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那位存在啊,大概已经患上最深刻的蛊毒了吧。”
“蛊毒?”
不是很能理解艾德里安博士的意味,赫尔曼疑惑地转头望向他——他们此刻正身处白都的一家小旅馆的阁楼房间里,开着简易的每日会议。但腓特烈此时有其他事情做,只剩下他们两人也并没有什么好说的。
所以会议也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
在这样的会议接近结束的时候,监听着联邦人的赫尔曼借着轻松气氛,便随口问了一句艾德里安‘圣柩’里到底装了什么。
“我是不可能说的,这个秘密请让我为元首大人保住。”艾德里安博士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前,却故作神秘地来了一句让赫尔曼莫名其妙的回答。
“而且,您说的那个存在是指?”赫尔曼完全摸不着头脑,看着面前这神秘的前辈有些无奈。对方一副看上去故作高深的样子,竟然完全不想回答自己,只自顾自地去收拾床铺准备睡觉!
见着对方毫不配合,赫尔曼不禁皱起眉头,欲言又止。
自从之前沙漠小镇见到‘诸神黄昏’之后,他就意识到自己对元首大人绝佳计划所知晓的东西还是太少了。乃至于现在再看艾德里安前辈,甚至都不敢大声说话了。但没想到的是,对方却是顺势心安理得地把自己当部下看了——明明自己是特地从南班扬洲小国赶来帮对方收拾烂摊子的。
况且在帝国失败的时候,大家已经是分散的状态,自己早就不是他的部下了。
好歹他该给自己点面子,意识到现在自己才是‘东道主’吧?
虽然是这么想的,但赫尔曼脸皮抽了抽,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只默认对方结束会议,从椅子上起来伸了个懒腰。
“蛊毒啊,是在我帮元首搜集神秘学知识时了解到的东西。”就在赫尔曼站起来时,他背后正在整理床铺的艾德里安却是轻飘飘地开了口。他一句话便吸引回了赫尔曼所有注意力,但他本人却把目光放在手中的被子上,随意地继续说道:“嗯,倒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只是感觉蛮适合拿来打个比方的。‘雅利安人’他可以说是一具由邪恶聚合的身体,放在那些传说里,大概就是巫毒还魂尸,或者是蛊毒行尸了吧。虽然这跟我说的东西不是一回事,但小赫尔曼不爽的话,还是给你解释一下好了。”
“......谢谢。”
“不用急着谢我,还有事情没有说完不是?”把被子铺到床上,艾德里安心满意足地坐了下去。他试了试柔软被铺的舒适程度,脸上露出了满足的微笑。
“嗯,小赫尔曼。你说,很久很久以前的亚当与夏娃,他们是否充满了欢悦呢?”
“哪有那种存在。”赫尔曼对艾德里安的话语嗤之以鼻,满是不屑的回答道:“那种愚者编造出来,安慰自己的东西,根本就......”
“是吗?”
艾德里安回过头来,语气深沉地打断了赫尔曼的话语。他目光深邃地注视着对方赫尔曼,脸上的随意一扫而空。
赫尔曼微微发怔,看着面前突然进入认真状态的艾德里安,有些莫名其妙,却更多是被他那认真目光带出的压迫感扼住了声带。
艾德里安看着面前矮胖的赫尔曼,目光从他穿着便服的臃肿双腿一路移到对方稍有些秃顶的头发去。随即——把目光移到了窗外。
“何等瑰丽的白都啊,看过钻石城之后我意识到,在未来这个城市也一定会变得更加璀璨吧。”
不明白艾德里安突然评价白国人的城市是有何意,赫尔曼有些纳闷地重新坐了下来。他既不想回应对方随心所欲的话语,也疑惑得不得了了。
“不过,对很多人而言,那个未来或许是非常遥不可及的一天。但是,它终有一天会到来的。看,街上那些年轻的家伙,多么惬意而散漫,你看着会感觉火大吗?可即便那些年轻人如此,他们还是会在很久以后见证钻石一般的闪耀,这就是白新星这个该死的国家的力量。我们就在我等在二十多年前想要征服的世界里,却难以真正理解到它为何能够这么强劲。虽然说起来很无力,但这个世界早远远把我们这些老古董甩在身后了。”
那个不老的艾德里安,虽然脸庞还是诡异的、像年轻一样俊朗,但赫尔曼却在此刻看出了他身上的疲惫与老态——他那么无力的表情,是自己偶尔也会在镜子里窥见的。不管多么不想承认也好,但自己跟艾德里安都在老去,总有一天会被时间的齿轮夹死在其中。可能到头来,是连抗争的力气都没有,就像尘埃被吹走一般轻松吧。
但是......即便如此。
“你在说什么丧气话?如果能够找回意外启动的‘雅利安人’,那别说是这样的白国,就算联邦、盟军什么的一起上,也不过是时间问题。那些街上的酒鬼与瘾君子什么未来都不会看见,只有铁十字会铭刻在他们的脸皮上!”
