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恍如梦境。
大家都渐渐离我远去。」
视界所及的一切都是静止,静止的单调。
床铺如牛奶般纯白,孤零的几道皱痕。洗手台由白色瓷砖制成,只留几滴水珠。灰漆木质的隔门里安装的是白色坐便器,旁边是灰色的抽纸。
灰白相间的墙面与其共同构成一片灰白空间。除此别无他物,空空荡荡。只有虚无。
或许世上只有这里、只有这一片灰白的房间可以称得上「极简」。
我垂首抱膝坐在床边。一闭上眼就会想起那几道警戒线,以及飘摇在漆黑中的一缕光屑。
不久前,我被狱警押送回原本的牢房。据说是管理层调查了C84区的监控录像,发现我当时没有参与反叛的活动,认定我自始至终都属于被动受牵连的状态。因此问询几句就把我放了回去。最后只在那片禁区被关押大约半个午休的时间。一切都恍如梦境,亦是梦境。
是的——这里本身就是梦境。那么管理层是谁,狱警是怎样的存在?
既然身处梦境,那所谓的监控录像、又到底从何而来?
我迟疑地抬起脑袋,摊开空无一物的手心。仿佛灵感之花忽然在思路上绽放。
在我印象之中、并不是找不到与梦境对应的一套录像系统。
——核心研究协会的,「梦境影像记录系统」。
它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我也曾经是它的实验者,因它卷入不少麻烦。我忽然想起那张疏远却又亲近的面孔。如冰山一般千年不化,暗藏着冷峻的疯狂,核心研究协会的会长。
对我而言她还有另一个称呼。在我记忆深处积灰多年而变得生疏的称呼,「母亲」。
我没有再细想下去。回忆这些天来的监狱生活,实在不像我所了解的监狱应有的日程安排。
先是早中晚各一次自由休息的时间,期间没有运动场地、也没有电视,除去枫林之外连读书的地方都没有,漫无目的如同行尸走肉。即使选择与人聊天,日日如此也会失去谈资。
除休息之外没有思想教育,更没有劳改工作。其次无论是房间整洁、个人形态都没有相应的工分去评判标准,更别说做的不好就会扣除工分这样的体制。
在这里的生活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用做。只有无限延长的时间,盼不到终点的永生囚禁。
劳改终有劳改的目的,对犯罪者进行全方面的管制教育,从而今后能重新投放到社会。因此无期徒刑能盼到改为有期的一日,有期徒刑能减缓有期的时间,但这里连这点体制都没有。
我猛然想起了踏入这片与世隔绝之地的那天、那声从此改变我们所有人命运的宣判。
——这里是与世隔绝的忏悔改过之地。
罪大恶极之人要在充裕到永恒的时间里忏悔罪过、改过自新。
大意如此,如今听来却似有数不尽的言外之意。
没有听说任何人探监,没有给亲人写书信的权利,更没有打电话的权利,失去与外界信息的接触的一切计划,彻然与世隔绝;没有赚取工分的忙碌,因而根本没有忙里偶尔的闲,我原以为要面临的劳改只是一厢情愿……所有我预先对监狱的认知都不适用于这里的生活。
无限的时间只用来忏悔。或者说,用来迷醉、用来使我们安于虚无的假和平。
之所以没有劳改教育、是因为这座监狱自始至终就不打算把我们重新投放到社会。他们所期望的是我们泡在一往无前的梦境里,最后成为对社会无害也无用的废人。
我早该想到,一个人需要多久时间虔诚忏悔才能改过自新,本身就没有统一评判的标准。
既然如此只要时间足够漫长,那即使没有过错的人也会渐渐觉得自己连活着都是罪大恶极。
这就是那些人明知会失去仅有的那些自由,也要射出反叛之箭卷起狼烟的原因。
涓涓的流水仿佛在遥远的地方呼唤,听惯到让人耳朵出茧的旋律慢着性子从扬声器里渗出来。我默默地等待牢门打开、仰视牢门上方闪动的警示灯。
当初进行调查时我曾问及服刑时间,多数人只回答我他们在这里呆了多久。现在想来这里的刑期恐怕并非是按照犯罪者实际经历的时间计算,而是按照现实那边流逝的时间计算。
根据20年相当于现实的3个月的换算规则:至今监禁40年的林遇,在现实不过是经过短短的6个月;若他在现实被判决20年的有期徒刑,则实际执行时间是,1600年。
