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古人是如何想到「天如圆盖,地如棋盘」的呢?

凭借经验一己所见作出的总结,还是人们生来就想依靠外物来加固自己居无定所的认知呢?

我觉得,答案更偏向后者。你看,航空史距今已有100多年,但仍然有人在航班起飞时紧贴椅背,脚下很不踏实。

鼓膜吱呀吱呀作响,身体淹没在底下和后方传来的推压感。

你看着窗外视野逐渐远离地面,建筑群在窗户上映出一张缩略图。绷紧的心弦啪嗒一声断裂,原来小时候误以为是的「全世界」,只是一小座在地图上找不到影的城镇。

世界在更遥远的地方。不在前方,藏在深空。

风景如荡秋千似的左右摇摆,渐渐摇到云层之上。于是底下铺上一床纯白的棉花,倒衬出的天空蓝得有些炫目。你凝视着深邃的高空,仿佛随时会被吸入宇宙——名为世界的深渊。

对大地的依恋感,不明所以地、油然而生。

即便落地,也赶不走那份虚无的缥缈感。因为人活在世上亦是如此,到处都是不安定的空气。就连脚下我们原以为坚实的大地,到头来也只是浮在无垠宇宙中的一颗行星。

我想,谁一开始都认定脚下的大地即是现实,所以我们踩在地上会觉得踏实。

可人越是成长,世界就越是背叛他们的认识。连曾以为恒古不变的大地都拖着我们一日千里。那份安土重迁的依恋感早已在宇宙中永无天日的流浪中淹没了。

曾经人们坚信自己站在宇宙的中心,寰宇间万物围绕地球公转。尽管其中谬误百出,但他们的固执己见难道不是成长之余渐渐无依无靠的人类,对被大地背叛的不踏实感最后做出的抵抗吗?

要是如此。林遇一心要揭晓那场决战的胜负,也是对他曾坚信的命运的,最后抗争吧?

他所有对我的憎恨,都来自于被支配战争背叛的绝望。

他唤醒在安宁中麻木的囚人,消失在众目睽睽之下的牢笼,不是为了逃离禁锢,而是为了背弃命运。

「建立在梦境中的牢笼,即使拼上命逃出去,也只是跑到下一重梦境中仍然无法醒来。命运亦是如此。无从回避,难以逃脱。」

镜墙切开我的视界,分至两边。被倒映出两份的黑猫将撩到脸颊旁的发丝捋到耳根后,踏着故作轻盈的步伐走到我的跟前。她宝石般通透的双眸仍旧落在我的身上。

「……你要怎么决定呢,苏偌烊?」

几乎近到耳畔的声音像要融化我的沉默。得知林遇计划全貌的我,半晌之下连视野都在晃动不已。脚底下仿佛是软绵绵的棉絮,搭上我步伐的刹那就在向下塌陷,把我的视听无感带向无尽深渊。

光都在向身后消逝。

「就是说我还有选择的权利,是吗?」

黑猫闻言抿起嘴角,那抹笑容的弧度苦涩了起来。她以极小的幅度摇了摇脑袋,仿佛否认我的话出于极大的不情愿。

「林遇的意思,其实是让我们强行把你带过去哦。如之前所说,因为路路出乎意料的找上了你……所以林遇认为他失踪以后,路路一定会带上你寻找他的行踪。而你又说过会再去找他,却迟迟没有兑现约定。因此你最后一定会和路路两人找到禁区。不出所料,你真的和她追到了那里。」

黑猫没有再说下去,望着我的视线难得有些动摇。

我顿然想起和林遇重逢的那日,自己给他留下过一句「我还会来找你」。记忆随即又跳回到与黑猫重遇的那一秒,禁区里那团凝聚的黑雾在手电的光束下徐徐散开。一切忽然变得不言而喻。

「……你只要在那时夺走身体的主导权,就能有十足的把握送我到林遇设计的战场。是这样吧?刚才禁区里的那些人都在等你动手,用路路的黑雾把我送到林遇那边,是吧?」

黑猫的双眸忽然颤动,等同对我默认的答复。难怪那些人呆在禁区里垂头不语,仿佛在等待猎物上钩的样子。

「嗯……林遇已经在那里等着你了。那些追随者只要接受到你上钩的信息,就会负责把所有罪犯引到你们的战场上,让他们代替观测者见证那场支配战争真正的结局……」

「我更想知道,你为什么没有动手?」

我忍不住打断黑猫的话,黑猫的眼眸终于藏不住那份慌乱,她轻咬着嘴唇,放低视线避开我的直视。往日的从容不迫霎时间溜得一干二净。

果然如此。那团唐突的黑雾仔细想来根本不可能是林遇离开后无意留下的残留物,要不然狱警怎么可能还没发现猫腻?唯一的可能是我到那里之后,黑猫悄声无息地取代萧路路主导了她们共用的身体。她使用路路那份支配空间的能力,想在无声之中把我扔进最后的战场,所以它才出现在离我如此接近的位置。

