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太阳有些冷，像是昨天那场不欢愉的夜宴所留下的阴影。山姆大叔从起床后脸色便不太好，更别提没多久他就发现自家少了一只奶牛的事实——他是在惯例检查时发现这事的，也没敢对妻子说，便带上见多识广的莫耶去现场查看。
这会，莫耶站在牛棚门口，看着里头正在检查的山姆大叔，脸色有些阴晴不定。他有心想劝解一下老人家，但心里却因为别的考虑而乱得很。
在他们两个身后，男人背负棺材静静地看着牛棚这边。他眼神仍像以往那般锐利，只是这会表情却有些呆滞。
牛棚里没有任何线索留下——牛棚锁得好好的，而里头的地上既没有拖行奶牛的痕迹，也没有血液、或者是可疑的粪便。仿佛它就是在牛棚之中凭空消失了一般，非常地不自然。其他的奶牛很自然地迎接主人，也没有表现出什么恐惧的样子。
不管怎么看，都完全不能想象到昨夜可能发生的事件。
山姆大叔皱着眉从牛棚里走出，把发现告诉给了莫耶听。他沧桑的脸庞露出一丝惋惜，但眼里却有着某种悲伤。莫耶在思考中窥见了这一点，有些了然——他猜想，山姆大叔或许是想到了曾经的治安官为他抓偷羊贼一事吧。
而如今已经没有治安官能够去伸张正义了。
多么可怜的老头子啊......
无声地在心里叹息一句，莫耶不由摇了摇头。即便他行走西部这么多年，仍然猜不到奶牛是如何消失的。一般来说偷这种牲口的马匪虽然是成群结队，但却不是什么有技术的家伙。以他们的水平，比起偷，更喜欢直接抢劫。如果是白天集合马匪来落单的牧场抢劫也就算了，怎么可能大半夜闷不吭声地只偷走一头牛呢？
更别提随着白国的发展，这些混迹荒漠的马匪应该灭绝了才对。少有的剩余狂徒，大部分也都恐惧着提尔治安官而远走高飞了——莫耶还听说过，这块荒漠今年来甚至只剩下一小批马匪，因为跟治安官结了仇，所以计划着针对那个小镇进行一次掠夺。
会不会是那批马匪呢？因为听说提尔治安官已经死了，所以才会转移目标？
可是，这也不太符合那些狂徒的作风啊。
何况，莫耶也完全想不到那些马匪要如何完成这种犯罪——难不成是特地找了个撬锁的法子进了牛棚，又很‘特地’去麻醉所有奶牛却只带走其中一头吗？
越想越觉得不可能，莫耶只好把藏着针的目光望向那个男人。那个沉默、高大的男人今日仍然是充满了压迫力，但不知道是天时逢了阴，还是自己作业没睡好，莫耶总觉得他比昨天看上去瘦了一些。
大概是错觉吧。
他摇了摇头，把多余的想法甩出大脑，随即安慰了旁边的山姆大叔几句，转头进了屋子里。
他要带爱莎走！
必须在今天去市里找军方聊聊才行。
在这种地方多待下去，他只怕事情有变。
男人静静站着，留意到莫耶那充满敌意的眼神稍纵即逝，身体微妙的戒备也随之放下。他走向那有些悲伤的老人家，在他身边停了下来。
山姆大叔在阴影笼住自己的时候晃了晃神，抬起头来——他一眼便看见男人正稍低着头在看自己，眼神中虽然没有什么感情，却似乎比以往更轻柔一些。
男人静静看着老人，把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你在安慰我吗？孩子......”
感受着肩膀上那轻微的重量，老人先是一愣，但马上便露出了一个发自真心的灿烂笑颜。他含笑看着面前的男人，语气认真地说道：“谢谢你。我......我没事的。都这么大年纪了，遭遇一点点小变化，我什么事情都不会有的。”
“......”
男人望着老人那头灰白的短发，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他说不出自己内心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但这一刻，他却突然很想告诉老人真相——
那头奶牛，实际上是......
