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三点,佐敦沉寂的上层生活区里,一间别墅区靠海的房子里却有着完全不沉寂的晚上。

“不要... ...不要过来... ...不要过来!”

“希德!”

路易斯惊慌地跳下床,三两步便冲到自己女儿的房间门口。他紧张地敲着那扇紧闭木门,只听见里头传来若有若无的抽泣声,自己的女儿却没有回答自己,不由更加焦急起来——他正想直接开锁,身后被惊醒的妻子便抱着外衣裹在他肩上,稍微把冲动的路易斯拉后些许。

把紧张的路易斯拉开后,她走上前去贴着木门听了一下,感觉里头的抽泣声正在逐渐压低——本来是隔音效果极好的门,但在前几天就特地换成了比较差的品牌,因此才能时刻注意到女儿的噩梦。

女主人忧虑地蹙起眉,意识到自己女儿已经清醒过来,正在压抑自己的哭泣声。

那个孩子... ...

总是先考虑到别人,却不考虑自己。

她叹了口气,轻轻敲了敲那扇木门,试探性地唤道:“希德?你还好吗?”

“嗯... ...”里头传来女儿闷闷的声音,鼻音很重,却很刻意地喊得很响。“我没事,妈妈。”

希尔德加德抱着被子,无助地看着窗外明亮的夜晚,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她几乎感觉自己的心脏搅在一起地疼,可是她却不能够说。

不能够一直向父母撒娇下去... ...她还想在假期结束时回到学校。

“我没事的... ...”她对门外的爸爸妈妈,亦是对自己强调道:“我没事的... ...”

床头柜上乔安妮学姐赠送的双子座项链还在月光下反射出柔光,稍微抚慰了希尔德加德忧郁的侧颜。她深深地把头埋进膝上的被子里,强忍住身体的战栗。

门外的路易斯两人沉默下来。

路易斯脸色稍苦,刚想抬手敲门再说些什么,妻子却马上挡住了他的手。在走廊窗户投来的月光下,路易斯看到了妻子脸上同样难过的表情,但即便如此,她仍旧对路易斯摇起了头。

“希德比我们想象中更加坚强,给她点空间吧。”

路易斯嘴里发涩,却不知道怎么说话才好。他有心进去陪伴希德,哪怕是坐在地上守护她睡着也好... ...但他却明白,妻子说的对。他们的女儿太过懂事,以至于到了更让他们头疼的地步。

“要不,你去陪她睡吧。”

路易斯叹了口气,捂着刚惊醒就激动、从而有些发疼的脑袋对妻子说道:“像小时候我常做的那样给她讲几个童话故事,或许会好很多。”

“你先去睡吧。”

同样眼带倦意的妻子看着丈夫的模样,不由也有些担忧。她没有回答丈夫的问题,但却明显是想自己留下来。路易斯深情地望了一眼面前的妻子,点了点头便往卧室走去。

“芭达。”就在绕过木质楼梯扶手时,路易斯忽然停下来,在走廊的月光下转身回望那魅力依旧的爱人,带着再虔诚不过的微笑说道:“我爱着你们母女,胜过世上一切。为此,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

芭达愕然回过头去,惊讶地看向那以往有些木讷的爱人。她先是随着笑了一下,但马上便疑惑地开口道:“怎么了?忽然说这个。”

“没什么... ...”路易斯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随即沉下眼帘,目光深沉地望向地板上的月光。“我会处理那些让希德恐慌的一切... ...”

“路易斯!”

芭达终于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丈夫想要做些什么,不由直接失态地提高音调。才忙压着声音,有些担忧地朝丈夫喊道:“你不能那样做!如果你不再中立,那么那些人... ...”

“芭达。”路易斯微笑着抬起头来,隔着窗户投下的月光与有些惊慌的妻子深深地对视了数秒。在那空气中弥散着一种沉重的寂静,直至路易斯最终打破平静:“如果心理医生做不好,那我就会那样做。我深爱你们... ...所以我什么都愿意做。”

“路易斯... ...”

