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的，男人赶着羊，溜达到了平时的山头下面。虽然说老人讲过别走太远，但这个距离对男人来说确实‘不远’。更别说，这也是附近唯一有遮掩的地方——他赶开羊群，把棺材放到那颗半死不活的白树下面，轻轻解开了一层又一层的锁链，才挪开棺盖，放那躺了一早上的少女出来。
那精致的少女并没有睡眠，或者说她昨天晚上摄取了太多营养、身体恢复了相当的健康，刚一见到阳光，那张美丽的脸上就扬起璀璨笑颜。她眯起眼睛抱住男人脖颈，像小猫般蹭了起来。
被这过于惊艳人眼的少女所抱着的男人却没有露出什么惊喜表情，只是呆呆看着少女的衣服，仔细地寻找着或许会有不对劲的哪一处——直到他在不转头的情况下把能看的地方看完，才终于扯下少女，拎着她的双手把她转过身来，再仔细地看起其他地方。
“哎？”
少女睁着剔透的绿色眸子，秀丽的脸上露出一丝迷惘。她看着把自己双手抓住举过头顶，蛮横地审视自己身体的男人，滑稽地发出了疑惑的声音来。
“没有伤了。”
把少女全身上下仔细看了一遍，男人终于确定了事实，轻轻放开了少女的手臂。他看着少女那迷惑而显得有些呆滞的脸庞，忍不住地伸手扯了扯她的脸，冷冷补上了一句说明。
“芬里尔中尉！”
少女一把拍开那只大手，气呼呼地鼓起了脸颊。她眯眼注视着男人纯粹的眸子，埋怨道：“为什么今天你上来就对我动手动脚，不是绅士行为哇！”
“... ...”男人静静看着她，对少女的指控毫无愧意，相反的，他甚至伸出手去，一把揪住了少女背上的绳结。
“呀！”
少女受了惊，像小猫炸毛一样猛然缩到棺材角落去，把屁股下的珠宝都撞出来了一些。她捂着胸口，眼神带着恐惧地望了过来。
“你你你！芬里尔中尉！”
男人没有动，只是静静看着她，轻声而缓慢地回答道：“我在。”
“你在做什么啦！”少女曲着手臂，努力地去够到背上绳结，那张白皙的小脸瞬息变得通红。而在她脸颊上，本还有些微稚嫩绒毛，此刻却似乎给染上粉色了一样。落在男人眼中，活像一只柔弱的小猫咪。
奇怪的联想——男人歪了歪头，不知道为什么刚刚出现了完全理解不了的想法。
她明明很有力量。
但这都不是什么值得继续想下去的事情——在一瞬的晃神后，男人回过头来，认真地注视着少女，开口回答道：“我只是想看看你的伤，是... ...在肚子上吗？”
“女孩子的肚子才不可以随便看！笨蛋芬里尔中尉！”
少女蜷着身体，细长的眉头皱在一起。她看着那随便说话的男人，顿时有些好气又好笑。
“你要是懂也就算了，你不懂... ...才让我更生气。你这笨狗狗，哪有你这样的绅士！昨晚就不该让你吃那牛牛！”
“... ...”
少女一提起这个，男人就不自觉地回忆起老人山姆那张悲伤的脸。不吃的话，这具身躯可能只会剩皮包骨，所以是必须的行为，有必要的话，甚至可以吃更多——本该如此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觉得这才‘不应该’。
“喂！”
少女红着脸，打断了男人的思绪，却不再说话。男人应声回过头来，专注地看着少女，她那白里透着粉的脸庞，吹一口气都似乎会柔软地陷进去，好似婴儿般圆润而美好。每处肌肉都那么恰到好处，像生物学里所能铸就的极伟大作品。他用目光仔细地数着她脸上绒毛，陷入了另外一种失神。
“算了，下次要关心我，就别随随便便脱人家衣服，拉着人家的手看来看去的。笨蛋芬里尔中尉，我才不是猫咪啊！”
明明连柔软的、奶声奶气的话语都像小猫，明明显露着虎牙、皱起鼻子的生气模样都像小猫。但少女的话语就是对的，少女的话语就是一切——男人虽然脑子里难以遏制地把对方跟猫咪联系上，却不得不强行止住这个概念。
“是。”他低下头去，‘诚恳’地说道。
“算了，这次就原谅你啦。”少女吐了吐小舌，没好气地从棺材外捡起珠宝放回里头，才用手撑着身体靠近过来。“我没有伤啦... ...芬里尔中尉你呢？身体还好吗？”
“无事。”
男人平静地举起右手，腕部的皮肉化为黑雾散开，露出了里头的枪骨。他转过手臂，伸到了少女的面前——少女仔细地看了一遍，也找不到昨夜被自己捏裂的地方。
