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怎也不愿意后退的众人包围圈内,背靠着化为废墟的残破码头,男人抬着枪口,身上的雾在海所带来的微风中轻轻摇曳。

他眼中燃烧着血一样的猩红,凝望着不远处的总团长,挑衅似地对准那些骑士团成员一点点压下了扳机。

艾利克斯睁大了双眼,连呼吸的本能都在那一瞬间被夺走。他旁边的总团长微微颤动着身体,却始终没有再做出任何动作。

在所有人的见证之下,男人终究扣动了扳机。

‘咔。’

骇人的枪支发出脆响,不知为何没有射出子弹。

男人眼中的赤红闪了闪,下一刻便消逝不见。他收回雾化的细胞凝聚于身体上,把那皮包骨的瘦弱填充到自己往日的模样。

然后,收回了双枪。

他恢复琥珀色的眸子里带着些许喜悦,但那份心情是从何而来,又因何而如此汹涌,众人却无法揣测。只是,当看着如此‘正常’的他收回枪,背负着棺材自顾自地离开那些被束缚的骑士团成员时,围着他的人们都不由有些难以置信地面面相觑,无法相信他就这样放过了那些人。

但是也有些许脑袋灵活的人反应过来,忙冲上去帮那些骑士脱离蛛网。男人从拉着同伴的大兵们身边路过,却完全没有攻击的欲望,只往前走去,朝着那更多举枪防备自己的国防军。

他无视着那些人的枪口与目光,只是直直走向了不远处的总团长——但大兵们很快便反应过来,纷纷列阵抬枪挡在了总团长的面前,警惕地看着男人。

去路被阻,男人干脆停下脚步,只站在原地望向那两位指挥。

“我不会再杀人,更别提你们是帝国人。”

总团长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却没有回答——他无法理解这样的怪物为何会留手,更别提对方看上去是那么... ...具备情感?

难道正如这男人所说那样,他只是为了回到帝国来吗?

而同样听到这样的话语,艾利克斯就觉得心头一热,下意识想要开口反驳,但他愤怒的话语刚到嘴边却被自己忍了下来,压着情绪偏头望向旁边的总团长。

“或许这里应该放他离开。”

“哦?”总团长惊愕地看向对方,却是没想到身为复仇者的他会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话语。

“现在我们没有足够确保击杀对方的能力,我认为继续激怒他是不理智的。”

“艾利克斯?”

“虽然我很愤怒,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要杀了这个恶魔。可是不得不承认现在得采取一下迂回的作法,如果他是那么坚持地想要回去格林,我认为可以利用他的这种执念去... ...”

“说得不错,如果他拥有着感情的话,先不要硬碰硬、找机会下手会更好呢... ...但是,请容我拒绝。”

“什、总团长先生???”

错愕的艾利克斯没有想到对方居然会出现跟自己立场调换的情况,一时间连话都接不上。但总团长却是趁这机会拔出剑往前走去,让反应过来的艾利克斯都来不及拉住他——那高大的总团长一路挤开表情复杂的大兵们,直接走到了面对男人的最前排去。

有些不理解对方的行为,男人疑惑地看着总团长,这还是他第一次有了可以平视的对象,两人的身高几乎不相上下,连漆黑的模样也充满了差不多的气场。只是与男人完全不同的是,在总团长肩膀上的漆黑铁十字徽章自暗中发出辉光,而男人的铁十字徽章却是被黑暗捕获的洁亮。

停留在男人前方十米处,总团长丝毫没有恐惧对方突然冲上来的可能性,只是直直站着,把挺拔的背影化为众人心中最为安定的旗帜。他看着面前的男人,有些突发奇想似地用通用语开口道:

“你这家伙,真的拥有着情感吗?”

 被突如其来地问了这么一句,绕是恢复往日平静的男人也有了一瞬的迷惑。他看着面前那被盔甲包裹的男人,眼神飘忽地从他边的人群中一一游过,直至环顾了一周后,才有些无力地对上了总团长那锐利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男人静静看着他面前的总团长,眉头紧皱、手却有些无意识地摸上了肩上的锁链。仿佛在触碰那与棺材的联系时,就可以带给他勇气的力量般。总团长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没有再继续开口。

“我有记忆,我也有想做的事情。我有想保护的对象,还有不想死掉的愿望。在我死去之前,这或许就是感情吧?但当死过一次之后,我便什么也不知道。”

“是嘛... ...”总团长捏了捏手中剑柄,声音有些唏嘘。他看着那跨越海洋归来的死徒恶魔,看着那无家可归、可怜巴巴的模样,一瞬间的还有些恍惚的情感。

“既然你有记忆的话,就应该知道国防军的使命吧?可是你却非常固执地要从亨本登陆,真是充满了侵略者的意味,你这不愿死去的死徒。说实话,我本来可以调动更多的部队,但不久前运动会所发生的惨案,却让我们变得非常手足无措。做着梦的我们,就这样被一棒子敲醒了——原来四十年过去,这个国家还是留有如此可耻的阴霾。啊,看见你的时候,我更确信了这一点。”

“... ...”