芭达怔怔看着面前的丈夫,看着那二十多年前就认识,一路陪伴自己走来的男人,深刻地意识到了他心意已决。她不再阻拦,只是随着丈夫一起微笑起来。

“我也深爱着你,路易斯。”

深沉的男人瞬间被妻子的话语惊得表情全无——他瞪大了双眼,惊讶地看向面前那十多年来都不曾如此直白向自己倾诉爱意的妻子,脸上逐渐展露出狂喜的色彩。

芭达好笑地看着如获至宝的丈夫,心里却有些愧疚。是啊,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一直记挂着一些细碎的事情,又怎么会结婚十多年来都没有跟丈夫说过告白的话语,以至于沉稳的他都如此失态呢?

但尽管心中有所愧疚,温雅的贵妇也依旧没有任何失态的神色出现在脸上。她只是笑了笑,朝丈夫罕见且俏皮地眨了眨左眼说道:“你该睡了,晚安。”

“啊... ...噢,噢... ...晚、晚安... ...”

好似再一次回到年轻时苦苦追求妻子的少年般,路易斯既心花怒放、又手足无措地慌乱,他匆匆点了点头,同手同脚地朝卧室走去。那傻乎乎的憨态也让芭达有些忍俊不禁,不由捂嘴轻笑起来。

但等丈夫的身影走进卧室,她脸上的笑容还是全然消失,幽幽地回头望向了女儿的房间,深深地叹了口气,拿出钥匙插进了把手锁孔内。

“尽管有些无奈,但如果你在天上看着的话,不妨请你保护我的女儿吧... ...我真正爱着她,她是我的天使... ...”

她紧闭着眼,一边向着某个死去之人呢喃着寄往虚空的片语,一边扭开了房间把手。

希尔德加德应声从被子上抬起头来,可爱的俏脸泪痕未干,楚楚可怜地望向自己妈妈。

“希德... ...”芭达低声轻唤着自己女儿的爱称,随即微微笑了起来。“妈妈想可爱的女儿了,来跟你一起睡好不好?”

十分蹩脚的借口,倒不如说根本不期待希尔德加德能信——但这却确实是有效果的,希尔德加德被妈妈只有在自己面前才会特别调皮的话语逗得笑了笑,微微点了头。

芭达轻步走到房间一角的柜子,从中拎出个轻软的枕头来,才抱着枕头走到希尔德加德床前,把枕头放了上去。

希尔德加德乖巧地抱着被子挪到另一边去,给妈妈留出了个位置,又把被子往妈妈那边递了一些,有些期待地望向妈妈——芭达穿着柔滑的洁白睡袍,整个人被窗户投射的月光笼罩,活像一尊美丽尊贵的女神像。她微卷的长发披落肩头,目光望向床头柜上的双子座项链。

本是要把钥匙放在柜子上的,却没想到看到一条做工精细的项链。芭达眯了眯眼,在感受到女儿的视线后随手把钥匙放在项链旁边,才坐上了床。

“嗯,让我猜猜,这是男孩子送的吗?”芭达勾起项链一角,带着几分俏皮问道:“早上去学校的时候,哪个男孩子趁机送了你吗?”

“没有啦,是学姐送的。”希尔德加德歪着头,嘟嘴撒娇似地说道:“男孩子送的话,那不就是追求了吗?我才没有妈妈年轻时那么有魅力呢!”

“女孩子送的也未必不是追求... ...”

“啊?妈妈你说什么?”

希尔德加德眨了眨那双茶色的大眼睛,疑惑地望向刚刚似乎呢喃了什么话语的妈妈。芭达却只是微笑着转过头来,宠溺地轻轻摸起了女儿的头,把希尔德加德稍微抱进怀里,好笑地说道:“希德啊... ...你真是太可爱了。”

“我不是小孩子啦... ...”

被妈妈抱在怀里,感受着妈妈身上充满成熟气息的馨香,希尔德加德不由有些不服气。她嘟着嘴抗议妈妈把自己当成小孩子一样的态度,却有些享受妈妈温柔的抚摸,怎么也不想从她怀里脱身。

“不是小孩子,也很可爱啊。”

芭达把女儿的头放到膝盖上,轻轻用手指滤过希尔德加德那头有如绸缎的黑色长发,感受着发丝像牛奶一样顺滑地从指间渗过,只觉得好像女儿十几年都没什么太大变化。

还是那般可爱,离不开父母呢。

“可是妈妈像我这么大的时候... ...已经给外公当考古的助手了吧... ...哎呀好痒呢... ...妈妈!”