当初只回答我服刑多久的人、或许经历了漫长的时间,开始怀疑刑期是否根本不存在,或者自己是否犯了其他过错,而让他们失去自由的时间被无限延长。
难怪反叛者们说我们都要「溺死在时间的长河」,说时间「早已超过所谓的终身」。人一生再多也不过是百来年的寿命,我们却要用超过一生的时间偿还一些并非罪不可恕的过错。
牢门打开以后,我第一时间离开自己的牢笼。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急迫。
可笑的是牢笼之外只是更大的牢笼。随着时间向永恒延伸,这片名义上的广场即使再广阔也迟早要被所有人踏遍,甚至连去往哪里需要经过几块地砖都被数得一清二楚。
我迈步四处张望,灵魂却早已骑着恐惧奔跑,呻吟着、嘶吼着,歇斯底里地跑遍整个广场。
而今天的广场到处都在讨论林遇不久前失踪的事情。禁区的栏杆完好,四面墙壁无损,我甚至记得与他重遇时他站在哪里,可他却不见了,仿佛站在聚光灯下从观众眼中凭空消失了。
到处都有罪犯传说林遇终于成功了,说他逃出了监狱,无人越狱成功的记录终被打破。平日的行尸走肉竟变回人类,无处不在狂欢,走到哪都要奔走相告。
消息病毒式蔓延,我一路上也被不少人拦下来追问林遇失踪事件的细节。
可能有人目击我跟着那些反叛者走进禁区,把这事传了出去,而我是唯一被送回来的人。但我所见的只是林遇失踪的这个结果,只好辜负众望,人群得以从我身边散开。
反叛之箭一旦射出就不能收回,那些确实给这个死气沉沉的世界纵了一把有期可许的火。
走到枫林入口。萧路路果然已经等候我多时,她慢慢地放下遮挡面容的书籍,好像手上的书有多沉重。望我的眼神里充满复杂的色彩,嘴唇微启欲言又止。
「林遇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吧?」
萧路路霎时间沉下视线,瞄着视野的角落。我尚处于那份焦灼的情绪里,心急地追上萧路路的视线与其对视。她像一只被人丢弃的野猫,眼泪汪汪,露出的小虎牙咬住嘴唇。
「可我不觉得他逃走了。」
「为什么?你觉得林遇不会扔下你一个人走吗?」
语气不自知的带了几分进攻性。萧路路似乎一下被戳中某个开关,紧攥着衣摆怒视着我。
「是啊,他当然没有必要到哪都带着我,自己能出去的话何必带我这个累赘?」
我顿然察觉到萧路路的怒意,又想到她或许意有所指,故意在「累赘」二字加重语调是特地针对我昨天扔下她、自己行动爆发的怒气,我一时间呆望着她,哑口无言。
回忆起自己刚刚说话的语气,我不禁觉得可耻、怎么仿佛理所应当似的在萧路路面前对自己的情绪不加控制。与她相处轻松愉快,给她贴上随和的标签,就能撒脾气迁怒她吗?
要说自己的失控没有私心,那是不可能的事。因为这几天来我一直都以为林遇暗自消沉,心想这回非得我叫醒他麻木淡漠的意志不可,结果他却不声不响地重现出堪比三年前的动荡。
内心的落差感暗暗作祟,所以我突然逼迫自己加紧步伐,急着逃出自己的牢笼,甚至迁怒到与林遇关系密切的萧路路。我不禁为自己的卑劣感到耻辱。
正当这时,「通知,特别通知——」、广播里唐突地响起有个男人的声音。我迟疑地咽下酝酿已久的道歉,回过神张望四周。不少罪犯终于停下难得一见的狂欢,等待广播继续。
「关于近时林遇失踪一事,我谨代表狱方、感谢各位重罪者的密切关注。」
广播的语速慢慢吞吞,不紧不慢地挤出仿佛价值千金的字词,显然这则通知是不情愿为之。
「嘁,『幕后观众』终于忍不住亲自出面了啊?」
与我们相距不远的地方有一位中年男人冷笑一声,历声冲广播叫嚣。
细看一眼、却发现对方是先前留给我便签的那个人。
停顿了数秒以后,广播再次飘出那不温不火、相当怠慢的声音,只是语气尖锐了几分。
「之后再有人插话,就视作此次造反事件的共犯一并处理。」
话音刚落,那位中年男人便极力瞪圆了眼睛,却也不敢以身试法,再有不满也只好照做。
或许是欧洲人有五官分明的特有优势,任何神态在他的脸上都被极度凸显,正因如此我才察觉到他正在压抑着内心的抗议,于是发现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如此,敢怒却不敢行。
