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娜蒂阿啊......”
露营的晚宴上,男人突然望着营火出了声。坐在一块取暖的少年少女从营火对面分两边探出头来,露出了相似的好奇目光。月光静悄悄,照得雪中林地泛起舒服无比的微光,他们本想,男人是不会比这雪地更喧嚣哪怕一点的了。
但他却突然开了口。
在这个浪漫的雪夜林地之中。
“那会是怎么样的地方呢?”
男人从未去过波娜蒂阿,他对波娜蒂阿的印象就也很片面——在他的记忆里,波娜蒂阿是死徒帝国失败的盟军,跟诺索斯一样,极其不靠谱。
但在遇上了拥有两个名字的少年后,他开始对那个未知的国家感到了一份好奇心。到底是怎样的国家呢?才会养出这样善良的少年来。
看得出他的疑惑,爱德华打起了精神,开始热情地向两人介绍波娜蒂阿的风土人情。男人跟Eva好奇地听着,都有些不约而同幻想起少年描述里的美好。
爱德华能够看出这是他们第一次对外界风光的向往,当然不会轻易放开机会,当即就把自己所见识过的、听闻过的都说了个遍。在兴起时,年轻的神父甚至会忍不住念起自创的诗句——男人还是第一次得以了解对方的‘才华’。
而他也终于理解到为什么Eva会经常拿这件事情开玩笑。
那果然是非常地不符合他的样子。明明是那么优雅又俊美的少年,没想到在这方面却有着毁灭性的天赋。
“哈、哈哈哈——”
一个没忍住,男人面朝营火笑出声来,他爽朗地笑着,却没注意到旁边的两人被自己吸引过了目光。
刚想嘲笑爱德华的Eva跟羞赧的少年一起看向男人。
“嗯?”
“咦?”
直到他们彼此对视之时,男人才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你......”Eva吞着口水,脸上满是诡异的惊恐,“你居然会笑出来啊。”
男人瞬间皱起眉。
这说法真是让人有够不知如何回答的呢,但男人却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反驳。
“嗯。”不知所措的他捅着营火,强行板下脸来。“该吃饭了。”
“咦——我不要!”Eva猛然扑到他怀抱中,像只大号的考拉一样死死抱着他不放。男人无奈地朝她看去,正对上她那兴奋无比的眼神。
“再试试,给我笑一个?”
“Eva小姐......那说法未免太奇怪了。”
“啰嗦,给我去吃你的饭。芬里尔中尉,看过来,笑一个,再笑一个......”
“......”
“再笑一个嘛!”
“......”
“芬里尔中尉——”
“吃饭。”
“我——不——干——”
闹剧总是这样轻易降临到旅人之间。这种肆意度过的时间,对于过往的男人来说,曾经是一种太过奢侈的浪费。
但现在他们有的是时间。
日出。
日落。
他们似乎驶入了永恒的旅途之间。
摩托飞驰,风持续在三人耳边呼啸,男人偶尔会体贴地拉过衣服挡在少女面前,但Eva却是毫不在意地探出身子,只贪婪地看向外面的风景。
公路两旁不同的景色飞驰而过,少女却仅靠一瞥便能把景色全部捕捉进记忆里。
路途间的风光大致相似,在冰雪仍未消融,大地没能苏醒的现在,确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可是,年幼的Eva却不这么认为。
即便在母亲的梦中看过很多很多,但这样的,属于自己的感情与旅途,她是永远不会腻味的。
只要靠着她的芬里尔中尉,不管去哪都会觉得十分新鲜。她想记录下这一切的一切,相信即便步入日后躲藏在山中的寂寞时光,这些珍贵的宝物,在那时也仍会闪闪发光。
如果沿途能看到那些金色的麦田就好了。爱德华所说的那些随风摇荡的麦穗,在日光下会像大地女神招摇的金发那般,在土地上泼开一幕画布。
她何其想闯入那美妙的画中世界。
说起来,她亦从未去过波娜蒂阿,准确来说,生来注定要作海特拉转生容器的她,在苏醒前从来就没有看过外面的世界。
没有完全成熟的她需要圣柩保护,常年睡眠,最初被男人带出来的日子里也一直不常醒来。
直到她第一次双足立于大地上,才终于真正感受到了自由。
像这样远离战斗、暂忘仇恨,一心奔向幸福的旅途更是可贵。
探出手去摸到的风是柔软的,它明明是极猛烈地迎面吹来,却像芬里尔中尉一样柔和地对待少女。
寒冷的风呀,那看不见的存在现在也可以被清晰感应。
偶尔经过路人时,他们总会惊讶地被吸引来目光——奇怪的少女伸着手坐在急速的摩托前头上飞驰而过,脸上满是狂欢的笑容。这样奇特的少女还不算,她身后就是个可怖的壮汉与奇怪的灰色少年,而那少年甚至还坐在银色棺材上?!
