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信恨皆易,淡忘困难

一条孤独的长路贯穿西部,横铺在荒野之中。它在沙漠边缘游走,一路上却几乎没有陪伴。数百里的长路里,只有一块路牌在阳光下被镀上一层铂金,闪耀的模样就像在骄傲地宣传自己——两具干瘪的无皮尸体被吊在路牌下头,饱受烈日的曝晒。一群士兵聚在路旁,脸色凝重。

在人群之中,一个将官一边擦着汗水,一边顶着烈日思索起某些事情。他周围的士兵默默承受酷热,只目光专注地盯着他看,等候一个在酝酿之中的命令。

而在千米之外,同样流着汗水的山姆大叔正站在牧场之外,跟几个士兵与相熟的顾客聊着事情。他不是很能理解士兵来访的理由,他们似乎想从自己身上问到什么,却又什么都不透露。旁边的熟客来自最近的小镇,脸色有些凝重,似乎还沉浸在治安官死去的氛围中。

山姆大叔可以理解他的悲恸,无声中投去一个沉重的眼神,两人相视苦笑,把一切交流埋藏在一个眼神之中。

士兵们问了半天,也并没有从面前这习惯孤独的老人身上问到什么有用信息,倒是得知了那卡车司机是从这边离开才遇害的。几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都默契地没把发现卡车司机遇害一事告诉老人。

显然,一直住在这里不肯外出的老人家,是不可能具备作案能力与动机的。虽然值得注意,但或许也不需要太放在心上——更何况来这边的时候,还是小镇的幸存者们强烈要求来‘看看这户好心人是否出事’。

本来基于人手与保密原则没有答应,但如今也终于得以前来了。

“那么,就先到这吧。”负责询问的士兵客气地朝山姆大叔点了点头,随即合上了自己笔录用的记事本。他朝旁边拿着录音机的同僚点了点头,便先行一步地往外赶去。其他几个士兵往后退了退,但目光都还放在山姆大叔身上。

山姆大叔有些无奈地皱了皱眉,不过随即也就松弛下来。他朝旁边有些心不在焉的老顾客笑了笑,轻轻拥住了对方。

“上帝保佑你,孩子。”

“... ...上帝保佑您,先生。”

对方紧紧拥住山姆大叔,似乎是想从这老人家身上得到勇气或祝福一般,这样的热情让山姆大叔都有些错愕。但马上对方就松开山姆大叔,擦着眼角的眼泪跟随士兵退去。山姆大叔望着他的背影,有些沧桑地轻叹了口气。

他伫立着,静静看着一行人慢慢走出自己牧场,最后才转过头去,准备往家里走。但他刚踏出一步,就自己停了下来。

山姆大叔表情有些复杂,默默看着屋子的玻璃窗,隐约能够看见在客厅里坐着个高大的身影。今天的他因为日头太毒,被自己留了下来,并没有像往日一样去放牧。

正好,也避开了那些士兵。

虽然大家什么都不说,但山姆大叔确实隐约意识到了,自己家这个捡来的儿子,显然非常不简单。

他甚至可能跟镇子的悲剧有关。

一想到这样的可能性,山姆大叔就想马上冲进去质问。可是,一想到自己刚遇上男人时,从他眼眸里读出来的悲恸与迷惘;一想到这些天来的相处时,男人那实打实的笨拙与温和,这种心情就马上淡去了。

拥有那样可怜的,像失去家的羊羔般眼神的人;沉默却可靠,像真正的自己的孩子一样的他,会是那种罪大恶极的狂徒吗?

山姆难以说服自己去选择二者的其中之一。

正因如此,他才会如此纠结着... ...

纠结着。

他深深吸了口气,转过身来,贴着屋门缓缓坐下。直至坐到木板上后,山姆大叔才重重吐出这口浊气,把目光投向了远方的谷仓。

就是那儿,在那后面,承载着他心灵。那久久沉寂着的,没有再启动过一次的摩托,此时此刻也还睡在那里头。

那孩子会不会想走呢?他收下了自己的钥匙,但却并没去开启摩托,这是否说明,他是想要留下来的呢?

自己的亲生儿子,从小到大都只想逃离自己与沙漠的孩子。当他遭遇意外死后,自己有多少年多少年没有再跟外界来往呢?