面对这种对自己的辱骂,男人却是稍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手掌有些走神。

“四十年前... ...1936年的那次运动会吗?那好像是非常近的过去呢。闭上双眼,我仍能嗅到那热烈的现场所洋溢着的汗水的气息。无数燃烧信念的英雄们在那一次运动会上为国家拼搏的身影,化作无法被时间掩埋的耀光,时至今日也还在我眼前闪现。”

“哼,你倒是记得清楚。我那个时候还只是小屁孩,什么也不知道。”

“那个时候,我也只是一个没见过战场的新兵。在开幕式上听着那位大人的致辞,总觉得... ...充满了力量。在我们夺得了金牌榜单的第一位后,我好开心。”

男人的话语罕见地溢出一丝上扬的气调,脸上却依旧没有任何表情。那些士兵怔怔看着与男人平静交谈的总团长,脸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崇拜表情——最后排的艾利克斯也在这时挤出人群,来到了总团长身旁。

“所以你已经完全恢复记忆了,死徒。”

他咬牙切齿地对男人低吼道。

“死徒吗?也好。不过,我叫芬里尔。”

男人平静地抬起头来,镇定自若地对上艾利克斯那充满憎恶的目光。

“只要给我一个容身之处,哪里都好。”

“在沙漠的时候,你可还真是不够健谈呢,为什么回到‘家乡’了,你就如此熟练运用语言呢?在你残杀那些普通人的时候,你有试过跟他们交谈吗?”

“如果你们没有攻击我的话。”男人看着面前的艾利克斯,只是轻轻拨开肩上的锁链,把那副沉重的棺材从背上卸了下来。银棺的底端在地面砸出个小坑,才被男人单手扶住。

“如果非要我选择的话,我要成为人类。”

他平静无比地用流利通用语说着,伸手抚过那棺材表面。在他那太过于温柔的指尖滑过后,棺材上显露出一行发亮的细小铭文。男人看着铭文、突然轻轻一笑,把束缚住棺材的锁链直接扯断,打开了棺盖。

在那一瞬间,新的太阳在银棺里升起,在所有经历过死战的人们面前闪过一道璀璨的光。

先是,一束华丽的金丝像星河从银棺内漏出,随即是更多闪耀的财宝滑落于地面,可这一切闪烁着的,却被它们簇拥的对象完全比下。那是一个天使,在弥散着灰烟的战场中心诞生,剔透的肌肤好似清晨的第一道光,而这一切也只够衬托她那远离凡尘的美好脸庞。

娇嫩,纤弱而圣洁的天使,赤足踩过珠宝,把手伸向了那打开棺材的恶魔——男人先是怔了怔,随即便露出了非常认真的目光,接过了少女的柔软手掌,把她拥入怀中。

少女猩红的眸子虽有些奇异,但却完全不骇人。此时此刻,那注视着男人的目光里还带着无尽少女的忧郁,让人光是看着就有些感伤。

少女到底是谁,才会被那样的恶魔囚禁在银棺里呢?这样的事情像个童话,但却远不像童话那样纯粹。

所有人都怔住了,为了那惊人的一幕。即便是早已得知圣柩存在的两位指挥,也没有料到圣柩里‘存放’的是这样的小女孩。她是那么美好,她是那么纯粹,像是天使落入孩子眼底的倒影,不小心被映在世界的晨光里面。如果不是那漫天灰尘在沾染少女的裙角,恐怕连两位指挥都会以为自己眼中出现了幻象。

“那就是你的回答吗?”

无视周围的人群,少女悲伤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在启棺之前,她已经完全听见了对方最后的话语。在无数目光的瞄准之下,她没有一点恐惧,但面前男人心的远离,却让她感到了无尽的慌乱。

“在犯下无数的罪孽后,你又一次天真地想要离开我的身旁。”

“不!”男人握紧了少女的手掌,认真地摇了摇头。“这不是为了离开,如果我不能明白我心底的每一点异常,我就无法保护你直至永远。”

“芬里尔中尉,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

少女的声音淹没在哽咽中,悲恸地避开了男人的目光。她奋力想从男人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掌,可是男人却在这一刻表现出最大的固执,把她牢牢握在手中。

他抓着少女的手腕,猛然转过头去瞪向艾利克斯,眼底满是疯狂。

“看呀,就是这样的少女,一直陪伴在我的身旁,成为照耀这具身躯唯一的光。从南班扬洲到菲尼大陆,我只有她!白国人,联邦人,还有... ...死徒。所有人都想从我身边夺走她。我的反击又有什么不对?即便那是我无意识的反击行为,但我也依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你们从我苏醒那天开始就喊我为怪物,但我不想做那个怪物!”

