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齿轮成对咬合。运转时相互带动，一周又一周沿固定的轨道转动，重复着轮回。
似乎是缺少了衔接的部分，运作的永远只有那组齿轮，单调无聊。永恒的转动里变化的是时间，却也只有时间。
之后或因一场相遇，或因一份钟情，另一组齿轮竟转动起来。
霎时间。如同时钟之城的世界，到处是没有指针的时钟。只有奇齿、齿轮的众多奇齿紧密吻合，使整个齿轮以和谐舒缓的节奏前行、转动。
在林遇的世界里，使他整个世界都得以运作起来的、大概就是与茶猫的相遇了。
日复一日，践行着所谓的一如既往。成百上千组齿轮运转，促使世界这台庞大的机器正常运作。前行、转动、再前行、再转动……仿佛一眼万年的永恒，他的世界永前永在。
可机器越是庞大，容易出错的环节越是难以计数。有哪个齿轮卡住无法转动，便引起周遭吱吱呀呀的一大片齿轮抱怨起来，相互推搡、拌住了彼此。
忽然，世界的一角就停止了运作。
无人注意到最初的错误，更无人修复。世界的一角牵动另一角，起初局部性的混乱不知不觉升级到世界性的灾难。林遇的世界就这样渐渐地走到了全盘罢工的地步。
据萧路路所说，林遇自从支配战争走向我们自相残杀的那天起，就再也没有见过茶猫。
至今为止，对他而言已有四十年之久。萧路路说要不是她出面劝他在迈入终盘阶段之前见茶猫一次，可能他连道别都来不及跟茶猫说。
「清明梦呢？林遇去梦境世界的话可以找到茶猫的吧？」
之所以会这样问，是因为这几天以来我也一直想回梦境一趟确认苏绘凛的情况。虽然不知为何我完全无法进入清明梦的状态。我后来将此归因于来到这里前的那个梦。
「在这里谁也不能正常做梦，更别说清明梦了。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难怪我无法进入清明梦的状态...」
我恍然大悟似的感叹了一声。看来这次并非是那位造物主夺走了我清明梦境的能力，如果有办法摆脱这里对做梦的限制手段，说不定是能回那边的。
镜面反射而来的灯光有些刺眼，我本能地沉下视线盯着镜面那边我的鞋尖。
自从我答应了萧路路的请求以来，我前前后后和她见面了数次，围绕林遇的事还有这座监狱谈了也不少，但总觉得还是缺少了一些关键性信息，离可以正式行动好像就差一步。
萧路路没有亲自参与当初林遇的计划，因此对他具体做的事一概不知，只是以旁观者的身份见证着这场声势浩大的造反。当然萧路路本想参与进来，但林遇却故意将她置身事外，就好像他虽然抱着必胜的决心，却仍然考虑了一旦他们失败、萧路路会被牵连到何种程度。结果便是林遇沦落到终身监禁在那片禁区，萧路路为了让林遇重振旗鼓而奔走。
若是这世上确有所谓的命运，即使命运对世人并不公平，它也一定对谁都是残酷的支配，差别只在残酷的程度而已吧。与其惊羡境遇之不同，不如执拗于自身之不足。
「说起来。你说的事，林遇成功过。」
当我沉思之时，萧路路忽然侧目凝视着我，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指的是，做清明梦。」
「我该说不愧是我认识的林遇吗....他是怎么做到的？」
「我不知道……对不起，虽然请求你的人是我，但到头来也没有给你帮上多少忙。」
萧路路轻咬住下唇，视线不知不觉飘到下方落定，即使那里只有她镜面倒映出的裸足。
「没有这回事，你告诉我的事情都很有用。要不是你，我可能现在都不知道如何面对林遇。」
虽然我不擅长安慰他人，但至少说的话都出自真心。也不知道我的话是真的起到了效果，还是萧路路不想在这些事上浪费时间，她脸上的愧色转眼就被她收进了那抹纯粹的笑容里。
「说辞很拙劣呢...不过还是谢谢你的安慰~」
我轻舒了口气。与萧路路相处起来比较轻松自在，更不觉得有多少压力。说不定我应该庆幸自己在这里重遇的人是萧路路。她那么懂事，不过这个形容词好像不怎么适合一个成年人。
「话说回来、你刚才说林遇做了清明梦吧？他没有在梦境里见到茶猫吗？」
