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里尔中尉,凝望那座人类生存的丛林,我在想:在亨本海港臂弯之中,到底抱着多少过于欢悦的鸟儿呢?那些展翅的白花漫天都是,未免盛开得太过美妙而刺眼了。而我敢说,没有任何人类能像我们一样,能够这样骄傲地迎着一座城市的恐惧而去。我们驱动歌剧里的漆黑幽灵船儿,朝那座被海神轻轻吻住的睡莲之都前进。但我相信,一旦我们抵达那儿,这一切就只会成为我俩微不足道的记忆。”

“多么浪漫,不是吗?”

少女脸上挂着一抹病态的笑容,站在船首像上歪过头来地笑。她的话语轻盈地在像念拙劣的诗句,可是注视着她的男人却知道,她决没有开玩笑。

如此轻快的,便是再沉重不过的事实。她真想毁了亨本市,这朵她所说的盛开在海上的睡莲。

而这假设的悲象也不会太虚无了——随着环绕巨船的黑雾越发淡去,远处的城市轮廓也越来越近。那些停驻在港口上的海鸥纷纷飞离,就像朵朵白花绽开于天际。它们早已预料到什么,提前一步地从睡莲的臂弯中逃走了。

“那不是你想做的。”

看着那陌生而熟悉的城市,男人轻咬着牙,有些吃力地用帝国语朝少女说道。

“你又怎么知道我想做什么呢?”

少女残酷地笑着,红眸像血宝珠般猩艳,从中透露出绝对的威压感。纵是经过千百战场的男人,在面对那么疯狂的少女时也有了一瞬的战栗感。

“在白国时你并不这样。”

“在白国时你也没想过回到这儿,不是吗?”

“这是我的国家... ...”

“这不是你的国家,你还没认清现实吗?你这弗兰肯斯坦的怪物!”

被少女劈头打断话语,男人惊愕地对上了她那愤怒的表情。少女咬着牙鼓起脸上的肌肉,那美好的脸庞都有些狰狞了,但她却不满意,连声音都染上了一丝愤慨。

“你没有国家!而你允诺与我一同在那生活下去的!”

少女微微低下头去,话音的最末却有了些微妙的颤动。

“你、你在哭吗?”

敏锐的男人突然意识到少女的不对劲,他拉动身后的棺材,怔怔走上前去。

那个少女是在悲伤吗?男人不知道,他不解地看着面前的少女,心头担忧压过了苦闷。但下一刻少女便抬起手来,做了个停的手势——男人的双腿瞬息便不听使唤地停在原地,怎也抬不起来。

“我一直没能发现,原来这样的你才是我的梦魇。芬里尔中尉,我后悔了。”

少女抬起脸来,从那猩红的右眸下垂落一行清泪。她看着面前的男人,‘旅行’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对其倾述心意。

“我以为我能承担后果,所以我把我心的所有都给了你。但我发现我做不到,芬里尔中尉,你记忆的复苏让我发狂,我无法接受你眼内出现了别的东西。看着我!芬里尔中尉,你不是期盼与我一起生活在什么无聊的地方直到永远吗?”

男人被迫站在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少女那至静不过的泪流。他怔怔看着,心里的苦闷完全扼住了他那迟钝的心头。

为什么少女会如此悲恸呢?他不明白。

回到帝国来,只是自己一时被提起的强烈念头来。但是因此,她便会如此痛苦吗?为什么呢?就连她也如此否定自己那‘芬里尔’的过去,为什么?

此刻心头涨到快要裂开的感情是什么?

光是看着少女静静落泪的样子就已够烦恼,就连话语都快听不进去了。

别哭了——男人努力想要牵动肌肉对少女这么说。

可是,做不到,在少女的某种力量之下,男人的动作无法完成。

只能看着,只能咬紧牙关、忍住心间的撕裂看着,看着那从未见过的悲恸的少女。

男人只觉得自己的枪骨都有按捺不住的暴走感觉了。

别哭了!

不管是谁让你落泪... ...请别再哭了,我的少女。在亨本的和风之下,你不应该露出这么悲伤的表情。如果我的记忆是那么让你难以呼吸的话,那我... ...那我!