“已经修复好啦？不错不错。”
少女眼神有些复杂地看着男人腕骨编码，话语却扬起了一股喜意。她把手放在棺材边沿上，随即将头靠了上去，似笑非笑的，把翡翠似的眸子把视线投到男人脸上。男人低着头跟她对视，却不太理解少女的意图。
“不管你怎么想，以后我一定不乱对你发脾气了。”她枕在手臂上，甜甜地笑了出来。“你是我的芬里尔中尉，我们会一直相处下去的... ...对吧？”
“... ...嗯。”
“太好了！”
少女双眼亮起灿烂光彩，在日光下就像两颗剔透的宝石。男人怔怔看着，伸手把她面前滑落的发丝撩开。但没等撩开，他便像触电般颤了一下，猛然收回了手指。
“芬里尔中尉？”少女眼里闪过一丝迷惑，但随即便继续笑着说道：“你今天好像很不一样。”
听着少女的话语，男人低着头挪开了视线，若有所思，却没有开口。他这会所疑惑的，少女大概也能猜到不少，无非是随着自己帮他‘强行整理’的记忆越来越多，他越来越被过去的零散记忆影响罢了。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但自从发现男人自己会偶尔想起一些碎片开始，她就忍不住强行去帮他整合那些碎片... ...当然，大部分时间只是挑选那些特别痛苦的用来折磨他罢了。
他毕竟是自己痛恨的死徒啊——本来是这么想着的，可是，当在帮他整合记忆之后，看着他若有所思的侧颜；看着他擦过自己脸颊的视线；看着他深邃的目光；看着他时而出现的、充满温柔的动作... ...
“芬里尔中尉。”
想着，少女咬了咬嘴唇，从手臂上抬起头来。男人应声回头，认真地注视着少女眼眸。
“我... ...”看着男人那双洁净的眼眸，少女欲言又止。她捏着腿上的白裙，怎也没法把心中所想就此托出。
“我... ...”
少女轻咬着自己粉色的下唇，深深地垂下头去——男人迷惑地跟着她一起低下头来，却被棺材挡住了视线，只好有些滑稽地把脸凑到棺材边沿上来。
少女本还在内心的纠结之中，视线里就出现了遮掩光线的一张大脸。她愕然地盯着男人脸庞看了几秒，氤氲索绕的双眼里才慢慢亮起了笑意。
“哈哈哈哈哈——”
少女捂住肚子，躺倒在棺材里双腿小幅度地踢开财宝，发出了悦耳的笑声来。
男人不明所以，还在呆呆看着少女，连对方那娇小柔嫩的脚掌踢到脸上几下，他都没有挪开脸，坚定不移地看着少女。
“你真是太... ...”
少女猛然止住大笑，拉了拉裙角坐了起来。她翘着脚趾头，把双腿都伸到另一侧的棺材沿上来。男人看了看她那从裙摆下伸出的白皙赤足，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帮她把裙子重新盖好。
停下笑容的少女静静看着他，嘴角抖了抖的，稍微勾起。
“芬里尔中尉... ...”
她伸出手去，摸上了男人有些粗糙的脸颊，轻轻呢喃道：
“我好想作为人而活，但是有时候，我又很想像你那样，什么都不知道地活着。”
她望着远处的山头，眼神迷离得就像一团雾般。男人完全不能明白她的意思，只是把脸放在她手上，静静听着。
“你这笨蛋，总是活得非常无忧无虑。可是，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不会让我们这么轻松的。所以即便我真的很想杀了你，可是我也知道，在杀了你之后，我就不知道该把自己寄托给谁了。因此，说不定我要感谢你呢。芬里尔中尉，我... ...十分贪图这种一时的平和，也享受着一滴血不沾的现状。可是，你呢？你愿意为我做一切世界上最坏的事情吗？”
男人专注地望着少女，即便他完全听不明白少女话中意味，心头却多多少少产生了一种‘必须要同意’的感觉。
阳光下的少女肌肤很白，快同旁边的白树无异；而飘忽的眼神像失去了什么东西似的，连嘴角那抹笑容，都让男人感觉不到安心。她看上去像沙漠里的海市蜃楼，让男人生怕触碰到她，就会发现她不过是一抹幻影。
她的心里在想什么？她在看着哪里？她到底想要这具身体去做什么？
不管什么，他都会做——