而黑雾之所以消散,是因为黑猫想用谎言掩盖过去的那份恋慕,即使捂住嘴巴也还是会从眼睛里跑出来。

「想不到,到最后居然是你留给了我选择的权利。」

我忽然苦笑了起来。除去嘲笑自己当时面对黑猫的那份警惕,其实苦笑中更多的成分来源于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对黑猫产生的愈发复杂的情感。

「你本来不用面对我的。当初你最后对我说的谎言,是已经做好再也不会见到我的准备吧?」

——【只是觉得,会很有意思而已。】

「照林遇说的把我裹进黑雾,就不用面对我。」

她在下手的那一刻反悔,鼓足莫大的勇气、第一次继那天的事情以后站在我的面前。

我仍然憎恨她加害苏绘凛,但却又不得不对她产生别样的情感。

「我可不是为了你才临时变卦的啦~」

忽然,久久沉默不语的黑猫恢复了往常的笑容。仿佛那一瞬间的慌乱从未发生。

「林遇的计划能顺利进行,至少有我一半功劳。我有干涉这件事的权利,所以顺势而为。仅此而已。所以苏偌烊,请你不要多想哦。」

黑猫转过身背对着我,没有直视着我的眼睛。因为她的真心就藏在眼睛里。

这是她的又一个谎言。

明明我当时跟她说,「别再说谎了」。但这次我却不再多想,默许她藏起恋慕的真相。

我忽然想起那时的自己是怎么看穿黑猫的谎言,其实答案很简单,就在她如滴水的湿墨般晕开的眸中。

谎言往往比真实的心声更加单纯。为了不让情愿暴露而默不作声。

「况且。我只是站在胜算较大的人这边而已。」

「你觉得我会赢,是吗?」

「不知道。但如果告诉了你一些,尚没有告诉林遇的事……你的胜算会大很多吧?」

黑猫忽然对上我的视线,湿润的瞳孔仿佛是第一次有了少女的孤单心事。

「之前说过,核研把我关在这里,是为了随时把我用作实验材料。但这里的时间流逝得比那边慢,只因为他们那边还迟迟没有用到我的需要,所以我呆了这么多年。」

蛮横无理的世界。林遇说的那番话中,我独独承认命运的不讲道理。

「最近,核研把我调出去过一次。虽然只有短暂几秒,而且看起来像是实验人员的误操作,但我觉得误操作就是他们即将用上我的证据。而即使梦境的实验,也不可能脱离现实世界。所以,我们可能有逃出去的机会。」

「你的意思是……他们为了把你调到实验所在的场所,必须在这里开启类似通入口的『门』?」

黑猫只用莞尔的笑容回应我的问题。立刻转移到别的话题。或者说,是她绕回到最初的问题。

「好了。请选择吧,苏偌烊。你要寻找别的出路,还是去往你命中注定的战场?」

在按部就班的单行道上,黑猫不由分说地拦下直行的我,牵我走到二选一的分岔路口。

就如我先前说的那样,我没有想到最后给予我选择的人是黑猫。

可是——

「从加入支配战争的那天起,我就别无选择了。」

黑猫再次用她标志性的笑容作为应答。仿佛早知我的选择会是这样,但却仍然留给我选择的余地。

一切虽仿佛一场明知故问,但我却由衷地感谢黑猫的决定。

「苏偌烊,我相信如果是你成为神明,这个世界一定会有趣起来呢。」

「刚刚白送我那么重要的情报,现在又说这样的话,我可以理解为,你相信我是胜出的那方吗?」

黑猫笑着抬起白皙的玉手,冰凉的拇指轻轻地搭上我的眉心。

黑晶状的雾尘凭空而生,绕着她纤细的臂弯浮动,有意识地朝我接近过来。

我在蔓延而来的黑雾中闭上双眼,心想着黑猫方才的反应,她果然不可能直截了当地表达她的立场。就当我无奈地牵起嘴角时,脖颈后方冷不防地贴来一阵凉意。

惘然间张开双眼,黑猫伸出的另一只手揽住我的脖颈,不容我反应过来的计划,那只手立刻把我的视线拉近到她的俏颜前。温热的吐息吹在鼻尖,那双似水的眼眸淌着柔光。

柔软的唇贴近脸颊,蜻蜓点水,转瞬即逝。几乎是分开的刹那间,黑雾覆盖视野,猝不及防地隐去所见的光景。来不及辨认黑猫脸上的神情,扭曲的空间抢先把我卷入到一片漆黑之中。