“我不走！”
突如其来的尖叫把两人都吸引过去，才发现是莫耶在拉着那个一脸不情愿的‘小哥’出到屋外来。伊琳娜大妈握着汤勺，有些无奈地跟着两人冲出，似乎是想劝架。
“哎呀——”‘小哥’泪眼汪汪，被拉长后的声音尖细地跟女孩子无异，充满了撒娇的意味。“伊琳娜大妈不是都说了吗？不要这么急着走啦，我还没吃饭，我肚子好饿哦，路上饿了怎么办啊？”
莫耶用尽全力拖着‘小哥’往卡车走去，闻言停了下来，没好气地回过头来眯起左眼，咬着牙说道：“我们过往是怎么解决的，你怎么就忘了？既然要跟我出来做商人，你就不可以留恋哪一处的面包柔软！”
“让他在这吃一顿是不碍事吧？”
伊琳娜大妈心疼地看着‘小哥’被莫耶拉扯，那瘦弱的身体看上去都承受不住沙漠的一阵风似的，恨不得他多留一下——自己家现在收留那个多壮实啊，怎么来了个可爱的却不能再待一会。
“那可不行！”
莫耶扯着嗓子吼道：“您绝对不能纵容他，如果他养成习惯，今后就没法行商了！”
说完，他也不管那边的伊琳娜大妈什么表情，转过头凑近爱莎恶狠狠地低声道：“听着，你这不要脸皮的小妞。够了！你再这样，我便跟你翻脸！你别当我拿你没法，你现在再不走，我只怕自己要给你收尸。天杀的，你一点脑子都没有！听我的话，你先跟我走，我路上便对你说清楚一切，行吗？”
爱莎近距离看着莫耶那有些骇人的表情，说不害怕都不可能。她瑟瑟发抖地看着对方，下意识缩起脖子，轻轻点了点头。莫耶这下才算满意，抓着她的手臂稍微松了点力气，继续拉着她朝卡车走去。伊琳娜大妈这会也回过神来，还想开口说什么，但山姆大叔却及时给了个眼神，让她欲言又止。
“让他们去吧。”山姆大叔拉着男人的手臂，跟对方一起靠了过来。他望向正在发动卡车的莫耶，声音有些沧桑。“他们是沙漠的浪子，不能强留的。”
“其实，留下来也不全是坏事。我昨日在交易时听人说了，最近有一伙黑帮从新州逃亡过来。好像是什么旧尔朗那边特警很厉害，所以流亡荒漠。虽然我们还有提尔先生，但他毕竟已是个老人家啊。让他们留个一天，也更安全点吧。”伊琳娜大妈手握汤勺，望向那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小哥’，露出了有些担忧的目光。
“黑帮？是新的马匪吗？”
山姆大叔闻言有些发怔，目光游离地望向了牛棚方向。他张了张嘴，本想顺势说起那里头发生的偷牛案，但最终还是止住了这个念头，淡淡说道：“相信他们吧，听莫耶说他们不是先去市里，而是要去镇子那边。那里现在还有军人驻防，什么马匪......没什么事情的。”
“但愿如此吧，天呐。”
伊琳娜大妈虽然遗憾，但丈夫的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她也只好作罢。在默默画了个十字为那两人祈祷以后，她转头进了屋子，留下了山姆大叔两人。
男人看着那头还在发动卡车的莫耶，眼里闪过一丝深沉的光线。山姆大叔拉着他胳膊，此刻才终于放开来，他看了看牛棚，又看了看那边的两人，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男人不知道他叹气的理由，迷惑地转过头来。而老人也似乎意识到了男人的动作，却没有随之转头，只是握着男人胳膊的手指稍微捏紧了点。
“我年轻的时候，其实也很想像他们那样，到处去。那多自由啊！才像人生，不是吗？如果得不到自由，跟长眠又有什么两样。”
老人伸出手，指向了那辆卡车，语气中充满了回忆年轻时的喜悦感。
“但我祖父不肯，因为我们的土地是代代传承的，是家乡。如果我放弃继承、执着要卖掉它，那它就会成为荒野里一处悲哀的黄沙。所以我跟他闹翻了，关系变得非常僵。”
男人静静听着，却不知道老人提起往事是什么意思。但他习惯倾听，在这点上有着极好的品性，让老人满意地笑了起来。
看着远方、直至看不见的远方——老人双眼露出一丝留念，继续说道：
“我还记得，那时候，他在半夜叫醒了我，就在这，就在漫天星星之下，他对我说：‘孩子，你现在年轻，渴望流浪，渴望成为夜空里最明亮的彗星。但总有一天，你会见到自己为之心动的对象，而你的心却已经习惯流浪，无法轻易安放。待到那时，你就会后悔，后悔自己没有能够安定下来。你会希望自己不是一个浪子，你会希望自己不再发光，不再发亮，好好地跟她待在哪里——哪里都好，你会突然变得非常想要一个家，这时你就会想起被你抛弃的故乡。所以孩子，你可以出去外面看看，但你不能放弃自己的故乡。去吧，孩子。趁你还年轻，让我多保管这块地几年。’