可是，说不出口。他非常想表示自己的肯定，却不知道该怎么答应。
“不用开口也可以。”伴随着迷离的话语，少女回过头来。她抚摸着男人脸颊的手突然顿下，抬起了一根食指。眯着眼的少女轻轻把指头从男人脸颊滑落，一直到他有些刺手的下巴来。
“因为，我知道的，狗狗什么话都愿意听我的。所以我才尽量不想问，不想让你去做。我想听到你用自己的话告诉我，不是遵命。我... ...不是你的长官呀！”
“但就算这么说，你也不明白吧。”就在抚弄了几下男人的下巴后，少女收回手。她的脸上挂着一抹让男人无法明白的笑容，轻轻地把手放到自己的胸口上。
“我今天啊，其实一直在想这件事情，在想让你杀了那两个商人的事情。因为不杀的话，那个大叔可能就会出卖我们的消息了。而且... ...这是多么简单的事情啊，何况你昨晚不也是听了我的话，乖乖地弄坏他们车子了吗？哈！我想如果我开口，哪怕是让你杀了那个老头子... ...你也一定会做吧。但是你愿意吗？”
听见她的话语，男人沉默地低下头去，虽然他眼神有些奇特的、像是抗拒一样的迷离感，表情却十分认真地沉思起来。
“呐，芬里尔中尉。”少女紧紧盯着男人真的陷入思考中的脸庞，突然咧开了一个有些扭曲的笑容来。然后，低下头去。
“就是因为你真的会因为我的话去考虑要不要，我才怕死了自己。我明明是想当个人类的，可是... ...为什么会这样，我到底怎么了... ...我怎么可以像你那样冷酷无情？那些人跟我是没有仇的啊，我哪能这么想？我不应该这么想的，不是吗？”
“不是吗？”
少女眼眶稍微红了起来，看着男人的双眼满含悲伤。她是多么渴望在面前的男人眼中得到答案，可是男人却终究不能给她任何表情。
终究的，气氛还是冷了下去。少女苦闷地蜷起身体来，轻轻吸起了鼻腔里突如其来的鼻涕。
“... ...”
完全无法理解面前的少女在发泄怎么样的情感，男人不由有些感到胸闷。他低着头，静静注视那再次蜷起身子的少女，却实在想不出任何话语了。
她看上去是在哭，可是又该怎么办呢？
男人怔怔看着少女，少女怔怔看着棺材。
一时间的，空气都似乎安静了许多，在有些无力的日光之下只剩下了远处那些羊群的叫声。那几只羊一直没有走远，远远看着男人这边，却始终不敢靠近，只好在外层绕弯——随着时间过去，它们也似乎为这凝重的气氛感到压抑，连叫声都更响亮了些。
那一声声烦躁的羊叫把男人目光吸引过去，他第一次地瞪向那些无辜动物，眼中充满杀意——几只被他盯到的羊吓得一个激灵，马上朝后跑去，倒是另几只却没有留意男人，在原地继续叫个不停。
“... ...”
男人看着那些活力过剩的绵羊，再看看蜷在棺材里的少女，一时间都皱起了眉头。
要是她现在也那么有精力就好了，以前在这里的时候，听到的不是羊叫多，而是她的叫声更多一点。
如果继续让她喝点这具身体的血，她会不会恢复活力？
男人不知道，但此刻却不敢贸然去触碰少女，他有点感觉对方并不想碰到这具身体了。
而那几只羊还在叫着，甚至把被吓跑了的羊都重新唤了回来，男人再次抬起头来，却不是充满杀意的眼神了——他看着那几只灰扑扑的羊，再看看白得像雪一样的少女，突然站了起来。
几只羊吓了一跳，但在意识到男人身上没有那么压抑的气场时还是停在了原地。男人几步走到最近的羊前，一把揪住它拎了起来——刹那间的，羊发出了声声惨叫，连低着头发呆的少女都不由疑惑地抬起头来。
男人拎着羊往少女那走去，剩下的羊群也都吓得瑟瑟发抖，全簇拥到了他身边来。少女惊讶地慢慢张大嘴巴，看着男人把羊按到了自己面前。
她刚想说什么——下一刻，身体就突然一轻，紧接着面前的视野飞快转动，被带到了一个瑟瑟发抖的，有些软乎乎、却很温暖的身体之上。
男人用袖口轻轻擦了擦少女的脚掌，把她放到了羊背之上，手把手地让她的双手抓住厚重羊毛。娇小的少女骑在那顽劣的绵羊身上，甚至还比它更小巧一些，若是紧紧抓住那些羊毛的话，兴许还真的能像骑马一样奔腾。
“芬里尔中尉？”少女惊讶地侧头望向他，男人一脸认真，全然不像是无心的样子。但她可怎么也没想到，对方会突然让自己骑羊这种事情。