此时此刻,自己这颇有些明知故犯,很有可能藏匿逃犯的做法,又是在向谁寻求救赎呢?

“孩子... ...”

山姆靠着门板,从喉咙里溢出苦闷的声音。他用手捂上脸颊,用力地搓揉疲惫不堪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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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SS,Heil!”

“芬里尔中尉... ...”

    “一个伟大的时代已经到来,帝国的意志已经觉醒,我们已经赢得了帝国的政权。现在我们需要说服帝国的同胞,我知道我的同胞现在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我们渴望改变,却如石沉大海,呼号不得不又一次地燃起,去锲而不舍斗争。我们将会受制于人,我们必须服从。我们必须屈服,你们必须甘心忍受势不可挡的需要服从的命令。”

“芬里尔中尉?”

“我们日思夜寐的梦想,今日终于如愿以偿帝国人民各阶级的联合的信号,已经成为新德意... ...”

“芬里尔中尉!醒一醒!”

在充满急迫感情的呐喊中,陷在梦里的男人猛然睁大了双眼,从沙发上坐起了身体。他先是马上望向旁边的少女,在看见其毫发无损后,才愣了一愣,转头环顾四周。

平静,充满午后气息的木屋,在洒下阳光的窗户外,还可以见到热砂在空气下扭曲波动。

除了身边穿着一身白纱,依偎在旁的少女之外,并没有其他人,更谈不上是发生了什么异常情况。

意识到并没有敌情出现,他身上凝结的气势为之一松,整个人慢慢靠到沙发上,有些疲倦地用手背盖住自己的双眼。

“路德维希先生,我... ...”

“什么路德维希先生啦,看着我,看着人家啦!”

    一双小手从旁边粗暴地‘戳’过来,抓着他的指头把双掌分开,无礼的少女就此闯入男人的视野里。

什么啊——

下意识地这么想道,男人却没有开口。他服从地把目光投向少女,眼中承溢一如既往的专注。

但是,看见这样望向自己的男人,少女却是脸色幽怨地叹了口气。她放开男人手掌,转而用手掌捧住他的下巴,那双小手险些没能托住男人的下颚,但动作已足够深情了。

“我该怎么做才好?芬里尔中尉,怎么做才能让你真正望着我呢?”

“我正望着你。”

看着眼神忧伤的少女,男人认真回答道。

但这显然不是少女想要的答案——那张纯洁无瑕的脸庞上,小巧的鼻尖随声音皱起,旋即无奈地松弛下来。

少女以一副怎也与木头说不动话的表情坐到男人腿上,依着他的胸膛,把脚随便地抬高到旁边的柜面上去。

男人目光跟了上去,正见到少女在挪动她灵活异常的双腿——用那白净的、不着一丝一缕的脚掌避开相框,按住柜子上的收音机,用另一只脚丫的趾头去按开关、转动音量大小。

嘶嘶沙沙——

收音机被开启,发出了沙哑的声音来。少女眯了眯眼,把脚趾移到另一边去。

男人静静看着少女那白白细细的脚掌动来动去,才留意到她那洁净的肌肤之下,已经浮现出了不少未脱奶气的嫩粉色,从牛乳一样剔透的肌肤表面透出生机,甚至能看到细小的血管。那些脉络颇有活力地从少女足面下浮现,似半隐在雪下的葱绿。

说不出为什么的,男人下意识便朝着那白皙伸出手去——直至他幡然醒悟过来时,这努力伸出的手掌已经触及少女小腿。

“咦?”

少女动作突然停住。

她半蜷在男人的怀里,被男人上身前俯的动作挤得有点不太舒服,就好像猫咪一样弯起了腰。那伸出去的小腿笔直地压在柜面上,弓起的足尖还停留在收音机开关处。

‘嘶嘶沙沙——’

收音机的杂音还在响彻,把少女的疑惑盖了过去,男人却抿起了嘴。他说不出自己是为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少女用背顶了顶男人,有些吃力地昂起头来看他,顿时鼓起了脸颊。

“你好呆哦,芬里尔中尉。”

少女嗔怒着,低下头来用背部一通乱拱,把男人往后顶去,好让自己能舒服地坐在他怀中。男人收回手,轻轻按住她那颗不安分的脑袋,不希望她这样乱来,但越是阻止对方就越胡闹——而在她胡乱的动作中,那精致的趾头也顺势擦过旋钮,刹那间,一首平和的音乐马上冲破诡异气氛,强行驱散了一切尴尬的空气。