到底是什么组合啊?
每当他们邂逅路人,或是路人遇上他们,就总是这样。
那些路人的表情总会很滑稽,却是少女不曾见过的表情。不是恐惧,也不再是面对自己的惊慌失措。
只是对她而言十分有趣的惊奇......再混杂一点点别的感情。
在得到了圣人的遗骨后,过去无法感应的存在,现在似乎也可以清楚地观测。
观测那些人类的喜怒哀乐,在现在看来却有些过于不同了。
坐在摩托上的旅行中,少女只觉得自己内心的空洞正被一点一点填满。
她知道的,这是自己有了回忆的证明。
不是被包裹在母亲的子宫里,溺于羊水中,无力得体会那毫无人性的试验。
而是在营火边与芬里尔中尉以及爱德华的欢笑;是芬里尔中尉让人安心的气息;是爱德华刻意搞怪的模样;是他们一同眺望远方波娜蒂阿的地平线体会到的太阳的温暖。
这些天已经没有发噩梦了呢——当少女意识到这一点时,却不知道该笑还是该难受才好。
明明告诫过自己不可以放弃那些仇恨的。
可是......
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
这样的旅途......
哪怕只有一刹那,这个突然蹦出的念头也在少女心中留下印记了——真正的放弃对帝国人、对这个让自己痛苦的‘家庭’报复,一直一直持续着旅行下去就好了。
等找到母亲之后,三人一起这样永远身在旅途中。或许还可以带上爱德华,带着他没什么不好的。他虽然不是完美的,但他可以做自己很好的哥哥,如果能做到就好了,他也并不是那么讨厌的。
可是......
母亲遭受的痛苦,自己的痛苦又该怎么办呢?
母亲会同意自己忘掉那些仇恨吗?
少女不知道。
她甚至不敢去想象,如果自己告诉母亲,自己真的想跟芬里尔中尉隐居的话......
妈妈她会生气吗?
啊......应该负责的魔鬼已经死去,没有人能够惩罚他了。
可是,可是这个国家还在不是吗?魔鬼留下的传承者还在,往昔支持魔鬼的人们还在。
旅途......要是这样无限地进行下去就好了。
少女苦恼地纠结着,搂着男人的双手不由抓得更紧。而男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也伸手轻轻抚弄起少女的柔软金发来。
旅途还在继续着。
傍晚时分,蔚蓝的天空慢慢被落日染上茜色,存在于芬里尔大脑模糊记忆里的繁星一一现身。他驾驶着摩托,从辽阔公路上飞向夜的彼方,路边就是依依不舍、前来送别的平原。偶尔的,他们也会在夜间赶路,当驶过那宽广大海时,便能寻见两轮相映的月亮。
银月温柔地凝望着大地,照亮公路上仍在飞驰的摩托路线。摩托上的身影被无止境地拉长,独享了一个油画般的世界。
波光粼粼的月光亦在凝望着,它是无声的摇篮女神。
寂静的夜被引擎轰鸣声夺主,但即便是这样,少女依然能靠在男人胸膛上睡得香甜。后头的爱德华紧紧抱着男人的腰,很努力地在睁眼。但他却一直因为疲惫而不停瞌睡过去,很快又强撑着精神去看路面......
唯有男人一如既往,稳稳抓紧了油门。
因为他知道,他们很快就会抵达素体所在的地方。他还记得Eva的亦喜亦忧,说不清自己这样的焦虑是不是对的,可他想要相信。
相信Eva对自己的承诺能够实现。
因为那是他不惜忘却格林也想得到的报酬。
Evz真的很久没有做过噩梦了。
甚至梦里的她也在飞驰。是芬里尔中尉骑着有些滑稽的自行车,载着她在格林的街头看风景。寒风萧瑟,枫叶飞舞在冷风中,但是芬里尔中尉的身体很温暖。
明明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雅各布哥哥,雅各布哥哥,还在睡吗?还没醒么?没有听到闹钟响嘛?叮当咚!叮当咚!”
温和的声音在梦中清晰响彻着,给予少女莫大的安心感。那沉在芬里尔中尉记忆深处的儿歌伴随着她的快乐,不停地轻声歌唱,不停地轻声歌唱。
是一个好梦呢。
但明明这么认知到了,梦却没有结束,它仍固执地在耳边响彻着。
Eva迷糊地醒过来,正发现已身处棺材里,梦里还在响彻的引擎声也停息了。
她先是睁眼有些迷惘地望了望高挑的树林,在发现一个人也没有时突然一点睡意都没有了——她惊慌地直起身子来,却一眼便看见了她的芬里尔中尉。
男人没有离开,只是在旁边坐着,那台摩托车则被放在一旁的阴凉处。爱德华靠在旁边的树下耷拉着脑袋,还在打着瞌睡,口水从嘴角流了出来。男人正看着那难得显露孩子气的爱德华,嘴角勾着一抹微笑。
听见声响,他便敏锐地回过头来,望见了有些惊慌的少女。
本来应该沉默的。
但是看见少女那雾气晶莹的慌乱眼眸时,男人却不自觉地开口解释:“引擎太热了,需要休息,你也是。”
笨蛋笨蛋大笨蛋。
芬里尔中尉是大笨蛋。
听见男人磕磕跌跌的声音,Eva别提有多委屈。可即便如此,她仍没能开口责备对方。
她咬着嘴唇,感觉胸口处一点一点泛出酸涩又甜蜜的复杂感触。
笨蛋芬里尔中尉还在真好。
没有再想起以前的噩梦来,真好......