“你坐，它跑。”男人扶着少女纤弱、比羊绒还柔软的背部，只觉得手掌都快陷进去了。
明明并没有吞噬少女才对，却为什么会这样呢？
男人迷惑地把手从少女背上移开，轻松揪掉了一根羊毛——下一瞬，那羊便吃疼地低叫一声，也忘了恐惧男人便奔了出去！
“呀——”完全意想不到的少女发出一声尖叫，下意识地趴到羊背身上，顿时一股奇特的骚味就钻进鼻子来。她勉强屏住呼吸，吓得小脸涨起红霞，任由那只羊把自己带得奔腾出去、也忘了自己能够让它停下的事情。
“你们也去。”
男人看着那鲜白的背影在荒漠上远去，朝着剩下几头围着自己的羊发出低吼——那些羊还低着头在他身上蹭来蹭去，一接触到他充满威胁的眼神时，便纷纷朝着之前的同伴追了过去。
一时间，荒漠罕见地赛起了羊。
它们卷着黄沙，追赶着伙伴，厚重的羊毛被空气打得更加蓬松起来。以往憨厚的模样此刻全然不见，都活像野马一般充满了战意！
一开始只是因为被后头的男人气场所压迫，但在跑着跑着，那些羊群便纷纷燃起了兴奋的眼神，像追赶着风滚草的小狗般充满了精力，在荒漠中跑成一串长尘。
少女紧紧抓着羊毛，把身体趴在那头羊的背上。她依然脸颊通红，但此刻她眼里却已经没有一丝恐惧，而完全是激昂的开心！
她的金发在速度下被拉长，在不怎么灼人的阳光下依旧闪闪发亮。比棺材里那些财宝更加耀眼，像一匹璀璨的金色瀑布。点点灿烂在日光下于她发间闪烁，仿若星河撕开了白昼一般傲然。
她的笑容越发旺盛，故意地迎着风笑了起来，听自己那失真的呼喊。虽然有些黄沙热热的味道，却一点也不会让她烦恼。尝到甜头的少女挺起腰，因为她已经充分享受到疾风的温柔，甚至伸出小手去捕捉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精灵，指间柔软地点触，与一路的风都打了招呼。
男人不紧不慢地跟在羊群后，紧紧看住那璀璨的黄金少女，一时间脑中闪过某个词语——‘莴苣公主’。
那些羊群在山坡下追逐着彼此绕成圈，在阳光下痛快而盛大地闹了起来。连地面都稍微震动的，在荒野中开了不为人知的狂欢派对。
“芬里尔中尉~”
少女单手抓着羊毛，挥着手臂向跑在后头的男人挥手。她兴奋地笑着，小脸都被风撞得粉嘟嘟的。那些调皮的风中精灵似乎特别喜欢她的脸颊，狠狠地揉捏了一番。
“你快看，这些笨羊跑得好快啊！哈哈哈哈哈——好开心！”
男人停下脚步，望着那开怀大笑的少女，嘴角也轻轻的、轻轻地勾动了一下。只是看着对方那么开心的笑着，他就有种说不出的满足感。比吃了许多许多还满足，比什么都更加满足。
一看到她那么笑着，就感觉很踏实。
男人静静看着羊群带着少女绕圈，仿佛心头中的苦闷也一扫而空。明明不需要，此刻却长长地松了口气。
真好。
他这么想到。
但是，卸下防备的他，此刻所没有注意到的是——
在远处的山坡上，一名棕发的骑手悄然出现在顶上。他戴着牛仔帽，脸上裹有绘制了骷髅的黑布罩，露出眼下一点点似爪痕般的暗疤，身上穿了一套老旧牛仔服，腰间挂着把手枪，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褐眸与附近的皮肤。
那骑手远远看着羊群，视线从漫天尘埃中所遮掩不住的璀璨金丝慢慢移开，转到了高大的男人背影上。似是打量，似是考量，他在望了好一会后，才转过目光，定到山坡下一个正在靠近尘埃的背影之上，随即微微眯起了眼。
正偷偷跑向男人的爱莎脖子一缩，隐约察觉到了被窥视的不舒服感——她回头望去，山坡上却什么都没有。
或许是错觉吧？
她摸了摸满是汗水的脖颈，随即挂起一抹微笑，继续朝着那魁梧的背影赶去。自己可是趁着莫耶那笨大叔修车才偷偷出来的，一定... ...一定要把握好机会！
（把握好机会跟... ...那是什么？）
靠近到男人不远处，自以为没被发现的爱莎瞪大了双眼——她难以置信自己在荒漠里见到什么，但那确确实实不是幻影才对。
那骑在绵羊上欢笑着、散发出一条瑰丽星河的... ...
那难道是个小女孩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