希尔德加德躺在母亲比枕头还舒服的大腿上,有些享受地微微眯起眼睛来,就像一只慵懒的小黑猫。那可爱的姿态让芭达不由下意识挠起女儿的下巴,把她痒得再次嘟起那圆乎乎的脸蛋来,才依依不舍地抽开手。

面对女儿的话语,芭达倒有些不以为然,她低下头,把自己的发丝从女儿脸上撩开,才轻轻摸着女儿的长发说道:“那会我可没希德这样坚强,总是跟你外公怄气,一直在搞事情呢。”

“哎?”希尔德加德好奇地眨了眨眼,对母亲年轻时的事迹充满好奇。毕竟,这些过去大部分都是她爸爸跟她说的,而那个爸爸口中的妈妈根本就是世界上最温柔、勇敢、聪慧、坚强而足够自立的女性。可是妈妈却从来不怎么跟她聊起过去的事情,一直都不知道爸爸有没有夸大。

“我那时候很调皮,总是... ...”芭达宠溺地看着膝上的女儿,那张稍显圆润的可爱脸庞好似世界上最能治愈人心的事物,下意识就想满足女儿的一切好奇心。但在想起那些过去时,她仍旧是不由自主地噎住了话语。

“嗯?”

希尔德加德疑惑地看着妈妈,有些诧异地看见了芭达脸上泛出的一丝... ...悲伤?

“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吗?那就不要讲了吧!”

“不,没什么。”尽管女儿还是一如既往地懂事体贴,但芭达却明白那些并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只是她一直都有些心结,从而避开跟女儿聊起过去罢了。

“妈妈那个时候啊,说是勇敢,倒不如说是莽撞。跟着你外公到处跑的日子里,妈妈一直在为了满足好奇心而搞事,不仅离家出走过,还偷过东西吃,以及曾经跟男孩子打架... ...”

“真的吗?”希尔德加德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看着面前美丽而典雅的妈妈,完全想象不到她曾经干过那些‘顽劣’的事情。

“是真的噢,后来再次离家出走的时候,妈妈还在贫民窟里生活过。”双手轻轻揉着女儿的肩膀,芭达凝望着窗外的月光回忆着自己那些过去。想到自己过去干过的顽劣事情,已人为母的她都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

那是一种真正的开心,希尔德加德可以从母亲眼里看到喜悦。连那本就柔和的声音也更加轻盈,像是精灵的祈祷一样让人心头发痒。

“妈妈虽然顽皮,但可不坚强,在贫民窟生活的日子里完全没有探险家该有的样子,一直在偷鸡摸狗... ...后来还被发现了,所以连吃的都没了。如果不是... ...如果不是一位朋友帮了妈妈,可能妈妈就得捡垃圾吃了。”

“好惨哦... ...那后来呢后来呢?那个好心人怎么样了?妈妈有好好吸取教训吗?还有那些偷的东西有还失主钱吗?”

希尔德加德惊讶地看着妈妈,不由得问出一连串疑惑的话语,她的语速极快,让芭达都有些招架不住,直接捏住了女儿小巧的鼻子。

“哎呀!放开我的鼻子啊——”

希尔德加德娇憨地闭上双眼,有些难受地低呼起来,却不敢直接拍开妈妈的手。芭达对此既满意又无奈地笑了笑,随即放开了手指。

“好啦,给你讲一下故事而已,问题未免太多了。”看着气鼓鼓的女儿,芭达不由好笑地轻戳起了希尔德加德的圆脸蛋,轻轻开口道:“那个好心人啊... ...他其实也不是什么好心人啦,那家伙真是... ...那家伙也跟我一样让人头疼,不过却很有上进心,对什么事情都充满热情,一直一直想要改变命运,后来也经由你外公介绍上了大学,成为了一名考古系学生、做起探险家了啦。”

“好厉害啊... ...”

希尔德加德由衷地发出赞赏,她是亲身去过战区的人,见识过难民的生活有多么悲惨。虽然贫民窟没有战区那么可怕,但艰难程度也应该不低吧?那个男人能够凭借努力拼搏改变命运,真的是很值得佩服的人呢。

面对女儿的赞叹,芭达却有些失神。她呆呆望着被月光披上银纱的女儿俏脸,思绪却回到了十几年前的贫民窟去。

那个痞子一样、满头辫子的少年挺直腰板,在月光下向自己倾述了他的理想。月光洒在他那古铜色的皮肤上,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更加高大起来。

然后,他后来对自己说了什么来着?