拙劣的、不懂得表达体贴的男人,只是觉得附近地面不适合直铺睡袋,才帮少女在不舒服的棺材里垫了睡袋,用自己的上衣裹住对方让她休息。
没考虑到少女的心情,也不清楚少女的心情,男人却能隐约感到——自己不在少女能够看到的地方这点有些不妙。
他下意识地靠了过去,指着爱德华示意Eva不要出声,又摸了摸受惊的少女的头发,轻轻地把那头柔顺的金发捋平。
树林间有阳光穿射而过,旁边的公路一直延续到地平线,那辽阔的平原安然地铺开,堪称晶莹的绿野上点缀不少小家居。平和的气息公正地分给任何人,连树林里的旅人亦不例外。
过了好一会儿,少女才终于恢复了心情,拿过男人递来的面包吃了起来。当然,她也仍然逼迫男人跟自己一起吃——尽管男人仍只是挑了最小的用手来‘吞噬’,她也很开心。
一边看男人吃着,她又一边坏坏笑了起来。
“这可是我吃过的哦,你这样的话就等于尝了我一口。”
男人笑了笑,没有接她的话语。但即便这样少女也够满足了。她靠着对方,一起用好笑的目光看向那身上掉了些雪、嘴角还在流口水的爱德华。
总觉得更亲近了呢。
就像家人。
Eva想到:自己跟芬里尔中尉、爱德华还有母亲,要是能在无尽的生活也出外旅行,时不时也这样在漂亮的树林野餐就好了。
如果爱德华不愿意获得久远的寿命,或许自己会考虑让他像凡人一样老去,但或许自己又会强行扭曲他的身体。
因为这样的时光真的很有趣,以后如果不再有了,只能依靠回忆的话,Eva并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这样安分下去。
像这样,在阳光下,在公路边,在旅途上。跟母亲一起,跟芬里尔中尉与爱德华一起。
每天,每天。
一直,一直。
少女微微翘起嘴角,感觉面包比往日好吃不少。
吃过饭,两人又沉默地对视良久——什么也没有去想,什么也没有去做,只是注意到身边的人似乎在旅途中有所不同,又似乎没有,那种微妙感让两人都相当新鲜却喜欢。
直到好一会过去,男人才从雕塑一般的姿态中恢复过来,一把抱起少女走到旁边的摩托上放下。他回去背起棺材,便准备去叫醒爱德华吃饭,再继续上路。
“找回母亲后......”就在男人经过身边时,少女忽而抓住他的衣服扯动了一下,让男人回过头来。
她看着男人,突然心里有些胆怯,缓缓低下头去轻声说道:
“我们......能不能也经常去旅行?”
男人露出一刹那的愕然的表情,不明所以地托起了少女的下巴。
少女用那明亮的红眸注视着他,以像是述求一样的声音轻轻道:“我知道,我们是要去隐居的,但我又觉得自己可能不太适合待在一个地方。芬里尔中尉......就算可能会引起混乱,我也想任性一次,你觉得这样是可以的吗?像我这样去做的话......”
少女在纠结什么呢?
对于这个世界,她不过是个婴儿,但她又懂得太多,所以担忧得也多。
她所感到纠结的,让她忍不住像普通孩子一样祈求大人的是什么呢?
男人并不完全清楚。
但是他却意识到了一点——面前的少女明明可以命令自己,却一直在请求着,好像自己才是可以控制她的人。
但这并不需要请求呀,这并不需要......
只要命令一下,甚至只要开口,就好了,除了再去伤害这平和的世界之外,自己什么都愿意为Eva去做——如果是请求的话,如果是请求的话......
‘那可怜的模样,会让我感到心疼的。’
他想这么告诉对方,却没有办法开口。
那样的犹豫化为稍微的一瞬沉默,这种表现让少女更加惶恐。她何其害怕自己的芬里尔中尉会觉得这是出格的,但终究——她所依赖的芬里尔中尉不曾让她失望过。
“好。”
男人扬起一个温柔的笑脸,轻轻抚摸起了少女那璀璨的金发。像安慰着猫咪一样,他是知道如何让对方安心的。
“一定要带上妈妈多走走,我们约定了。”
“我们约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