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年6月某日午后
帝国格林
稍比往日恢复了些许亮色的格林天空,就像一层上了年头的玻璃、雾蒙蒙的,看不见另一头的色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它似乎再也没像从前那样亮起来过。
记忆深处里的蔚蓝,似乎很久没有再见过了。
明明现在是夏天呢——坐在教堂台阶上、仰望着它的男孩失落地低下头去,正好看见了两个正朝着这边走来的老面孔。
一位老绅士,拄着拐杖,搀扶着他亲爱的夫人。两人都白发苍苍,但那相爱的姿态却从没有老去。
那是一对常来这儿的、住在附近的夫妻,男孩认识他们,远远就打起了招呼。但在对方笑起来时,男孩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来。他看向身后大门紧闭的老教堂,有些腼腆地转头笑了起来。
那对夫妻一眼看到他缺了一块的门牙,给这个清秀的男孩增添了不少俏皮的感觉。
“不好意思,先生,夫人。今天的神父大人要带我去看牙医,所以得提前离开呢。”
看着那对穿着讲究的老夫妻,男孩挠了挠头继续说道:
“不过,如果要是两位有事情的话,不用在意我的小事,我现在就可以去叫神父别急着走。”
“是这样吗?”
走到男孩面前的两夫妻愕然停下脚步,但马上就一齐温和地笑了起来。
“没有关系的,我们只是来向神父道别。”
互相搀扶着的两人,连声音也很整齐。
“道别?”男孩讶然瞪大那琥珀般的双眼。“布莱克先生,布莱克夫人,你们两位要离开这里吗?”
“是啊。”老绅士看了一眼紧闭着的教堂大门,弯下腰去摸了摸男孩的头,慈祥地笑道:“可别哭鼻子哦,你是个小绅士呢。”
“这么久以来,谢谢你的帮忙了,小绅士。”
老妇人搀扶着丈夫,也笑着跟小男孩搭起话来。
但看着他们两位,小男孩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好。
就在这时的,从教堂大门那发出轻微的响声,一个身材高挑的中年男人从里头走了出来。他先是下意识看向台阶的男孩,但马上就望向那对夫妻。作为这里的神父,他熟知这附近生活的每个人,也无比了解他们的性格。敏锐的他一眼就看出了那两人与平时对比的不同。
男孩在看到那男人时本还高兴得跳了起来,但在留意到对方的目光时,他就知道现在不是自己开口的机会,便乖巧地坐回了台阶上。老妇人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心情,突然松开丈夫的手坐到男孩身旁跟他攀谈起来——这留给了那两个男人道别的空间。
松开妻子的手,老绅士依靠手杖的力量走向了那男人,
“我们是来道别的,神父先生。”
“......”被称为神父的男人张了张嘴,眉头稍微皱了起来。“是因为通胀吗?道奇先生,连您也考虑离开这儿,那工人们......”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呢。”老绅士微笑着,眼神却有些苦涩。“我爱这个国家,可是从去年开始,我们已经追不上这变化了。路德维希神父,您看,我并不是什么有钱人,在还能离去的时候选择离开,这似乎就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情。工人们的话,我已经留给他们最后一笔钱了、以及介绍给相熟的生意伙伴们了,这是我所能出到的最后的力了。”
“谢谢您......仁善的先生。真的......谢谢。”
路德维希深深地鞠下身去,看似平稳的声音内藏了一点点颤抖。
“啊,神父,您不必这样的。”
“不,先生。”重新抬起头来,路德维希看向了那个有些忧虑的老绅士,“并不是每个企业家都像您这样仁善。作为最后的道别,您已经为他们考虑得很好了。身为一个帝国人,身为一个神父,我都得向您表达最大的感谢。”
“明明是我们要感谢您才对的,神父先生,明明是您一直在照顾我们这些人......啊,不说这些了,神父先生,这次告别以后,以我们夫妻的年纪,可能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在最后,我来到教堂这儿,由衷地希望能够得到您的祝福。”
“不必我说,老先生,这不必我说。您已经获得......”
“不。”
打断了神父的话语,老先生严肃地看着对方说道:“这必须由你开口,神父先生。实话说,我坐船去过班扬洲了,我在船靠岸时亲眼见证了那个国家。它确实很强大,并在茁壮生长着。但我没有踏上那片土地。我没有。我在岸上看不到属于我的空间,神父先生。我站在船头注视着钻石城的烟囱,它遮蔽了白天、让人看不见城市的面貌,而那里并不是雾都维罗。我去过维罗,它没有那样的优雅,甚至比这里的天更可怕了,它撕碎了我对白国的一丁点幻想。那里存在的时代,它跟我不同。那里虽然没有战争,但也不会有我想要的天空。您知道,我从别离故乡开始,就一直在流浪着,唯有这儿让我感觉到了温暖,可我现在也得离开了。所以,神父先生。我必须见您,我必须从您这才能得到祝福。如果说这就是新的时代,神父先生,您仍能祝福我走向残余的未来吗?”