「据我所知是没有。你想到什么了？」
萧路路知道我唐突的发问一定是事出有因，眼中便露出几分兴趣。说起茶猫，我的确是忽然想起了盗梦者之前侵入我梦境时，被他们一笔带过的一件事。
【那位亡命的公主穷追不舍，对我们赶尽杀绝。直到现在她失踪，我们才得以展开新的计划。】
盗梦者口中的亡命公主，不出意外的话指的就是茶猫。也就是说，茶猫在支配战争结束后的六个月里并没有销声匿迹。她是在盗梦者侵入我梦境的那天前不久失踪的。
凭借茶猫拥有的那份支配现实的力量，我不相信她这段时间里就没想过去见林遇。即使这座监狱的戒备再森严，对她而言化解这些阻碍也并非什么难事。
一切似乎愈来愈导向唯一的可能性。我迟疑地抬起了视线，望向身边困惑不已的萧路路。
「没什么...有个不太切合实际的猜想罢了。」
萧路路显然是不相信我沉默个半天只憋出这样一句话。不过没等到她追问，附近忽然陷入一片怪异的嘈杂声。我与萧路路的视线同时被噪音所吸引，迎面只见两人扭打在一起，周围的人群旋即与其拉开距离，似乎不想受其牵连，但也没有彻底散开，而是作壁上观的姿态。
「我们要走吗？」
身旁的萧路路对此显然是没有兴趣，可能是见我望着那边有些出神才这样问。我当然是不想介入这些麻烦，可是两人胸前的号码却不容我忽视。
「那两个人....是林遇的追随者。」
「你是说，之前有人给你的那张便签上有他们的号码是吗？」
我立即颔首回应萧路路，她也不由得在意了起来，习惯性地微蹙起眉。
之前和萧路路说过那张便签的事，因为我们正准备拉拢林遇的追随者，到时候和林遇见面的时候顺水推舟。因此亲眼看到同为他追随者的两人竟干起架，对我们固然是不利的局面。
正犹豫如何应对这突发的局面，远处就见几位狱警粗暴地拨开人群，一边命令其他人全部散开，一边握着电棍逼近仍在纠缠不止的两人。这也是我第一次见这里的狱警办事。
「都退开。听见没有？」
严厉的警告没有起到作用。其中一人狠狠地抓住另外一人的头发，嘴里还在怒喊着；另外一人则是用膝盖猛撞前者的胸口，头发被扯到痛得满眼通红，却还是松不掉对方的手。
可能是知道仅凭言语没法解决他们的纠纷，也可能是本来就只打算警告他们一次，狱警们抄着电棍就小跑过去，一路带着电流滋遛滋遛的声音，吓退不少还聚着不走的人。
人群中旋即枪声暴鸣。耀眼的火花绽放，在只有灰与白的空间点燃恐慌。
「刚刚狱警手上，拿了枪吗？」
萧路路愣怔间与我对视。被枪弹击中的身影弹飞数米之远，正好落在距我们不远之处。我们连忙朝两边退开，尸体拖着地面撞在枫林外的镜墙，将一片血色映入镜面的彼岸。
而倒在血泊中的人并非先前闹事的囚犯，居然是狱警中的一名。
我顿然意识到枪声不是来自那些狱警，连忙转回视线，结果又是一声枪击撵入另一位狱警的身体。
之后枪声迭起。久久不愿散去的人群这回终于四处逃窜。
我之前做过不少调查，这里有不少囚犯没有犯过杀人放火的罪，甚至有人从来没有亲眼见证过死亡，他们当然会恐慌。更何况这里虽无人身自由，但至少三年以来一直都相安无事。
「C8区，C8区正在发生3级警戒事件，请速派遣人员赶到现场，请速...」
急促的话语被枪声立刻中断。方才赶来的几位狱警已经全员倒在枪弹之下。而前一分钟还扭打不止的两人现在却若无其事地背对着彼此，高举的枪口扫过慌乱奔窜的囚犯。
「我说你们，居然真的甘心溺死在时间的长河啊。就为了祈求这不堪一击的假和平吗？」
话音刚落、我恍然领悟到他们的目标或许并不在那些狱警，连忙抓住身旁萧路路的手臂，转身带她跑向枫林的入口。
「喂！比起要限制你们终身自由的人，我们有哪里值得你们如此害怕？我们只是负责叫醒装睡的人罢了。我说，你们到底是害怕我们，还是害怕面对现实？」
下一记枪声不出意料地近乎贴在我耳边暴鸣，只见镜墙把枪弹反弹到我们脚下。显然对方是朝我们瞄准。我咽下汹涌的后怕，押着萧路路的肩膀冲进枫林的入口。枪响隔绝在外。
萧路路调整着沉重的呼吸，对我致以一个谢意的眼神。我这才放开她的手臂，转而倚靠到枫林内的墙壁边。萧路路也保持与我相同的动作，宝石似的双眸小心地窥视着外界。