说完的，他就把手上的钥匙交给了我......那是他心爱的摩托。”
山姆大叔撩起衣摆，从底下的腰带取下一串钥匙来给男人看。男人低头望去，认出其中一把大概是某种摩托的钥匙，并不是非常长，在阴天里也闪着银光。
山姆大叔慈祥地看着男人，把男人的手臂抬了起来——他伸出满是茧子的手来、颤抖着握住男人的手掌轻轻掰开，把那串钥匙放到了男人掌心中间。
“如果有一天你感到不自由了，可以去谷仓后面的库房里启动我的摩托，那可是我前两年买的新款哦！到时候，不用告别，你就像他们一样自由地离开这便好。”山姆大叔认真地望入男人双眼，在那成雾的迷惘里找到了一点渴望的光亮。“而我就在这，能再等你好几年。”
男人惊讶地看着手上那串钥匙，轻轻握住手掌，感受到了金属的尖锐感。他迷惑地注视老人双眼，却完全不能理解。
“为什么？”
他低声问道。
“因为我害怕你也会觉得厌烦。”山姆大叔笑了笑，从男人身上收回了目光。
“我真心地，把你当做孩子看。但我完全不知道你的心里在想什么，我也不知道你在渴望什么。我想对你好，却不知道会不会让你感到冒犯。如果有一天你对一切感到厌烦，就可以开车离开。相信我，在自己驱车离开沙漠的路上，你一定会非常开怀的。然后......如果有一天，你在别的地方，产生了对这里哪怕一丁点的想念的话......你就可以......”
山姆大叔的话语越发模糊下去，哽咽地停留在喉咙处。无法理解其心意的男人怔怔看着他，却不知道该给什么反应才好。
为什么......
男人紧握住那串钥匙，眼神中第一次出现了稀罕的悲伤。他不知道为什么面前的老人会如此付出，但他却意识到——或许这具身体......似乎也是有人会不那么反感的？
“干！完全发不动！”
但也就在两人陷入有些凝重的气氛时，远处的莫耶却跳下卡车，气急败坏地甩上车门骂骂咧咧起来。而与其态度截然相反的，是表情重新出现笑容的‘小哥’，像跳舞一样夸张地下了卡车，蹦蹦跳跳地往这边赶来。
“怎么了？”山姆大叔擦了一把脸上的泪花，用还有些哽咽的声音问道。
“妈的，我看是车子出问题了，可能是火花塞......明明昨天没事的！”
或许是因为心情太烂了，莫耶完全听不出山姆大叔的语气奇怪地方。他站在卡车旁边挠着头，顺势打开了引擎盖。发不动的原因可以轻易排查，但如果零件坏了却是麻烦事一件。想到自己有可能还要在这边留下，或者是那小妞要在这里留下，他便一肚子火！
“别着急啊。”明白过原因来，山姆大叔不由随和地笑了笑。他指了指自己的屋子，声音恢复了精神来：“事情都发生了，不如先吃个饭，再看看能不能修好吧。我这边还有一些零件，你或许能够换上。如果不行，你也可以搭我妻子的马车去城里......不过她说最近来了一伙新马匪，我看马车还是不怎么安全。”
“新马匪？”
莫耶挠了挠头，狐疑地看向一旁的男人，但随即他便耷拉下肩膀，挥手道：“算了，我赶着走，就不吃东西了。老哥如果你不忙，就来帮我一下。爱......艾萨克！你自己去吃吧，但注意点，你不可以乱跑，我修好就走！”
山姆大叔耸了耸肩：“乐意效劳。”
“耶！”
听见这种消息，相比莫耶的气急败坏，‘小哥’倒是兴奋地跳了起来，她向旁边的男人眨了眨眼，转头便冲到屋子里面。
莫耶气愤地看着那苗条背影进入屋内，也只好无奈地泄了气。他看向旁边的山姆大叔，一把搀起对方就往卡车走去——山姆大叔被吓了一跳，随即便反应过来，梗着脖子喊道：“我又没老，你把我放开！”
“早点修好早点吃饭，别唠叨了！”莫耶硬着头皮，说什么都不可能放开他。
“你！”山姆大叔拿这固执的家伙没任何办法，只好回头望向男人吩咐道：“今天是阴天，怕是可能天气不好，你现在带点粮食、趁还有太阳去放放羊，别走太远，中午前就回来吃饭吧！”
“......嗯。”
看着充满了气势的老人被强行搀扶着走远，男人点了点头，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嗓音。他脸上的表情微妙地变了变，从一丝嘴角抽动恢复到了往日的模样。
随即干脆地转身走向羊舍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