两人都为之一愣。

此时电台刚好播到歌曲的中段,一个深情温暖的男人轻轻唱出歌词,把一句“I hope someday you'll join us,And the world will be as one”恰到好处地送入二人之中。

少女第一个反应过来,在听清楚歌词后,她脸色变了变,随即不屑地冷笑一句:“‘让这世界终将没有阵营成为一体’?啊哈,现在的人都会唱这种歌词了吗?不是吧,真亏他能唱出来,这理想也未必太傻了吧?”

她讥讽的话音出口,那亲和的声音又唱过两句歌词,从声音中透露出对美好的真切渴望。少女眼神微微一暗,却没有再开口了。

男人低头望向了她,但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少女抿嘴撇头看了他一眼,随即拉住他的双臂环过自己,盘腿坐在他的大腿上,静了下来。

男人看着乖巧的少女,伸手就想去摸她那璀璨柔软的发顶,但手刚抬起,就给少女一把抱住。不知为何的,她好像十分聚精会神,以至于一点打扰都不想遭受——虽然口头上说着那样的话语,但男人却隐约觉得,少女似乎是喜欢这歌的。只是她听着歌声的模样,很让他看不懂。

似忧伤,又似什么更深邃复杂的情绪。

听歌何时是这么诡异的事情了?

男人不太明白,但他感觉,似乎这歌也并没有什么太特殊的吧?除了... ...那些歌词之外?

“芬里尔中尉。”在逐渐变轻结束的歌声中,少女闷闷地开口。男人应声从旁边低下头去,看见了少女精致的侧颜。她双目认真地盯着收音机,眼眶有些泛红。

电台播完歌曲,进入了节目之间的空白时间。

“如果你完全想起一切了,你还会继续这样吗?我是指... ...抱着我,或者是继续认真地听我说话。”

她微微低下头去,显是对猜测感到悲观。男人不能理解她这种奇怪的表现,她好似感情太过丰富了,反让他感到了苦恼——为跟不上少女的思维而苦恼。

“会... ...”

男人没有把肯定说得那么肯定。

他稍微拉长尾调,但马上就戛然而止。这是连他都不太理解的,为什么要这样做的‘技巧’。

好似最近以来,随着记忆越来越多,这种‘不完全明白为什么、却就是要做’的行为,越来越多了?

“哦... ...”少女顾着脸颊,似是似非地回了一句。

她那娇憨的鼻音很有趣,像小孩子,但小孩子又不会像她这般‘沉重’,男人扯了扯嘴角,伸手按到了少女紧皱的眉头上。

“芬里尔中尉?”

不明所以的,少女疑惑地发出声音。但在这个角度,被按住眉弓的她完全不能看见男人的表情。

“芬... ...”

稍有些着急的声音刚一开口就遭到打断,男人用右手食指与拇指撑住她的双眉,轻轻地撑开,小力度地揉了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啦!笨、不!坏芬里尔!”

突然明白过来男人是在做什么,少女不由好气又好笑。她伸手按住男人的手掌,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说道:“安慰女孩子,可不是这样安慰的啊!”

“是吗?”男人轻轻从她手心中‘挣脱’,用手掌托住她小巧的下颚,轻而易举地捏住了她的双颊。他按着那比天鹅绒更柔软、又有着微妙弹性的肌肤,手指轻而易举地陷了进去。随即的,他便轻抬手指,扯动少女的脸颊让她‘恢复’微笑。

“路德维希先生说过,少女啊,正该欢... ...”

“所以说,谁是路德维希啦?”

少女的质问让男人动作一滞,他疑惑地低下头来,少女也随之从他掌心里挣开,同样朝他投来一个困惑的眼神。

啊... ...

男人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自打那次以来,她帮助这具身体... ...帮助自己整理记忆的时候,就再也没看过自己的记忆... ...了吗?

“是以前,收养了这具... ...收养了我的人,亦教了我很多东西。”

“噢噢!”

少女明了地点了点头,随即甜甜一笑,“那真是多谢他了。”

她眯起眼,用打趣的表情盯着男人,顺手摸到了他的头顶上去。

“能教出这么大一只乖狗狗,真是不简单,神父大人辛苦了。”

或许是这样吧?