「你们都麻木于这份虚假的平安，尽然忘却了自己以往的生活，只知道平安无事。难道都想着这样的日子总比关在那片禁区好吗？喂，三年前打响的反抗之枪对你们就毫无启示啊！」
恐慌的人群慌不择路，只有那两人陷入异样的兴奋，滔滔不绝地斥责着麻木的囚者们，像是想用枪响与死亡唤醒人们沉睡的恐惧与愤怒，唤醒那份追逐自由的渴望。
与此同时，似乎有人想起了镜墙不可思议的防弹特性，不少人急忙往枫林的方向逃窜。
「回答我吧！你们有谁犯下了需要用一生来偿还的滔天大罪？」
枪声来得猝不及防。我本能地闭上眼，再睁眼时只见逃往枫林的人之中，有个青年被击中小腿。他狼狈地摔在地上，直接磕断门牙。下一秒冰冷的枪口就搭上他的后脑勺。
「就你了。你来代替所有人回答这个问题。」
自视「唤醒者」的男人居高临下，手指来回轻抚着扳机，等待青年回答他的问题。
「哑巴吗？回答他！」
另一个男人急躁地朝青年的小腿又是开一枪。青年痛喊着用指甲扣着地面，却迫于死亡的威胁不得不回答他的问题。
「我黑进了一家权威机构的服务器，挖出不少黑底。这家机构和很多国家有关，他们判我危害国家安全，本来执行死刑，最后不知怎么就改成了终身监禁。」
说话的声音不住地战栗。源于恐惧亦或是悲哀的泪水争相涌出眼眶，但青年却空不出手擦去眼泪，只好任由它在地面上画出湿润的痕迹。
「你有罪吗？」
不知为何，男人的语气竟柔和下来。他缓缓地俯下身，轻抚住青年的头发。
「就算你真的有罪....你觉得你至于沦落至此吗？」
「当然，不至于啊！你以为我有多憎恨这蛮横无理的一切？」
世界沉寂了数秒，枪口无声无息地远离青年的后脑勺。男人在安静的空气中站起身，短短数十秒内他眼前的情景已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少人驻足在原地，不再仓皇逃跑。
「很好。我们之中所有人都曾经或多或少的犯下过错，但没有多少人罪不可恕，没有理由一生失去自由。更何况，在这里我们的时间被成倍的延长，罪罚早已超过所谓的终身。」
话音刚落，我不由得愣怔在原地。恍然领悟到不是只有我一人察觉到时间正在以异常的速度流逝，而且这些人所知晓的程度显然比我深得多。
难怪林遇过了四十年却容貌依旧。所谓终身，实则是永生啊。
我的视线惘然间飘忽了起来，似是为了避开站在聚光灯下的反叛者们。但视野中有一抹异常却刺入我的眼睛，令我不由自主地聚焦到那一处，于是一股彻骨的恶寒泛上心头。
因胸口中弹而死的狱警上方，飘摇着一束湛蓝色的光屑。
刹那间视界仿佛跃至虚无般猛烈地动摇。身旁的萧路路显然也是看见了它，失去焦点的眼神左右浮动，良久才落回到我身上。
我不可能忘记这束光屑的意义。有多少人曾在我面前绽开晶屑，消失于无迹？而在我不在的地方，佐藤和彦、威廉还有艾露丝，他们都曾这样死去。
可我动摇不只是因为被勾起不快的回忆，更是因为我进一步印证了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刚刚还能说是不切实际的猜想，现在就成为了毋容置疑的事实。
——梦境。这座监狱无疑是建立在梦境之中。
在这里经历的种种怪异变得不足为奇，因为这一切都是个漫长无尽、替代了现实的梦。
人在得知自己正在做梦的那一瞬间，内心总是充满恐惧，顿感无处安定的灵魂立即哭着喊着说要醒来。而现在的我就在经历着这种恐惧。
虽然做过数不胜数的清明梦，但那些梦都是在我知情的情况下自然而然的发生，我记得自己何时睡着，也预估到自己会何时醒来。而这次我什么都不知道，能否醒来都成了谜题。
我强忍汹涌而不安的认知，视界因意识动摇而支离破碎。极度动摇造成的清醒始终没有发生，仿佛链接梦境与现实的大门被谁封锁，把我囚禁在了这永生的梦境之中。
无法醒来。无法回到现实。这曾经被支配者们称作「囚禁斗角场」的局面，成为天然的囚笼，将所有犯罪的人囚禁在梦境里。是的，这便是这座监狱的真面目。