老绅士的话语到了最后已充满了颤抖,吸引了男孩与老妇人的注意力。还无法理解这种情感的男孩看向老绅士的背影,只觉得他的腰挺得更直,却没有了往日的精神。
而路德维希神父就站在老人的面前。他眼中都是老人那张表情复杂的脸,那过于寻求慰藉的表情,刺得他心里都有些发疼。
“好吧,老先生。”他深深吸了口气,脸色稍沉下来:“我只是一个神父,无法让所有人都完全接受这世界的变迁。但老先生,您已凭靠着自己在主的蓝天下行走了这么久,岁月让你获得穰穰丰收。到了这最后,您又何必害怕一时的迷雾呢?是的,时代在变化,但我相信,不管到了哪里,正直的您都会拥有自己的应许之地。”
“噢,最后的话可不应该是一位神父来说。”
“是呐,还请您不要向人提及。”
男孩并不能理解的对话就这么过去,从他的角度看不太清老绅士的脸。但他想,对方应是哭着的,为什么现在却又欢笑起来,跟神父拥抱到了一起呢?甚至他们似乎讲起了俏皮话,连不舍的声调都翘了起来。
他不理解,但那边的两个大男人却已经明白了对方的心思。他们刚结束了拥抱,手就紧紧握在了一起。老绅士终究眼角盈起泪光,所保持的最后优雅都有些颤动不停。
“保重,神父,还有这位小绅士。”
“您也是。”路德维希诚恳地说道:“请好好保重身体,秉持着这份心情前进。不管去到哪里,也请您给我寄送信件,我们的心并不会随着国界而分离。”
“是呐,神父先生。”老妇人也笑着从台阶上站了起来,她重新搀过丈夫的臂弯,笑着跟神父说道:“虽然现在离开了,但如果没有战争,我们两个老人家也没有死的话,有一天我们还会再见的。”
“布莱克夫人说得太过头了,以两位的身体,大概我们还会见上很多面。啊,到时候说不定芬里尔也长大了。”
“我?”被神父叫到名字的男孩愕然抬起头来,伸手指向自己不确信地问道:“神父会带我去外国吗?”
看着他那有趣的反应,几个大人瞬间笑作一团。刚刚那点微弱的离别伤感,这会也被冲散殆尽。男孩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效果,但他多少也感觉气氛的不同,乖巧地不再开口继续说下去。
“那么......”笑过之后,两夫妻再次看向神父,慢慢收起了笑意。“再会了,路德维希神父。”
“再会了。”神父再次深深躬下身去,认真无比地回应道:“布莱克先生,布莱克夫人。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
两夫妻默默低了下头,对这位尊敬的神父无声作出最后的告别。旋即他们就转过身子,朝着教堂外的大路走去。男孩朝他们挥了挥手,目送他们慢慢走向街尾,眼角也有些酸涩。但不知怎的,他总觉得布莱克先生的精神恢复了不少,即便老先生现在重新弯下了腰。
想着想着,男孩就转过头去,神父这会正从那两位身上收回目光,眼中有些说不尽的情绪。甚至一时间的,他都没有察觉到男孩的视线。
“帝国......世界......陌生的未来吗?”
神父喃喃低语着,表情竟出现了一丝迷惘。那是男孩从来没见过的神父,那恍惚的模样,从来不是神父有过的表现。他正想呼唤对方,神父却在这时低下头来跟他视线相对。这一刻,神父的眼里终于汇聚起了光线。那是一如既往的模样,是他最熟悉的神父。可这一刻,男孩却觉得神父心里藏匿了很多、很多秘密。
“芬里尔?”
看着那盯住自己出神的少年,神父有些疑惑地开了口。男孩被他的声音惊醒,就开始慌慌张张地点起了头——这是他每次做错什么事情被叫到时,都会产生的奇妙反应。
而一如既往,神父此刻已隐约猜到男孩心里想的事情。他并不打算跟男孩说起自己的考虑,只微笑着问道:
“马上就要面对牙医,芬里尔有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什、啊?我......”被突然的话语惊到,男孩一时间失去了思考能力,他烦恼地挠起头来,那双眸子开始稍微颤抖。“我想、嗯,神父先生,我想,大概,可能,我的牙齿并没有那么脆弱,它似乎是可以好好长回来的。”
看到男孩的反应,神父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恐惧。
“还在害怕吗?”