有些激动,有些愤怒,赫尔曼连帝国语都飙了出来。他不想被面前的人戳中心底,更不想看着对方也跟自己无能为力。既然是发明了那种可怕的存在的家伙,就应该好好地保持让自己仰望的状态才行——明明外表诡异地长春着,那心灵怎么可以跟自己一样腐朽掉?
赫尔曼不能原谅这样的对方,自己还未曾放弃过,那个离元首更近的男人却怎么可以这样胡言乱语?
兴许是愤怒的言语太过有力,兴许是窥见了他眼眸里蕴含的力量,艾德里安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来。他微张着嘴,看着面前的矮胖子停滞住了表情。
但下一刻,他便开朗地笑了起来。
那是一种发自真心的大笑,虽然用修养克制住了大部分声音,却依然把喜悦完全写在了脸上。一时间的,连那张不符他年纪的的脸庞都出现了不少细小的皱纹。
赫尔曼不明所以,诧异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抱歉抱歉,赫尔曼先生”艾德里安笑得弯下腰去,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庞,声音颤抖地说道:“我一时间发了牢骚,不要太在意。”
“......哦。”
赫尔曼冷冷地叹了口气,望着对方的目光也稍微卸去了愤怒。他不相信对方是无心之言,会说出这样的话语,说明他也跟自己一样,多次在夜晚为日渐阴暗的未来感到灰心丧志——但此刻却不适合继续那个话题了。
“实际上,其实也不算跑题。我刚刚所说的,不过是从一开始的问题里延伸出去的想法而已。真的是一时牢骚而已,不用在意......真的。”艾德里安抬起头来,脸上的夸张笑容已经收敛许多,不过声音里还是带着那股子笑意:
“有时候,我在想这个世界上所发生的那么多的不可思议,人的一生能见证几个呢?就像我们这种人,这辈子经历过的战争是外头那些烂醉的年轻人想象不到的。他们甚至连正在发生的亚南战争都没有概念!看吧,等保罗总统撤回所有大兵,这些家伙就会把自己的颓废推到那些战士身上了。他们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在挥霍的到底是什么。啧啧啧......”
本该是带着笑意的语调突然上扬,艾德里安的眸子里出现了一丝痛意。他像是在做着演讲一般高举起手来,震声怒道:
“然后,等到局势越来越安静的未来,就更少会有人像我们这样醉心于战争了。他们评价我们的时候会用什么措辞呢?一定不怎么好听吧,因为我们是死徒,是绝对的坏蛋。但,这或许是好事也说不定呢?因为这样一来,我们不用背着什么旗帜,也可以厚着脸皮不用去理会现在分裂的祖国了......啧啧,开什么玩笑?我们就算是输了,我也绝不认同及允许这种事情!我们的年轻人正在联邦的集中营里受苦!甚至连孩子都得帮丹莱那种小国的懦夫排雷不可!
而在这里,白国居然让自家糜烂的年轻人接管这个世界!他们这种人才该被打入集中营,好好认识到战争与生命才是!一群不学无术的败家子!可是为什么!分裂的却是帝国!这混账的白国!为什么经历了那么多次的动荡还这么庞大!为什么啊!比起雅利安人,这个白国更让我绝望啊!为什么它会这么不可思议啊?”
咬着牙的艾德里安眼带愤怒地望向窗口,他胸口剧烈起伏,在无意中完成了一次演讲。
他是仍旧‘热血’年轻的,他是仍旧富有野心的。
赫尔曼张大了嘴巴,被他的话语深深震撼。他深深注视着艾德里安佝偻的身形,偷偷跟随其的目光望出去,但因为身高的原因,坐着的他只能窥见与月光争夺光辉的大楼灯光。
艾德里安深吸了口气,把意外提起的愤怒压制下去。他的眼神慢慢失去温度,重新恢复了那股子极致的‘冷静’。
“啧,可不管多么不情愿,事情就是这样呢。在这班扬洲之上,白国已然崛起。等这一切恢复过来,它的民众们恐怕就会忘却什么是辛苦的生活了吧?不同于我们的祖国,对他们这些年轻人而言,残酷的战场是不可思议的......他们可以永远纸醉金迷。可不管他们怎么挥霍,沉醉于那些可恨的消遣中,白国也不会陨落。这一点,恐怕连那些联邦毛子都心知肚明。呵,当我这么回头来时,才讶然这种事情其实也相当可怕——我们永远都追不上了,对于这样的白国。
或许对我们而言,他们能享受到的这种日常琐碎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奇迹。赫尔曼哟,你有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们经历的所谓传奇一生,其实根本抵不上他们这看似平凡无味的日常?”
