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请你去帮忙劝一劝吗？”
男人看着有些奇怪的爱德华，开口请求道：“我不是很会说话。而且我还要处理这边。”
他说的处理显然不会是少女想要的意思。爱德华点了点头，随即便冲出去寻找少女。
但差不多一出门就撞见了她
她根本不太喜欢主动离开男人身边，就连生气也没跑多远，只是在旁边雪未笑容的麦田站着——当看到爱德华靠近过来时，刚还有点平静的她又不免摆出了一张臭脸。
爱德华揉了揉脸，做出笑容凑近过去，指着周围的田地就给少女介绍起来。他虽然不是这里的人，但麦田却是见得多了。尤其是少女可能会喜欢的丰收季，在他的故乡里，秋天的麦田就像一大片一大片秋日下的黄金，还会随风摇曳，传开好闻的干燥气息。
本还有些生气的少女原本还紧紧皱着眉头。可她却不知自己是愧疚还是怎的，看着这样的爱德华，她愣是再生不起气来，就这样被哄得稍微展开笑颜。
爱德华看着她逐渐舒开的表情，总算能够松口气。
但是......
“我仍想杀了那两个家伙。”Eva看着被雪覆盖的麦田，依旧是咬牙切齿。“一想到那个家伙存留着研究过我妈妈，还把她从那里带出来卖掉的记忆，我就想吐。对了，他还把妈妈卖到波娜蒂阿去，那是什么鬼地方。”
“哇哦，嗯......或许你是问对人了......”
吸引过Eva的目光，爱德华耸了耸肩勉强笑道：“我就是波娜蒂阿那‘鬼地方’出生的。不过跟芬里尔中尉一样，我由教堂里的神父养大。”
“似乎并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Eva的语气肯定无比——她的反应让爱德华有些吃惊，又有些不吃惊。
跟着他们这么久，他就做好秘密被对方窥探的准备，只是她的表现又似乎不像知道自己的秘密。
“你愿意说吗？”Eva转过头去，“我不是每时每刻都会读别人的心，不然多吵呀。而且像芬里尔那样我是答应过不会再读他心的，答应就会做到。不过对你嘛......”
听到Eva那有些随心的笑，爱德华就知道自己被区别对待了。但他也不气馁——倒不如说，在经历了莫比乌斯之旅后，他反而很想找个人聊聊这些了。
但是在这之前......
爱德华好奇地看向Eva。
“你对那位存在怎么看？还有那些使徒们，你认为他们真的像圣经里记载的一样吗？还是历史上会出现更多奇妙的事情？”
“我不知道。”Eva诚实无比地摇起头来，她嘲弄地看着爱德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不会是现在开始质疑自己信仰了吧？我早就问过你了，但你同意要去，那我也没办法。”
“并不是那样的。”
爱德华郑重地摇了摇头。
“噢？”
“我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在想这件事了。”在Eva好奇的目光下，爱德华轻轻述说道：“神到底存在与否？我的信仰何去何从？若他藏匿在这世界上，那他对我们的认知到底是什么？他的思维......到底是善还是恶？从很久以前开始，我一直在思考这些。亵渎地想过那一切，还想过他的存在到底拥有什么意义，乃至我到现在为止也还在向他呼喊着，祈求能得到他的回应。啊，但到头来，我发现我真正想要知道问题并不是那些......而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
Eva歪了歪头，看向爱德华的眼里满是疑惑。
“人的存在，到底是什么呢？”
爱德华难得在人前露出一丝忧郁的表情——虽然Eva已经看过好几次了，但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光明磊落’地在自己面前露出这样的神情。
对她而言，以往的爱德华就好像在扮演着某个完美神父一样，一直在以奇怪的高标准自律着，不露出笑容之外的表情。可是那样的做法只会让她感到无比的不真实，从而产生抗拒。
倒不如说现在这个一脸忧郁、甚至会考虑人的存在意义的爱德华，才是Eva最想看到的爱德华。
她专注地看着爱德华，简直从未如此期待他的述说过。
“小的时候，我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亲戚们分光我能拿到的遗产，把我送到教堂去。在那个时候......我被神父所收养了，然后就是没什么特别的生活。不过那时候神父对我很好很好，简直胜过了亲生儿子。”
在Eva的目光下，爱德华说起了自己不算秘密的过去。
他皱着眉头，那清秀得像女孩子的脸庞看不出喜与悲，只是单纯的纠结着，似乎他自己也分不清那段日子到底是开心、还是悲伤。
“直到后来......”