「和各位重罪者一样,我也十分关注林遇的动向,因此听到了不少传言,说林遇成功越狱。我现在对这些传言一并作出回复——林遇不可能逃出去!换句话说,他只可能躲在某处。」
整片广场忽然寂静无声,仿佛预料到有人会问凭什么如此确定地给出这种回复,广播的声音又自顾自的说下去,语气仍旧那样的悠悠然。
「我可以确定的告诉你们、越狱从原理上就不可能实现,这座监狱在建立时就杜绝了越狱这种行为的可行性。如果还是不相信,不妨牺牲你们那点自由来试试看。」
说罢。广播再无任何留念,果决地切断了播送,短暂地响起滋啦滋啦的杂音,最后归于寂静。
只有我知道广播态度如此明确的原因。即使我们逃出这座在梦境里搭建的监狱,在外面等待我们的还是梦境、永恒的梦境。就像梦中梦一样跃至另一重梦境,仍旧无法醒来。
良久过去,不久前尚在狂欢的罪犯们却只能面面相觑。狼烟散去大半的树林里,安于现状的惰风又吹回来,快要吹灭反叛的火、快要吹灭了人们苏醒的渴望。
「他说的,是真的吧....没道理骗我们吧??」
有谁打破沉默,随之越来越多的声音零零星星冒出来,赶走了那份可怖的死寂。
「为了让我们彻底死心,说谎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可是,林遇真的逃出去了?弃我们不顾、自己一个人逃出去吗?」
不久议论再次热烈起来,四周的空气陷入了别样的兴奋。比起之前不设条件的无脑狂欢,这次所有人都若有所思、不再是单纯寄望于林遇,而是真正设想离开这里的可能性。
其实,广播里说的那番话的确有所保留。越狱这种行为本身不可能实现,但不代表我们不能变相地实现离开这里的目的。既然是一场梦,那只要醒来就能破解它的永恒。
「林遇他,才不是会丢弃同伴的人呢。」
萧路路冷不丁的呢喃了一声,顿然把我的视线吸引过去,她凝视着广场的一角,视线似乎没有特别锁定的对象,而单单是扫视这片广场的全貌。忽然,她释然似的扬起嘴角。
「你看。这才是林遇还有那些人所期许的回应。只有这样才有逃出去的可能。苏偌烊,我现在可以确定林遇还没有逃出去了,他一定就在这座监狱的某处。」
萧路路的话语竟出奇的有些晦涩。她向我望过来,注视着我的眼睛,眼里流露出得胜的笑容,仿佛将要摆出决定性的证据驳斥我之前对林遇的评价。我洗耳恭听。
「我上次和你见面前,去见过林遇。他那时候没有振作精神,脸上还是这三年以来一如既往的那种绝望,不可能在我和你谈话的短短几十分钟内突然想到逃出去的方法。」
「如果动机是为了造成这样的局面,那你觉得他又是怎么凭空消失的呢?」
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对林遇的了解绝对比不上萧路路。但我内心充满的劣等感总是叫嚣不已、认为以林遇的能力一个人逃出去也非不可能,他也没理由不知道这里的实质是梦境,逃出去的背后说不定是他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从梦中强制醒来的办法。
「这种事,我也不知道呢。」萧路路的笑颜抹上几缕苦涩,却苦涩转而就被她以更灿烂的纯粹掩去,「不过也正是因此,我们才要亲自去找。要追上他的步伐。」
我讶异间无言,幡然领会她的用意。话已至此,我再不能不扔下那份劣等感。
「如果一无所获,我们就只能自己策划逃离的计划。这样可以吧?」
萧路路的脸发红了。她无言地笑着,笑着向我点头。她的眼睛呈现出一团温柔的火焰。
不明缘由的、我忽然觉得自己能在这里遇见她,其实是我莫大的幸运。
时间推移到下一次自休,我与萧路路约定在禁区附近见面。
一路上我遇见的狱警比以往更多,广场上显然是因为之前的事件而加派过人手。
「说起来,我还从来没问过你为什么被关进来。」
说话时。萧路路是经常溜进禁区的惯犯,我便按照她的指示行动,一前一后地徘徊在人群中。
「是吗?其实也不怎么特别。退出支配战争以后姐姐不知怎么地跟我断去了联系,我独自寻找她的行踪,发现她曾离开海滨城去过典道市。后来我去典道市找她,由于没有身份证明,只好偷偷躲进货船。结果刚到不久就被警察逮捕了呢。」
