般,笔尖(如果我握着笔的话)生涩且引人不适,似乎圆珠笔的滚珠掉了出来。故事本身含有迷宫二字,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否真有所谓的迷宫又是另一回事。迷宫被人设计出来时必定有出口,因此它的目的不仅是囚困,也有允许置身其中的人逃脱的意味。这种逃脱的可能是建筑迷宫的某种必要的素材,是区别迷宫和监牢概念的关键因素。可是,假如我写的东西和迷宫完全无关,那又该作何解释呢?如果我们的困顿仅仅只是钥匙断在了锁孔里面,那也就无所谓救赎或者重生了,或者说,我们此刻的救赎和重生就是三个小时后能赶过来的开锁师傅。我从最开始认识吴信渔到今天,他只是变得越来越焦躁、易怒、脆弱、无助;这些变化总叫人讲不出什么理由,好像世上的事情只要丢在一旁不管,就会慢慢腐烂。

「好了。从现在开始,我们有一下午的时间。」

「做什么?」

「不做什么。我们有一下午的时间不做点什么。」

「别挖苦我了。」

吴信渔看了一眼手表。我打了个哈欠,问他:

「想不想听阉鸡的故事?」

「滚蛋。」

「我问的不是滚不滚蛋,而是问你要不要听阉鸡的故事。」

「……」

「我不是让你沉默,而是在问你要不要听阉鸡的故事。」

「你再多说一句话,我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

我受了这番恐吓,也不敢继续调戏他,专心致志地盯着书架看起来。

「……」

「……」

「喂。」

「嗯?」

「我们玩接龙吧。」我说。

「什么?」

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你不记得我们玩过接龙吗?就刚开学那阵子。」

「印象不深了。怎么接?」

「你还真有兴趣?」

「无聊而已。」

「行吧。我先来,《造梦机器》。」

「等下,我们要接什么?电影名?动画名?」

「什么都无所谓。只要是东西就行。」

「《七宗罪》。」

「《最后的晚餐》。」

「参孙。」

「译名也可以吗?那个犯规了吧。」

「你不是说什么都可以吗?」

「好好好,《孙子兵法》。」

「法力浮龙。」

「……《龙与地下城》。」

「《城南旧事》。」

「世界杯。」

「杯弓蛇影。」

「《萤火虫之墓》。」

「……」

「……」

「……我接不下去了。」

吴信渔无力地躺倒在床上。

「为什么?那个应该很好接吧。」

「不,这种接龙连个规则都没有,有什么好玩的啊?」

「确实,没什么好玩的。可你不是觉得无聊吗?」

我笑着说。

「话虽如此,可是这也太他妈无聊了。」

「在无聊之上添加无聊,结果仍旧是无聊啊。」

「我们上吊怎么样?」

他闭着眼睛说。

「好主意。」

「可是我们没有绳子。」

他仍旧闭着眼睛。

「被单拆下来可以冒充三尺白绫。」

「我们也没有房梁。」

「我们可以用门把手凑合一下。」

「好,现在我不想上吊了。」

「……」

「……」

沉默。

「还有两个小时。」

吴信渔说。

「去对门表白吧。……无聊的话。」

我说着没头没尾的话,眼睛却看着那不协调的日历,房间内部结块的空气中似乎有精灵划过。

「哈?」

吴信渔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去找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