但是,这样也没有意义了,因为他早就死了。

男人本想这么告诉少女,可是... ...看着少女那洁净如花的笑颜,他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只任由少女肆意抚摸自己的头发。

“喂,芬里尔中尉,我的好忠犬。”少女抚弄着男人的乱发,眼神突而迷离起来,她开口低吟着,话语几近听不见。但男人却还是敏锐地低下头去,静静倾听她的述求。

“你... ...想离开吗?”

男人错愕地看向少女,不能理解她的问题。但一刹那间的,他确实地想到了离开这里的场景。

如若离开这里,将没有这样的宁静,没有这样的木屋吧?更没有外头那老人,也不会见到少女骑在羊上笑了吧?

他不明白为什么少女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但只是一想到那样的可能性,他就觉得这不是好的。这着实不该,而他... ...发自心底抗拒。

他还想这样... ...很久... ...很久地持续下去。

少女面无表情,静静看着陷入沉思的他,许久的,没有等到任何反应——她嘴角抽了抽,随即笑了起来。

“好啦!不要再这么严肃了,我只是说说而已... ...听歌吧。”

男人的思考被突然打断,迟钝地看向少女。她双眼亮晶晶的,像是上等翡翠在闪耀,一点杂质也没有,好似已经完全抛开无意义的问题;脸上也挂好满溢甜腻的笑容,乃至弯起了眼睛。她所指的,无疑是空白期过后的歌曲吧——自那收音机里传出婉转的女声,像和熙的阳光一样让心灵感到平静。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过歌曲,更是从未接触这样温婉柔软、含情脉脉的歌声,男人不自觉地忘却了思考。

“既然已经要好好过日子啦,就别胡思乱想。看着我,给我好好地注视着,芬里尔中尉。”

“... ...嗯。”

虽然不是很懂,但男人还是答应了。他紧紧盯着少女看,就像害怕错过她哪怕一点的细微表情一样,过于炽烈的目光快将少女柔软肌肤烫伤了。

“那么,我很满意。”

少女满足地笑了起来,她靠入男人怀中,往上伸出双手揽住了他的脖颈,亲昵地依偎在他胸口处。

“虽然你是个没有心跳的大木头,可是... ...我信赖你,芬里尔中尉。”

男人懵懂地被她抱着,鼻尖全是少女身上若有若无的、像是混入了牛乳的百合花香气。他看着对方满溢甜蜜的笑容,不知为何的,就觉得自己也很满足。

旁边的收音机还在播放那深情的歌声,比窗边洒落的暖阳更让人心神安定。躺在沙发上,拥抱着这软绵绵的少女,男人感受着她全心全意蜷在自己怀中的信赖,心满意足地环紧了少女。

在潺潺的歌声中,少女无声地打了个哈欠,在男人的怀抱中轻轻闭上了眼眸。男人伸手托住她的脸颊,小心翼翼地将脸贴到她金发上,像动物那般亲昵摩挲,感受她拥有的体温与脉搏。

同她那般的,他靠着对方、模仿着闭上眼眸,但脑海却不自觉地闪过牧场主的背影。男人顿时有些错愕地昂起头来,随即便发现那不过是自己闪过的一个残象,是错觉。

不知道那位先生如何了。

他下意识望向大厅墙上的钟,意识到对方应该还不至于回来,又重新低下头来,抱住了怀中的少女。

稍微的... ...

稍微地松懈了警惕,进入了休眠。

但,也就在下一刻的,少女悄声无息地睁开了双眼——凝聚在一起、复杂而隐忍不住的黑暗情绪一闪而过。

随即,少女的眼神便恢复澄澈,动作极小地转过身来。她伸手捧住男人的双颊,目光再深情不过地凝望他的脸庞;指尖轻轻滑过,帮这沉默的大块头抹平了眉间悲伤。

她静静看着男人,目光逐渐迷离。

“‘我凄婉的歌儿,象伊阿俄琴丝

带着迷离的音调娓娓地低述

一阵颤栗抓住我,眼泪接眼泪

硬心肠化作一团温软的模糊

我眼前有的,霎时消逝的远远

那消逝了的,重新矗立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