“一派胡言!”

被男人的话语从晃神中激醒,艾利克斯气急怒吼道:“如果不是你!阿科那就会出现平民伤亡!如果不是你!沙漠里和平的小镇... ...”

“那又如何?是他们向我开的第一枪!如果我不是你们口中的怪物,我已经死了!”

“如果你不是怪物,他们就不会向你开枪。”

“那我便该放弃抵抗,去容忍你们的野心吗?”

抓着少女的男人咬紧牙关,声音里满是郁结的情感。那一瞬的,他委屈的话语让艾利克斯惊讶地停下了反击。

“我努力过了!”男人转头注视着少女的侧颜,用藏着无尽悲伤的话语轻喊道:“在一点点想起过去的时候,我已经很努力去习惯,不想再吃任何人了!可是那些白国人、那些联邦人都找上门来,他们伤害山姆,还想夺走我的全部。我的反击又错在哪里?仅仅因为我是怪物吗?我受够被所有人否定了,在海上的时候,我就不停在思考自己到底是什么,可是怎么也想不出来。但非要我做出选择的话,我要成为人类!”

“因为我想要爱着她,我想跟她永远平静地生活下去。可是如果不去成为人类的话,我就做不到这一点!”

“芬里尔中尉... ...”

少女悲叹着回过头来,对上了男人哀戚的目光。他是那么伤心,少女完全可以肯定自己看到了什么。他从未如此悲伤过,在她与其被强行联系上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注定是她永远的怪物。

可是此时此刻,那个怪物却在用着快要哭出来的声音嘶吼。

在一群人类的包围之下。

在被一次次他所认为的否定之后。

少女的心被扭成一团,疼得深深闭上了双眼。

艾利克斯死死捏紧了拐杖,但一时间却想不到要如何开口才好。他看着面前的那个男人,第一次对他感到了... ...如此感性上的迷惘。

“听到了吗?”

少女猛然睁开双眼,愤怒地瞪了过来。她那有些狰狞的红眸刺着艾利克斯的灵魂,让他在那过于紧迫的目光下都不由想往后退去。

“我的出生是不被任何人祝福的,是我母亲千百次否定的!是痛苦的她被死徒强迫,也最终被剜走的。我真正睁开眼的第一刻,眼里所有的,只是这个安静沉睡的大块头。他是炸弹,是死徒留给人类文明最后的一颗核弹。我比谁都清楚,正因如此,痛苦的我才要唤醒他。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炸弹陷在甜美的梦里,我要他跟我一起诅咒并毁灭这让我扭曲的世界。”

听着少女咬牙切齿、像是真切的诅咒一般的话语,不论是谁都难以在那样的她面前回击。即便是一路追击着怪物来到此地的艾利克斯,这会也无法对这个少女说上任何否定的话语。

这不是因为他的正义被压制了,倒不如说正是因为还抱着比什么都锐利的正义之心,才会在得知如此惨烈的黑暗时,无法控制地对少女产生了一丝怜悯。

“你想说,到头来,大家都是受害者么?”

在无尽的沉默之中,总团长嘹亮的声音响彻了战场。那绝不会陷入迷惘的男人,此时此刻也像迷失之人的罗盘一样,充满了让人安心的力量——连同艾利克斯在内,那些有些沮丧的士兵都向其投去了目光。

“他不是吗?我不是吗?”少女愤怒地长吼道:“芬里尔中尉是失控的炸弹,没有情感,才会在一路上挥霍毁灭生命的力量。可是制造这样的炸弹的人是谁?该背负上责任的又是哪些人呢?你的士兵手中的枪,难道是会自己射出子弹的吗?”

“说的是哦,子弹是枪射出的,扳机是士兵扣下的,扣下扳机是因为他们萌发了杀意,而驱动他们杀意的是来自我的命令。如果这其中产生了罪孽,如果为此有人需要下地狱的话,那就是我!我来背负,我来承担这一切责任!我不会有一点怨言,也不会把责任甩在枪与士兵的身上。”

总团长站得笔挺,再认真不过地注视着少女愤怒的双眼。他按压剑柄的双掌连一丝颤动都没有,显露出他重新定下的无尽决意。这份力量到底是他的什么,就连望着他的少女也没能发现。在他身后,无数士兵的眼神却是因此而亮了起来。

“既然这样的话... ...”