“芬里尔中尉。”

少女的泪水划破黑雾,滴落于脚下的骸骨上,而随之她轻轻开口:

“如果你做不到,那就由我来吧。我们是怪物,互相舔舐彼此,超越这个世界苟存于夹缝之中。我已经知晓你曾饱食的味道,现在的我也明了那血色的美妙。我们决不可能被世人接纳,即便回到帝国也一样。你没有家了,芬里尔中尉,所以我要自作主张地帮你,不管你会不会因此而记恨我。”

她低低的话音刚落,少女猛然挥手指向自己的身后——那是亨本市的方向。

男人随她望去,正见到近在眼前的港口。那被特意肃清的码头上没有多少日常的模样,有的只是陌生而熟悉的衣裳。那一件件威风堂堂的,绣着意味国防军的徽章,即便模样与暧昧记忆中的对比有所改变,男人澎湃的记忆也在不停呼唤,告诉他那的前世该是怎样。

是了,那是取代又一次战败了的帝国军人们的新国防军,是... ...新的帝国辉光。

穿着它们的儿郎笔挺骄傲,有着与自己相似的脸庞,那炽热而充满力量的模样是何等眼熟。纵使在沙漠便几次撞见,却没有一个像他们一样让男人感到亲切。

所有的血与记忆都在此刻最大幅度地活跃了。

便是身体不能动,男人也觉得自己的意识快要跳出来那样欢快。

可是,那一瞬的激动,马上就对上了少女冰冷的脸庞。

“你看,我就是讨厌你这样的目光。”

少女幽幽长叹,撩起了垂到脚踝边的璀璨长发,那头华丽的金丝被她牵起、给随手扫到肩旁。

她跳下船首像,步步朝男人走去,眼神中满是他所不能理解的色彩。

“真是忠实的军犬,真是再爱国不过的男人。即便阔别三十年,你还是一眼就能认出那是什么。啊,芬里尔中尉,你的灵魂又曾有什么时候离开过帝国呢?你那么深爱它,怎么会舍得有一刻把它放下。我真傻,一直在努力说服自己那不过是你的记忆罢了。但我早就知道的啊,你的记忆里,可全然都是它呀。但是你不会获得任何回馈的,因为你已经不属于它了。它会伤害你的,可怜的芬里尔中尉!”

少女声音中充满了悲伤,颤抖着走来,把脸贴在了男人的腰间。那如泣如诉的幽怨,便是男人的心肠也会被震软。

“芬里尔中尉... ...他们的前辈曾侵害过菲尼大陆,把无数像我一样的女孩变成血腥战场的燃料。从‘我’接触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开始,我第一个知道的现实就是帝国带给我的痛苦。我无法相信人类,更无法接受平静的他们。我不去寻他们复仇也就算了,他们却要抢走你!这么想想,可恨的他们又有什么时候改变过?芬里尔中尉,如果你真是那么... ...固执,我便要让你亲手毁了它。”

她的话语意味着什么呢?

男人不是很能理解。

可是,在晨风中哭诉的她,颤抖的身体是那么柔软纤弱,好似随时都会消散在风中的一束缥缈白烟。便是这么说着,男人也无法对她生出任何怨怼。

他多少明白了,那个制造了自己的男人最后所说的话语是什么意味。少女确实不会眷顾帝国,她憎恨着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切,而自己却不知道该如何化解这鸟儿心头的晦暗。

如果是面对这样的她,如果是为了这样痛苦的她的话... ...

抱着无法述说的撕裂感觉、认不清自己的自己,是否可以放弃思考呢?

“芬里尔中尉,像那无名的怪物一样吧,跟我一起堕入地狱,永远永远保护着我... ...”

感受着男人狂乱的思绪,少女眼神迷乱地轻轻开口。她那柔若无骨的纤指从芬里尔腿侧滑过,巧妙绝伦地‘激活’了其中的力量。她知道的,这个男人从随自己坐上这船只后,就再没有进食过,如今他的身体饥饿得很,正是最虚弱、也最凶恶的时候。

“我可怜的芬里尔中尉啊,人与怪物之间,你别无选择。你还不懂得,可我已经明晓了,那弗兰肯斯坦怪物的原罪到底是什么。这是凭你我所抗拒不了的,你跟我是丑恶的,也正因此只有我能包容你... ...”

随着她的手指动作,男人的身体轻轻颤了一阵,突然恢复了掌控。他疑惑地低头看向少女,双手下意识抱住对方的后背——但还未等他开口说什么,船只就突然猛地一震,正是撞上了前头的码头!

霎时间的,男人的眼神便冷了下去,打开旁边的棺材把少女放了进去,又用左手拉起棺材背在了身后。而与此同时他右手一挥,把环绕船只那若有若无的黑雾全部吸回,与码头上久候自己的人们毫无掩饰地见上了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