爱德华悄然捏紧了拳头，声音里出现了一丝颤抖。
“神父总是喜欢对我动手动脚。呀？你才1岁不到，你确定要听吗？”
突然想到什么事情，那‘被害者’突然变回了往日的好哥哥爱德华，看向Eva认真问了起来。
Eva嘴角抽搐着，无法理解这家伙的情绪怎么能变化这么快。她若有所感，突然看向旁边的碉堡，摇了摇头说道：“反正你是来劝我不要杀人的不是吗？如果你能讲好道理，那我就不杀他们，所以讲，讲啊！”
真是对奇怪的地方有着特别的执着啊——爱德华无奈地笑了笑，随即继续讲述自己的故事。
其实对他而言，那与其说是痛苦，不如说更多的是一种迷惑了吧。
在他逐渐长高、肢体变得纤瘦修长的时候，神父开始对他进行一些触碰之上的骚扰，一开始他并没有察觉到不对劲，直到神父的行为越来越过分，他才意识到了这样的行为有所不对。在那之后他对神父起了戒心，对方也似乎意识到了这点而收敛不少。
他本天真地以为，事情真的就会这么简单过去，然而并没有——
真正的变化总是悄然来临的。
某天，把书忘在学校里的爱德华回到课堂上时，正好不小心碰上了班里某对情侣的幽会。他来不及逃走，被迫躲在隐蔽的地方看完了全程。也是在那之后，他开始意识到神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到底意味着什么。他比以往更加戒备神父，目光也变得更为不善。一开始神父还能忍耐，直到他再也忍耐不住为止。
在某一夜里，神父突然出现在半梦半醒的爱德华的房间之中——睡得迷迷糊糊的爱德华连反抗与求救的机会都没有，就被神父束缚着做了出格之事。
他本可以告发神父，可是基于羞耻心与勇气的不足，他终究没敢走进警察局。
而那来自少年的怯弱，却凭空增添了神父的勇气。他越来越过分，不论日夜都经常缠上爱德华，被他骚扰得无法正常生活的爱德华，终于鼓起勇气去向亲戚求救。但他没想到的却是，这些曾经从他身上敲走财产的亲戚们不仅没有伸出援手，反而还认为问题是出自于他身上——
啊，谁叫他长得那么娇柔，看上去就像个软弱又美丽的女孩子呢？
被闷闭的花朵注定不会正常生长。
爱德华也自然一样。
那些扭曲的、令他反胃的事情一点点侵蚀了他的正常生活，使他连跟别人做朋友、或是交往女孩都没有勇气。
一次又一次，自觉人生被毁灭的爱德华只能默默忍受着。
终于在各种压力的积累下爆发——在某个夜晚里，他点燃了教堂，并封闭了出入口，试图与自己的养父一起死在这被亵渎的教堂中。
可就在爱德华闭目期待甜蜜的死亡来临时，他却等到完全不一样的发展。
看着一脸纠结的Eva，爱德华噙着苦涩的笑容自撕伤疤道：“就在我以为我要死了的时候，他却突然从房间里冲了出来，拼劲全力把我送出了火场，而自己则死在了里面。从那时候，我就一直对这一切存有质疑。”
他专注地看着Eva，嘴角微微勾起。
“在那之后我一直在想，人类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呢？作为神父的他对我所做的事情简直是灭绝人性的，可是在生死关头，他却宁愿牺牲生命来拯救我。那些剥夺我家产的亲戚倒是没侵犯过我，但他们跟他比起来，又能说得上谁高尚呢？他是恶魔吗？他具备神性吗？为什么两个极端都能被容纳于他一人之中，我为此，一直一直思考着......
在那之后我不停地旅行，读书、帮助他人，都是为了洗去的阴霾。但我越是帮助别人，心里就越空虚。在他们那些幸福的故事之中，我什么也没有得到，我开始自觉虚伪，感叹到头来什么都得不到的。Eva......其实我并不比你纯洁。实话说，一开始我也有些记恨那位存在，却也很想见到祂。我想知道祂到底怎样看待我经历的故事，想知道祂如何看待祂所教化的羔羊们。在漫长的旅行中，我逼迫自己只以人类善性的一侧去面对世界，期望自己不会再被心中的恶魔蛊惑，不知不觉就这么做了一段时间的‘好人’。但我知道，我很痛苦。直到跟你去到圣地，知道了那些故事。在那里，我突然有了新的想法：或许祂离开，是因为祂发现人类并不需要祂亲行的救赎。是的......我这么认为。
人类是这么复杂，既拥有至善的一面，也拥有着纯粹的恶。或许祂明白：祂是无法改变世界的，但祂留下的那份信仰可以。因为它会让人类们为此产生向善的思想，而人类会在信仰与文明中不停进化，总有一天会完成自我教化的过程。所以不管祂在或不在，我心中有着神，我亦不会再堕落......抱着这样不成熟的想法，我仍旧希望你能放过他。哪怕你觉得我是伪善也好，空洞也好，我依旧想要向善，并相信你也可以。我已经证明过了，极端的选择不会带来好的下场，所以我无论如何都希望你能避开这些显而易见的不幸。否则在仇恨的长链之上，一定会出现更多像我这样陷入痛苦迷惘的苦行者......一定......”
灰色的少年话语很长，声音却很平淡，他慢慢看向天空，眼中全是释怀。直到这会，Eva才理解了他的意思；直到这会，Eva才知道为什么对方执着跟随着自己......大概对他而言，没什么比跟着两个怪物更能看清极端吧。
她也随他那样望向天空，心里忽然平静下来。
作为神父的他不惜撕开自己过去的伤疤，只是为了让她看到那下面腐烂的痕迹，希望她能引以为戒。可在他的述说中，少女却窥见了某些明亮的东西。
他不会就这样在黑暗中烂透，尽管他自己都没发现。
虽然他的灵魂曾被苦难裹住，如今却已在那厚茧下涅槃。
可话虽如此，少女却不想点醒对方。
因为她最讨厌说教。
倒是有一点，她想直白地去告诉对方。
“不管你内心怎么想，但只要你做的是好事，你就确实是个好人。你比我强得多，爱德华。能被别人称赞成好人，并一直这样存活下去，我觉得就很不错了。”
“是吗？”
爱德华愕然看向少女，不知道为什么Eva会说出这样的话语——
他是想要寻求解惑的，但对方却只是摇着食指，脸上露出了搞怪的笑容。
“我就不同啦！我随心所欲，有时候散发神性，有时候化身混沌。”
Eva双手叉腰，声音已恢复往日轻松：“那么你猜猜，接下来我对碉堡那两个人要扮演的，是恶魔，还是神呢？”
是恶魔，还是神呢？
少女的最后什么也没有选。
或者说，她已经做出了选择吧。
当等到男人从房子里出来时，Eva就让对方报警通报了那个科学家过去的秘辛——随即的，他们便离开那里，再一次地迈上旅途。
直至最后，Eva也没有再踏入那屋子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