少女咬着下唇,忍着泪水想说下去,但是... ...

“只是,如果一枚炸弹出了岔子,就应该妥善拆除。同理,一把走火的枪,也无法定责到任何一个人头上。这是单纯的危险存在,制造它们并放任它们存在于世间的人需要背负起责任,而这责任是我们帝国无法逃避的。谁制造,谁来拆除!我们护国条顿骑士团,就是为了不再重蹈覆辙而生。为了民众永远和平的明天,我们决不可能放任这样的炸弹游走在亨本或格林的街上!”

“你在说什么蠢话!谁给你如此的权利... ...人类自说自话造就了我们,还要自说自话地毁灭我们?就算冠以高尚无比的道理,你们也是在作恶吧!”

“如果是为了我想保护的一切... ...是的!这一刻就是对你们而言的作恶。对于你的遭遇,我深感悲伤。但不管事情的源头到底在哪,残杀了人类也是你们逃不开的罪恶,我们怎都无法接受你们这种肆意杀害人类的存在。少女啊,我们实在经历过太多战争,所以,吃过亏的我们才会抖抖瑟瑟捂着伤口祈求和平。只要是为了这一点而开枪,我丝毫不会迷惘。”

少女,怔住了。

她看着面前的总团长,难以置信对方直到现在也有如此的决心。他没有想过任何委婉的做法,从始至终,他只有毁灭自己与芬里尔中尉的目标... ...?

“你... ...”

“重大的错误只要犯过一次,那种被烙印的痛苦就会永远伴随灵魂。我们的心底正燃烧着这样的烙印,它提醒着我们每一个人不能重蹈覆辙,把帝国以及这个世界送到末路之上。”

总团长语重心长地叹息着,随之拔起了一直拄在地上的长剑。他看着面前的两人,目光慢慢转移到挪过头来的男人脸上。

“等等!别再说了!”

看着总团长的样子,少女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下意识就想控制对方的言行。可她没想到的却是,不知道是否是对方所穿的盔甲有什么奇怪的科技存在,她对人类的控制第一次出现了无效化。少女瞬间急得掉出泪来,疯狂地想挣脱男人的手掌,可是男人却只知道紧紧抓着她望向总团长,一点阻止对方开口的欲望都没有。

而这样的他们,也终于... ...迎来了总团长的话语。

“如果你没有感情也就算了,可你偏偏想起来一切,还有了这种粗糙的感情,却依然坚持要厚着脸皮活在世界上,真的是错了又错的愚徒。中尉哦,你在三十年前作为死徒的帮凶,就已经犯了天大的错误,时到今日也谈不上偿还。但是,在你变成那丧心病狂的恶魔军队之一前,作为曾经国防军的军人走在街上时,你的心底会想些什么?有过骄傲吗?为此自豪过吗?会觉得那样的天空耀眼吗?会为帝国的强大与不幸而同我一样感动或落泪过吗?

中尉!在被那个恶魔头目洗脑之前,你想的是什么?你献上忠诚的对象只是那个阿特斯·海特拉吗?还是这个帝国呢?你想保护的对象是什么,这混乱的大脑还能记起来吗?现在的你,已经彻底失去那个初衷与原则了吗?如果是换作是当初的你,在看到这样不可控制的怪物走进格林时,你会因为他的三两句话而放过他吗?作为骄傲的军人,你会如此拿着民众生命去赌博吗?”

“我... ...”

在那样沉重而快速的质问之中,男人完全抓不住任何回答的话语。他喉咙动了动,却终究只是发出了干枯的音节。

而下一刻,在看着对方拔剑指向自己的那一瞬,他的脑袋就猛然出现了炸开般的痛苦。

“别逼我!”

男人声嘶力竭地嘶吼道。

可是,这样的嘶吼毫无意义,对方只是挽了个剑花,带头靠近了过来。而在另一边,那些好不容易被从蛛网拉下的骑士们也恢复了阵型,一点点靠近男人。

“总团长!”

看着总团长亲自上阵的模样,艾利克斯顿时有些慌乱,但对方却完全没有回头,只是空出左手背向自己比了个大拇指。

“这样做看着或许有点无谋,但是放心吧,一切就像我们所计划的那样。往后退!”

总团长的话语轻飘飘的,却充满了自信心——艾利克斯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包围圈中心却突然响起了一声爆炸,旋即扬起漫天冷冽的白雾。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而抬起头来,才发现是空中一直盘旋着的直升机终于投下了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