「为什么?你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做啊~莫名其妙就落得锒铛入狱。之后我才想通,可能是姐姐在典道市做过违法的事,我和她又是孪生姐妹,所以把我认错了吧。可我怎么解释也解释不通。」
「你是说,他们没有抓到黑猫……就让你充当替罪羔羊?!」
「不是啦...你思想也太阴暗了,他们只是不相信我们是两个不同的人而已。你也知道我们姐妹十几年来都被监禁在核心研究协会,所以根本就没有在社会上存在过的证明。去典道市又都不是通过正规的手段,当然会被警方当做同一个人……啊,就是现在,可以进去了吧。」
萧路路慌忙地打断了她的故事,我尚处于不知如何安慰她的困窘,却只好暂时作罢,借助附近的人群作遮掩,避开偶尔注意到自己的狱警,好不容易窜进了阴暗的密道。
「呼。差点被发现了呢。我平常都是休息时间快结束的时候过来看林遇的。」
萧路路轻扶着规律起伏的胸部,调整紧张的呼吸。她仿佛没有跟我讲过那些往事,轻巧地摸出了那支我见过两次的手电。我心里莫名的掠过浓厚的酸楚,很不好受。
但没等她打开手电,密道的深处就传来疑似争吵的声音,她慌得连忙把手电塞给了我。
「我劝你们尽快配合我们的调查,这样就还有回到外面的机会。」
「外面?你是说我女儿身边,还是比这宽敞一点的牢房?」
密道的尽头处响起猛拍桌子的声音,萧路路站在旁边吓得一激灵。
「开什么玩笑?!你以为你是跟我谈判吗?」
「啊,那真是可惜。如果你回答我前者,我倒是有可能考虑告诉你林遇的行踪呢。」
「可惜的是你们失去了离开这里唯一的机会吧?我们找到林遇不过是时间问题。他不可能逃出去的。」
「话别说得太满哦。他现在,应该已经找到房子安家了吧。」
狱警冷哼一声,粗暴地拉开椅子,接着步伐就似乎是朝我们这接近。我反应过来他们的审讯告一段落,连忙拉着萧路路撤出密道,与她分散在人群中,不久就见狱警走了出来。
我与萧路路面面相觑,同时长舒出一口气。
「喂,要我帮忙吗?」
忽然听见搭话,我不禁立刻转过身,却发现眼前的人是之前给便条的中年男人。见我望着他不出声,男人眯着眼皱起眉头,额上冒出不少抬头纹,神态仍然因五官优势极度放大。
「你们不是准备溜进去吗?有人帮你们望风的话会安全一点吧。」
可能是撤出密道的动作过激引起了男人的注意吧。我在心底里庆幸注意到的人不是狱警。
「那就麻烦你了。」
二度进入密道时禁区里听不见半点声响,在格外嘈杂的广场衬托下显得更加安静。
我们小心地压低步伐、走近那几道写着「Keepingout」的警戒线,视野被铁栏所遮挡。我伸首朝里望去,只见禁区里狱警不在,关押的反叛者却始终垂头不语。
「你也是来找林遇的吗?不可能找到的喔。」
我甚至不知道声音是从哪个反叛者口中传来的,禁区内的所有人都静止的像一副画。
按照我个人的想法,翻遍整座监狱去找林遇显然不现实,更何况那些狱警一定也在做同样的事情。毕竟他们坚持认为林遇躲在这里的某处,所以他们说「找到林遇不过是时间问题」。
可既然这座监狱是建在梦境之上,那我们其实就不该用正常的思路考虑这件事。
以前听核心研究协会的研究人员说过,梦境存在着多重世界层,这些世界层的共通口便是支配者们口中的世界门。既然无法从梦中醒来,那林遇说不定会利用世界门去往另一层梦境。
而我们被限制在称作监狱的这层梦境,林遇也理应是不可能逃出这片禁区,那他通往其他维度的世界门就一定在这里。因此如果我想搜查林遇的行踪,范围就绝对不超过禁区。
我与萧路路分工行动,视线扫过禁区的每个角落,但有些地方光线过暗,躲在了视野阴暗的死角。我便打开萧路路之前塞给我的手电筒,光束下一秒扫去黑暗,却恰好映在怪异之处。
定睛望着漂浮在光束之间的那抹异常,察觉到那究竟是什么的刹那,我的后背顿然泛起一阵恶寒。于是在本能的驱使下我立刻转向萧路路的方向、并退到墙边。
——在光束中漂浮的,是散开的一小团黑雾。悄声无息的勾起我对这一支配能力的记忆。
而此时我眼前的「萧路路」。脸上俨然已是黑猫标志性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