“嗯......嗯。”
男孩支支吾吾地回答道。毕竟他也不是没有偷偷进过牙医的家。在跟那些小孩子们恶作剧时,他就经常听说谁谁谁牙齿被踢掉了,谁又因为亲吻了某个女孩而掉落了牙齿。最终,那些孩子都被牙医好好治了一顿。他跟少数几个小孩曾翻过牙医家的围墙,确实见到了那些血淋淋的‘刑具’。
“也不一定会给你做什么的,只是看一下你的那颗牙,如果牙医确认了没事,你就可以回来。”看着那有些瑟瑟发抖的男孩,神父不由有些无奈。他走上前去拉起对方,轻柔地帮男孩拍掉衣服上的灰尘。“那做个约定,如果你不需要做什么手术之类的话,我就带你去你喜欢的店吃甜点吃个够。如果要的话,那就等你好了再请你,怎样?”
男孩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神父却看到了对方眉角的微微颤抖。那是忍不住想要挑起,却被拼命压抑的动作。他无声一笑,随即抛出了更好的诱惑。
“如果你勇敢一点,或许我会考虑一下你上次说的溜冰鞋的事情。”
“是真的吗?”
听到自己最喜欢的诱惑被抛了出来,男孩瞬间转过身来。他连声音都有了力气,不再像之前那样胆怯,双眼更是亮得像是明灯。
“是真的。”
神父把手神给男孩,而对方充满信赖地将其紧紧握住。
“走吧。”
他温和开口道,带着恢复兴奋的男孩走向了格林街头。
只是,那时候的两人谁也没有想过,这片像睡去那样、轻轻合上明媚的天空,在那之后却越重地蒙上阴霾。长久的,它陷入了深沉的睡眠,没能再露出蔚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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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5月7日凌晨
趁着夜幕还未散去,爱德华悄然来到东西帝国边境的某个小镇中。
这里名义上隶属于西帝国,但却有不少东帝国的居民逃过那条防线来到这里定居,在这其中甚至有些就是负责看守的士兵。在山高地远之处,他们也像那些平民一样向往着西帝国。
而西帝国的士兵也对这里视而不见。
久而久之的,这里就变成了一个东西帝国融合的小镇。
它欢迎着这些逃出国家的人们,重新将他们揉成了团结的一体。
而爱德华来到这里,是为了寻找一个同样失去国家的流浪者。对方被称为沉默的大块头,亦被叫做默狼。在上月时才来到这里定居,但却因为乐于助人加老实的脾气,赢得了不少人的敬意。
他从不向人袒露自己的事情,但只要有事情需要帮忙的话,他就会挺身而出。
不管对方是谁,也不管是什么事情。
那位沉默的狼只是寻求着平稳的衣食住行,似乎这对他来说就足够幸福。
所以当爱德华来到这里报上默狼的名号时,马上就有人指出了他的所在之处。
今天的默狼去伐木了——这里的伐木通常是砍下大树,再抛入河中任它浮到下游去,可是默狼却可以独自一人扛起巨木,那样可怕的力气让人不由联想到非人的存在。可谁见过这样乐于助人,沉默踏实的怪物呢?
甚至于他慢慢都不需要别人指挥或帮忙,自己就独自上山帮全镇伐木。虽然山上确实有狼的存在,可见识过默狼力量的大家都很放心。
“额......”
得知他的传闻的爱德华不由有些心情复杂,只好干笑着敷衍掉那个热心群众,然后顺着山路往上爬去。
还没到达目的地,他就已经听到了轰隆作响的伐木声,等到他气喘吁吁爬上山头时,便看到一个裸着上身的伐木工正在砍伐一棵大树,他露出一身古铜色的肌肉,衣服正束在腰间,让爱德华正好看到他令人惊艳的完美背肌。
看着已经进入一个伐木工状态中的对方,爱德华既有些欣慰,又有些犹豫。
但对方却已经察觉到了爱德华的来临——他转过头来,那板着的脸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了个微笑来。
“爱德华。”
男人沉声开口道。
“你会来找我......是她出现了吗?”