“我......不能理解你的意思。”
“没有关系的,只是随便聊聊。因为愤怒,我刚刚有点失去逻辑的感觉。那么换个话题吧,关于奇迹,我们来聊点不切实际的东西。比如,亚当与夏娃——如果他们真的存在,那他们对我们而言,算奇迹吗?”
“如果......好吧,算。”赫尔曼点了点头,勉强认可了艾德里安的话语。
“就是这样。”艾德里安满意地点了点头,声音变得轻盈起来:“那我想,如今的世界对他们也是不可思议的。亚当与夏娃如果来了此世,他们能够接受这样的世界吗?还是会想念纯粹的伊甸园生活呢?”
赫尔曼张了张嘴,但还没等他开口,艾德里安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并不知道答案。但至少有些时候,我总觉得这个世界还是变得太快,又太过复杂了。”他望着窗外的天空,那双眼眸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清澈,可是那不是开心的色彩。赫尔曼意识到,对方只是望着某个虚空,散发着生人勿入的寂寞罢了。
“如果我也在1945年跟元首一起死去就好了......小赫尔曼,眼睁睁看着世界飞快前进的感觉真的很不好受。那些我们曾经的敌人疯狂进步,而我们却被困在过去的阴影里,不管怎么张牙舞爪,都始终只是被抛弃的历史。从雅利安人从我身边丢失后,我就越来越颓败了。而且不管我自己如何,雅利安人他......他从前就是个纯粹的家伙,现在更是白纸一张。如果他有了自己的意识,发现自己被擅自带到这种世界来,他肯定不会开心的。可恶,他还没准备好与这个世界打最后一仗的。现在这个样子,他根本就不可能撑住。
棋子无法掌控,作为棋手的我的心也乱了。分明看清了这必输的赌局,我却怎也无法逃离。真悲伤啊,每次这么想,胸腔都会溢出无法压抑的疼痛。这颗不停发出悲鸣的心,就是那名为感性的蛊毒的杰作。在没有与你们汇合之前,这份被世界遗忘的寂寞与痛苦甚至都找不到人述说,亦永远不会被人理解。但我知道,你一定会懂。我们输了,我们彻底输掉了,我们已经成为历史,即将被扫入垃圾堆里。可我想没有任何一段历史,会想简单地迎来句号。但这也是中毒的表现,这份不甘就是蛊毒冲昏我理性大脑的结果。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来了,所以我面对这座城市,所以我感到迷惘。我早已知晓的,可我却永远无法反抗这份毒素的侵扰。”
“艾德里安......”
“赫尔曼,对伊甸园而言,人心,本就是一种毒。失乐园从来不是那蛇之罪,自祂听了孤独的亚当述说,从而决定创造夏娃开始,一切都是必然的结果罢了。没什么......能比察觉到感性萌发更可怕。当心中开始浮现空洞,天堂亦无法满足。”
“我现在只希望,那位存在所中的名为‘人心’的蛊毒不要爆发得太早、根植得太深。否则总有一天......”
将会如何?
艾德里安没有继续说下去,赫尔曼也没有问出口,他们的对话戛然而止,泯没在无声的夜里。
那个望着白都繁荣夜景的艾德里安,低声说着人心既毒的话语,深中其害的他脸上露出了无比寂寞的表情。
当这一切映入赫尔曼眼里,也就深深记在了他心底,成为被蛊毒噬食时最深刻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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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
在旅馆不远之处的一个小巷拐角里,腓特烈从黑影中露出半张脸来。他的眼睛燃烧着狂放的赤红,随意地把手上拎着的两具尸体丢到垃圾箱旁去。
“真是出色的联邦特工,但还不够专业。”
他冷漠地盯着地上的尸体,有些不屑地笑了笑。那些猩红的液体从尸体下方淌出,静静地汇聚成小溪、在他的脚下消失。
“瞧长得这样子,陪人睡觉套情报的话,说不定会比现在轻松。真奇怪呢,明明已经被我的虚假情报搞得跟那些白国人在沙漠打起来了,为什么还有追过来的。”
腓特烈虽有些疑惑,但最终还是收回目光,静静地望向了旅馆的方向。
“算了,反正很快了。等你们找到雅利安人时,这一切都会消逝在雨中......”
腓特烈咧嘴一笑,随即从脚上延伸出一支细长的猩红倒刺。他撩起脚,静谧无声地刺进了那两具尸体的背部,把他们齐齐串了起来。在做到这事后,他才终于回过头,拖着两具尸体回到了黑暗之中。
随即的......他猩红的眸子悄然消逝。
就像他话语所说的一样。
消逝在突然扬起的血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