丢弃谎言的少女涉身真相的瞬间,所有的伪装消融在被揭穿的谎言里。

或许她今后,

都不会再说谎了吧。

***

恍若隔世。等到时间再度流动,我猛地睁开双眼,视野因暴露在强光之中而模糊不清,只在失真的光圈中勉强认出高得离谱的舞台顶棚。

记忆仿佛蒙着一层细纱,简直就像做梦时突然切换到新的梦境时的感受。我一边抬起左手挡开光线,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一边转动身体,环顾四周的环境。

附近静的离谱,唯有时钟「嘀嗒」的声响荡在耳边。

眼睛逐渐适应过强的光线,得以辨认附近的光景。率先映入眼帘的是身上的衣服。分布在全身的黑色雾霭徐徐散去以后,囚服不知为何被狱警的服装所替代。

视线飘向上方,高空悬挂着高强度的聚光灯,照得底下的事物辨识不出轮廓,仿佛一张饱经岁月的老相片,找不到任何空间层次的区分。但无论如何,这里显然是与先前全然不同的世界。

「滴——嗒——」

莫名其妙的使命感捅破那层细纱,似梦的记忆穿过异常的空间,构成确定无疑的答案。

这里是,我与林遇的战场。

先前的猜想在这一刻通通转为现实。林遇所在的地方确实是另一重梦境。

我站在圆形的拳击擂台上,四面的聚光灯都打在擂台的中央。擂台的四周是钢丝围成的边绳,似乎轻轻一碰就会被它的尖锐割破肌肤。放眼望去,相隔不远的观众席上空无一人。

而最令我在意的,其实是脚下的「擂台」。

转动的指针扫过我的脚尖,仿佛藏在脚下平滑的屏幕里。我的视线追索着指针的尖端,看它相继扫过12位罗马数字。比起梦境夹缝的支配者时钟缩小数倍,但无疑是按照二号时钟为原型制造的擂台。

同样是命中注定的较量,同样是最终的决一胜负,同样是林遇的精心准备。如同回到六个月前的那天。

唯一的不同只在于六个月前是我等他赴约,而这次是林遇等待着我的到来。

所以,林遇一定就像过去的我那样,躲在某个角落。

恍惚间背后突然刮过一阵危险的气流,我出乎本能的朝右后方闪开,瞄准我后脑勺的猛烈撞击擦身而过,擂台的主角终于进入我的视线范围。林遇在我主观放慢的镜头中侧转目光,与我的视线刹那间相互交接。

仿佛接通的电路似的贯穿我们相同的命运。

几乎是同一瞬间,空空如也的观众席上蔓开遍地黑压压的雾霭,等它散去以后顿时座无虚席。

「诶……我们,真的逃出去了?」

「喂,这里到底是哪里?」

「等等,台上的那个人,是林遇吧?」

场下无数的人面面相觑,诉诸的困惑盘旋到上空仿佛肉眼可见。我不知道那些追随者通过何种手段才把所有的罪犯带到这里,更不知道罪犯们会如何理解我们之间的对战。

「把这么多人牵扯到我们之间的恩怨,该说只有你想得到这种荒唐至极的计划吗……?」

我情不自禁地感叹道,同时与林遇保持一定的距离。而林遇的攻势异常猛烈,一心想与我拉近距离,他试探性地打出几记刺拳,弹动在地上的双脚蠢蠢欲动。两人一退一进,但不知不觉脚下的轨迹都绕进同心的圆环。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命运更加荒唐。所以我只有比它还要疯狂才可能把它击得粉碎。」

一如既往符合林遇风格的歪理。

「是吗?明明见到我的时候认定我们一生都逃不出命运的牢笼,现在却是用行动亲口否认呢。我听说你三年以来都萎靡不振,结果却是让所有人都白担心一场啊,林遇。」

「感谢你泛滥成灾的担心,苏偌烊。」

话音刚落,林遇就猛踩地面冲刺过来,瞬间缩近我与他之间的距离。我们两人就像磁铁的两极,松解开的瞬间即刻向异极冲撞过去。

绷紧的右拳以俯冲之势逼近我的腹部,即使避开也只会落入他后一步的攻势。我立刻抛开避闪的想法,后退一小步,决定以退为进,默默等待他袭击过来的瞬间,瞄准他的头部。

但故事没有按照我的预想发展。在我瞄准他头部进攻的刹那,自己的侧腰率先是迎来强有力的撞击,我霎时间落得措手不及。他的膝盖以超出我预计的强度将我撵到边绳,钢丝瞬间割开后背的衣服,陷进肌肤割碎皮肉。