芭达蹙起眉,没想到十几年前的记忆居然已经变得这么淡薄。如果再这样下去,自己是不是迟早有一天会把那些过去忘了呢?

把那个迎着月光,那么高大又积极的少年给忘了的话。

【芭达,你知道吗?】

啊,想起来了... ...那个少年难得的严肃与深情,就在那个月夜之下,在一点也不浪漫的贫民窟破工地上,两人靠在一起,高高地俯瞰贫民窟的破败。

却一点也不会感到悲观,因为即将冲破长夜的太阳就在身旁。

【有一部我很喜欢的电影里说过:‘月光照耀下的黑人孩子是蓝色的。’我过去不明白,然后他们说,那就像精灵一样... ...我现在明白了,精灵就像你一样,芭达... ...你是我见过最美好的... ...】

“妈妈?”

希尔德加德呼唤打破了芭达的回忆,她有些诧异地低下头去,看见满眼担忧惊慌的希尔德加德。

“怎么了... ..”不明白希尔德加德眼神的意味,芭达刚想开口问女儿,就发现自己声音却有些哽咽。她心中刚泛起一丝诧异,一行微热的润湿便从眼角一路滑落,直至滴在了希尔德加德的眉心。

“妈妈... ...”

希尔德加德疑惑地望着母亲,担忧地双手抬起抚上母亲的双颊,轻轻拭去了哪行泪珠。她不明白妈妈为什么忽然会悲伤到落泪,但她却可以从中品味到妈妈的失落感。

一定是在当时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人事物吧?

才会在十多年后想起来,都会下意识流泪的难以忘怀。

“妈妈只是想起一些早已不再的事情而已。”芭达状若无事地一笑,双手捧住附抚摸自己脸颊的女儿双手,在对方的疑惑眼神下深深俯下身去,吻在了希尔德加德的额头上,把那滴咸涩的泪水拭掉。

“你知道吗?希德。”芭达直起身来,轻捧着女儿柔软的双手,轻轻呢喃道:“月光下的黑人孩子是蓝色的,一如精灵一样,一如你一样,我最美好的宝贝。”

“那么说,妈妈也是蓝色呢,是爸爸最美好的宝贝。”

希尔德加德虽然有些诧异,却还是下意识明白母亲已经不想跟自己继续说她年轻时候的故事,便顺着她的话语说了下去。

“妈妈不是个好妈妈... ...”

芭达微微露出苦涩的笑容,双手放开女儿的手掌,轻轻按上疑惑的希尔德加德额角,为她揉起了太阳穴来。

希尔德加德莫名看着面前心情低落的妈妈,心中充满了疑惑却知道不能问,只好沉默下来,任由妈妈给自己按摩,不一会儿就昏沉沉地眯上了双眼。尽管她抗拒地想睁开眼皮,但连日噩梦累积的疲惫却不允许她的任性,就此昏昏睡去。

但她显然依旧没能逃离噩梦,没一会儿就再次皱起眉头,小脸发苦。

芭达边怔怔看着膝上被月光映成银蓝色的女儿边抚摸着她的脸蛋,试图平复女儿的噩梦。她美眸轻轻颤动、不知道在思索什么,好一会儿才终于动了起来——

她轻轻把希尔德加德抱到枕头上,才侧身躺下、拉起被子把自己跟女儿都盖起来,轻轻抚摸着女儿在梦境里皱起的眉头,轻轻呢喃道:“我就在这,希德... ...妈妈不会离开你,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不知道是太过疲累,还是芭达的安慰终究传递到希尔德加德的噩梦之中,那张紧皱的忧郁小脸终于松开,嘴角微微勾起,乖巧地往芭达怀里更靠一分。

“你比我要勇敢得多... ...一定能够比我更快忘却那些不该想起的事情。”芭达轻轻吻在女儿的眼角处,由衷地祝福女儿。

“妈妈跟爸爸都一样,为了你,做什么都可以。不要再想起那些噩梦了... ...如果它让你悲伤,那就该消失... ...”

“就该消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