不愧是魔狼·芬里尔中尉,感觉还真够敏锐啊......爱德华在心里感叹着,知道自己的犹豫没有意义。
即便现在不告诉他,过些天格林真的被毁灭后,他也会放弃现在的生活吧?他不可能放弃Eva,就像Eva不可能不在意芬里尔中尉。
“是的......她在格林出现了。”
既下定决心,爱德华便干脆地开口:“请你马上出发吧,她已经快到极限了。趁现在她还没铸下大错,你还有拯救她的机会!”
“爱德华......”
男人站在山崖边上,把眼神投过那宽广的山区。他所凝望的地方毫无疑问是格林的方向,连心也有一刻地跟随它远去。
“在这个月里,我想了很多。如果当时我做了什么,是不是能拉住她,但我却完全没有把握。我一直是拉不住她的,明明我们两个人互相依靠着,可只有她能够命令我......只有她能。”
“您迷惘了吗?”
“是吧。”男人稍微低下头去,看向了河流下的镇子,他琥珀一样的眸子里映着那微光,闪闪发亮。“我从来没这样离开过她。”
“芬里尔中尉......”
爱德华意识到了他心中的悲伤。
但男人却突然开口,换了一个话题。
“我们对不起帝国,我们是带来战争的魔鬼。一直以来,我把责任分给了帝国的人民们,打从心底,我都还觉得欢呼着送我上战场的人们......该背负一定的罪过。你认为呢?”
“我......”
“呵......”没等爱德华回答,男人就先笑了起来。在爱德华的疑惑中,他伸手指向山脚下的镇子,“那里的人,有很多人也这么觉得,他们深感后悔,支撑一支恶魔的大军去吞噬世界。可我跟他们一同生活下来,我反而觉得他们一点责任都不需要背负。他们是谁?他们是我国的子民,他们是我需要保护的人,他们就是帝国,是这片天空下的我的同胞。”
“已经足够了,爱德华,已经足够了。只要他们发自真心地认为自身有参与的错误时,他们就已经在赎罪,而在我看来,他们甚至已经赎清了。他们又做了什么呢?在我们国防军屠杀他国平民时,这些人只是在祈祷我们的平安与他们自身的未来,犯错的是我们这种不配为人的存在。爱德华,平民们就是这样的。他们或许会被迫、主动地被大流推动,选择了错误的方向,但最后......他们所祈求着的,不过是如此平淡而微小的美好。”
“芬里尔中尉......”爱德华看着眼前的男人,终于意识到他有什么地方不同了。
“芬里尔先生!”
直至这时,他才终于能够如此深切地去呼唤对方。在对方寻找到那个答案时,在对方眼里迸发出不是自毁、而是某种为了他人的光芒时!
“请求你!只有你无需要任何计划就能做到,因为她仍在呼唤着,祈求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虽然谁也没有发现,可我确切听到了她那内心的恸哭。在那毁灭人类的王座之上,她哭得比谁都无助,就像个......再怯弱不过的小女孩那样。芬里尔中尉,我仍旧相信Eva并不想做出这些事情。请你......请你去终结她的痛苦吧。带走她,远远的,朝着未知的黎明去。”
“只需要让她听到你最真情实意的呐喊......那样的话,你一定可以。”
“谢谢,爱德华。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帮忙。”
突然听到男人低沉的道谢声,爱德华的思绪也被这一击打断。对方正沐浴在日出的光辉之中,脸朝太阳的他看上去是那么爽朗,眉间的忧郁已然消散,一点也认不出他过往阴沉的模样。
爱德华怔怔看着,心里突然泛起了某种预感。
“你一直是个很好的孩子,只要想着有你这样的人存在,我似乎就有了勇气。”
男人在暖阳下笑着,突然从身上冒起了黑雾,那些黑雾像没有温度的火焰般吞没他身上的衣物,不一会就化成了血与黑纠缠,形成他以往的军装。
在那以出战姿态现身的男人脸上没有一丝杀意,只剩下了温暖的笑容。
仿佛那身衣服只是礼装。
仿佛青年只是去寻找舞伴。
“其实,我想我早已有了答案,只是过去的我没能给予她绝对的信心而已。”他低下头去,把目光投向了那汹涌的河流,嘴角的笑容却没有收敛。
“但或许我只是对自己缺乏信心。”
“芬里尔中尉......”
“那么,我回家拿个东西就出发了。”
爱德华怔怔看着对方,正想说出心中的疑问,男人却已经动起身来——他直接跳入汹涌的河水之中,瞬间跟随涌流到了下面的城镇去。
即便爱德华连忙冲上去,此刻也失去了把话问出去的机会,他看着那个黑点在涌流里靠近城镇,心头被某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紧紧缠上。
他隐约意识到了。
这份空虚......
似乎永远错过了填补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