我本能地往前一步,刺痛连同膝击带来的不适感瞬间迎上腹部充进气管,从嘴边咳出来。

会场霎时间被嘘声所笼罩。

「无罪的人啊,呐喊吧!有人为了夺回我们的自由而战斗着!麻木的人啊,醒来吧!有人为了抗争我们的命运而战斗着!反叛的人啊,忘却那些虚假的屈辱的和平,战斗吧!」

激昂的话语震耳欲聋,刹那间冲破嘘声,使我的耳朵都连带起耳鸣。

这个声音,是林遇的追随者之一。

场下的观众短暂的寂静之后,比我预期更快地融入到决一死战的氛围。追随者的反叛所造成的影响令罪犯们变得极易鼓动,他们闻言顺理成章的把穿着狱警服的我理解为妨碍林遇越狱的对手,顿然为林遇的攻势一片叫好。

仿佛压抑了多少年的愤恨终于找到爆发的时机。擂台场下终于陷入疑似狂欢的气氛。

「喂喂,这种程度就倒下的话,算什么造物主的宠子?要是不能让我们的『观测者』们尽兴,就不能激发他们对我胜出的承认力,那这场决战的胜负就失去了意义。」

林遇故意放慢步伐,愉快地叫嚣着散布挑衅,走到我的前方蹲下,随后高高举起手臂,为他的肘击蓄势待发。

我强忍着后背跳窜的刺痛感,咬紧牙关撑着地面站起身。林遇的肘击落下的瞬间痛击我的后背,而我以此为代价向他的腹部冲刺过去,抱住他的身躯、狠狠地带着他摔往后方的地面。

至少和苏绘凛算得上是师出同门,要是沦落到单方面挨打的局面就太不像话了。

林遇没能预防这击向后倒去,我几乎是他落地的瞬间抽出右手,在他后脑勺撞上地面后弹起的时刻出拳,全力锤击他的面部。

「这么多年过去还是一样喜欢小看别人啊,林遇!但我好歹也接触过比你厉害几百倍的人啊!」

比起那天苏绘凛的一拳,林遇的膝击根本不值一提。

不过,林遇并未如我预料的那样给我留下空当。他的手掌反向背后的地面,弹起身用膝盖把我撞飞出去。

视线转向上空的瞬间被刺目的强光夺去视觉。我撵着后背的伤势沉重落地。

林遇恶狠狠地吐出嘴里的血,三步并作两步逼到我跟前。我赶忙想从地上爬起来,但猛烈而有力的撞击抢先一步袭击面颊,把刚想起身的我再次砸向地面。我龇着牙用手肘顶住地面,朝右方避闪开林遇险恶的踢击。

以这种形势下去,疲于防守的结果只是时间问题。我慌忙地寻找间隙站起身来,却又被他一脚踩在后背。眼看又要栽回地面,我迅速前冲一步抓住前方的钢索不让自己坠落。

钢索完全陷进皮肉,我硬顶着林遇的重压恢复踉跄而狼狈的站姿。

手松开钢索的刹那血液染红伤痕,不住地打颤。

我忍住痛楚握紧双拳,遭到挤压的血液从缝隙渗透出来。

台下的人几近疯狂地叫嚣着诸如「给我倒下」的话,不知不觉已经形成整齐一致的口号。如呼啸的波涛一浪接着一浪。除此之外的嘘声、掌声、甚至哄笑,通通震耳欲聋的来回汹涌。

「林遇,造物主的宠子……到底是什么意思?祸水东引,又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说话间,空中飞来数十道耀眼的银光,哐当掉落在脚下的时钟上,声响应接不暇。台下的人不停把匕首、撬棍之类的利器扔到擂台上,金属在强光的倒映下刺眼得让人目眩。

有人高声呐喊,怂恿林遇捡起利器。

林遇好像因我的发问而陷入短暂的沉默。但台下愈演愈烈的呼声又唤醒了他眼中执拗的光,他重新摆开架势,猛踩地面与我迅速拉近距离。我原想引他到边绳的附近,却不料自己后退的步伐踩到匕首的手柄。林遇立刻趁着我短暂发生的动摇,俯下身冲刺到我的近处,刺拳袭击腹部的同时带着他全身的力道把我推到擂台的边缘。

我抬手推住他的肩膀,右脚死死地踩在地上,不允许自己再后退。但林遇忽然松开推我的手,侧身准备以肩膀冲撞我的身躯。我急迫之间高抬起左脚踩向他的膝盖,但反而被他迅捷地出手锁住了左腿。

单足支撑的身体立刻失去稳定,即将迎来的冲撞意味着后背将用全身的重量压在作为边绳的钢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