我听见沉重的步伐。看见林遇的追随者们准备离开。
他们早有反抗命运的准备，但他们未必知道自己身处梦境、未必知道真正致使一切越狱计划都无法实现的并非什么完美无缺的防卫系统，而是一场无法醒来的梦境。
我慌忙地拼凑支离破碎的视野中化作拼图的场景，丢下尚在走神的萧路路，奋力奔向枫林的出口。
我试图接近那些离去的反叛者，可眼前的事物好似离我愈来愈远，仿佛身躯正在膨胀放大。
明明是在做梦，我却明显感到自己的呼吸正在加重。
身躯的操控权仿佛不在于我，双腿灌铅般沉重，连说话都显得异常困难。
但是，必须把事情的严重性告诉他们。
「给我等等...这样只会徒增失败！」
话语淹没在此起彼伏的步伐里。幸好对方听到了我的声音，停下步伐转过了身。
「你要为了你那宝贵的假和平阻止我们、是吗？」
「不...！」我刚想告诉对方我也想逃离这里，却发现增援的狱警已经围至枫林，我不由得把直白的话语咽回去，说道，「现在的时机并不成熟，只会重演三年前的结果....」
话来不及说完，狱警沉重的步伐声就停在了身后不远处。随之装备枪械的声音整齐地响起。
「很可惜，你们的好戏结束了！全部放下武器！」
我不用回首都知道他们已经瞄准了我面前的这些人。说不定连我都包括了进去。
现在被牵连到这种事件中绝非好事，要是我因此被关进禁区，即使今后成功和林遇交好也无济于事。出于对未来计划的考虑，我只好举起双手作出投降状、同时缓慢地转过身。
我希望其他人能理解我的用意。但那些反叛者们根本不照他们说的做，作为始作俑者的两人更是直接举起枪口。两拨势不两立的人马把我夹在中间，陷入短暂的僵局。
孤零零的几声鸟啼唐突地闯入这副光景。宣告午休结束的铃声在此刻失去本来的效力，悠扬的旋律此刻听来却有些寂寥，对我而言也有几分讽刺。
「看来你们是很想体验林遇的处境啊。恭喜你们，即将失去仅剩的自由。」
僵局终被打破。率先破坏两方之间安全距离的是狱警，毕竟他们武装实力占据绝对的优势，实在没有必要对只有两支手枪、几根电棍的反叛者畏手畏脚。
面对实力悬殊的敌人，不少人不可避免地产生退意。可即使如此。两位始作俑者仍然没有半点慌张，既不撤退也不投降，目睹着武装人员步步逼近，倏尔勾起嘴角的弧度。
「一旦反叛的箭发射出去，就再也不可能收回来。」
话音刚落，说话者就被武装人员摔到地上，手枪被甩出数米之远。而始终注视着这一切发生的我被戴上手铐。没过多久，他附近的人也都被控制起来。
「虚张声势。到现在居然还不明白自己的处境？无论是林遇还是你们，到头来不过就是几只瓮中之鳖！就安心在什么也没有的虚无中度过永生吧！」
充满恶意的挑衅划过耳畔，肆意嘲笑我们今后一成不变的命运。
之后的空气便静得可怕。所有人都被押往未知的方向，却没有人反驳那些挑衅。
只有那二人意义不明的笑容仍不褪去。
「我说....你们难道真的以为我们蠢到安排了一场闹剧就惨淡收场吗？」
「再虚张声势也没有用哦。」
领头的狱警不以为意地冷笑一声，随即狠狠地反扣住男人的手，似乎是故意向他宣告他的无力。事实上他的确没有反抗的余地，只能任由对方的摆布。
路过的牢房里时不时投来目光。其中暗藏着的是对反叛者的同情，还是只觉得活该呢？
「看看其他人是怎么看待你们的吧。他们不可能感谢你们挺身而出，反而要骂你们破坏了他们的安宁……而你们，本来也能享受同一份安宁的。」
不远处便是通往禁区的那条密径。狱警停下来命令我们站成一排，领我们走进狭窄的密道。
「在正式的处决下发之前，好好享用你们崇拜的那位林遇所体验的一切吧。」
话音刚落。冷笑止不住地挤出那个反叛者的喉咙。仿佛在拽着反叛的箭矢即将拉弓。
「我说过了！反叛的箭一旦发射，就收不回来！」
几乎重复的话语。
但这次。领头的那位狱警无法再对他的话听过一遍且过。
因为理应关在重重阻拦之后的林遇，已然不在他应该在的那片禁区。
只有几根警戒线，仍然孤零零地闪烁着异样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