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林遇那双没有色彩,却极力展开笑意的双眸,我顿然萌生难以遏制的怒意,索性把积怨已久的真心话宣泄了出来。
「我听说你这三年以来都抱负着对我的期望而无所作为。林遇,你难道是觉得只要有人抱有与你相同的想法,就能把所有事推给他、理所当然的躺倒不干吗?你时刻挂在口中的命运其实才不是造物主预设的剧本,是你自己的执拗造成了一切都无法改变吧?」
几乎是我说完的刹那,林遇的拳头就狠狠地砸在桌上。他的嘴角失去勉强维持的苦笑,此时正愠怒地抽搐着。
「你以为我为什么执着于命运这种不见其形不见其影的东西?知道吗,我早已经记不得自己来这里之后度过多少岁月了,但我仍然记得三年之前自己尝试过多少种方法,付出多少努力。我迄今为止的人生唯一的意义就是在我脑海里深深刻下『无力』二字,告诉我什么叫徒劳无功。」
林遇单手抓住自己的头发,手指穿过过眉的刘海,一点一点把头发握进拳心。空余的手啪地一声贴在另一手的手背上。遮挡住他的双眼。
「多少年前,我也想过不求于你,心想着虽然没能在14届支配战争胜出,但或许能通过其他方式取得支配战争的胜利,亦或能杀掉刻意安排这一切的神明。」
「其他……方式?我们那届支配战争结束之后,再过七年才有可能举办新的一届吧?」
更何况这届支配战争存在很大的异常,连胜者都没有决出就不告而终。按照这种状况看,或许已经不会再有支配战争了。
「你忘了梦境夹缝的时间具有无序性吗?无论来自哪个世界层,来自什么时间的人都能参与到同一场支配战争。光是我们俩当时就相差三四天的时间了,还有佐藤和彦、艾露丝这些来自异世界的支配者。所以我就想到,我是不是可以利用这一点,逆流而上参与往届的支配战争。」
林遇叹了口气,放开紧贴的双手,露出背后布满哀伤的双眸。我恍惚间好像透过他依旧如故的容貌,看见了岁月在他眼中留下的沧桑。
「说一件更加不可思议的事吧。我曾经见过未来的自己。」
心脏漏跳一拍。我情不自禁地战栗起来,顿然张口结舌。仿佛我们之间有一根无形的线,两端分别系着我们两人的命运。
「从我们相遇的那天开始,他便成为了命运本身,无数次出现在我人生的分岔路口。
「我无时不刻都在倾尽全力否定他的存在,尽管也有造成影响的事件发生,人生的轨迹似朝不同的方向发展。但最后他所经历的未来、似乎大多都在我身上灵验了。
「之前说到决定参加往届的支配战争,是在最后一次我策划越狱的同时。我尝试过无数种方法,终于是在这片无梦的空间进入了清明梦境,但梦境夹缝的大门始终对我紧闭。我缺少的是与往届之间的媒介,在这监狱中我不可能找到邀请我的支配者。
「不知道等待了多久,意料之外的人出现了。当年分属敌对阵营的镜师阴差阳错地找上我。镜师与我抱着同样的想法,想利用时间的无序性参加往届的支配战争,他找上当届的支配者,得以受到对方的邀请,最后他再来邀请我。如同一场玩笑,曾是死敌的人成为共同利益的伙伴。
「之后发生的事听来荒诞无理。我找到当初的樱子,找到尚是小孩子的你。后来我恰遇盗梦王与白色幽灵的战斗,下定决心杀死名为『白土芽衣』的女性,因为她对我们而言是最大的威胁。
「查尔特当年对我的愤恨终于变成理所当然的事,我如他所说的成为杀人凶手。当初和他承诺的那些大话,现在回想起来格外的可笑。未来是不可以改变的,未来的自己也是无法否定的,即使再怎么回避也只能重蹈覆辙。
「改变的只有过程,我能影响的只是过程,结果不会改变。与你相战以后『在第14届支配战争林遇的失败』,便是我最后一个没能改变的未来。
「我这可笑的、关于抗争的物语,以支配战争为开始,到支配战争结束,完美的悲剧已经落幕。已经,足够了啊。
「无论人生的轨迹画到哪里,命运始终决定着它的节点,轨迹来来去去终会回到节点。我的未来早已经摆在我的面前,就像收笔的位点在最初就已经注定,我只是不停地接近那个终点而已。即使再怎么否认他,我也比谁都清楚的知道自己正在变成他的样子。这才是命运的残忍之处。」
林遇诉说他的经历期间,我自始至终没有打断他。因为当时光变成日复一日的煎熬,当身边的人相继退出我的人生,当造物主以千颜的身份出现在我面前,当她告诉我今后等待我的只有无法改变的「BAD END」,当我发现事情确实朝着那样的方向发展时,我与林遇抱有的是相同的心情。
无论是命运步步逼近的痛苦,奋起反抗的悲愤,还是拼命以后终知无能为力的绝望。
我们的经历不甚相同,但却同样面临与「未来」的对峙。
「林遇,我承认你上述的所有观点。因为我与你的看法本质上是相似的。虽然我不敢说理解你四十年以来承受的所有痛苦,但我至少可以说,对你的体会感同身受……」
「嗯。这样的话就好说了吧?据说,梦境夹缝的镇民都是在现实世界中无法醒来的人的最终归宿。我会留在这里等待我的命运到来,届时在丧失时间与记忆的世界流浪。若有一日,终有一日,能与过去的自己相遇。而你要离开这里,连同我的那份一起……」
我终于忍无可忍,以压过他的音量,打断了他的落败宣言。
「……因此,我想我比任何人都有资格告诉你这件事——命运的节点并非不能改变。」
林遇游离到别处的目光骤然朝我的方向聚焦,眉头开始紧锁起来。
「你开什么玩笑?」
「不相信的话就权当是听我说故事。因为能证明这一点的实例,仍然是我自己。」
我装作不假思索的样子回驳林遇。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故意寻衅的意思,但我就是看不下去林遇等同主动放弃的做法。
这种形同闭环的命运,非要剪断它不可。
「我和你一样,见过未来的自己,几乎每个夜晚都会相见。直到支配战争开始、我学会清明梦之后,这种局面才被打破。」
说到这里我暂作停顿,舒出胸口沉重的呼吸。
「这次回到现实前,我再次见到了未来的自己,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但正是这次的见面让我知道,我原本应该在与你对战之后就死去的。换言之,我的人生到此为止,命中注定的结局理应剥夺我的生命。结果我却到达这个无数个我从未抵达的未来,你所说的最终节点已经被我越过去,我的轨迹仍旧在纸上延长,所以才能站在你面前。」
林遇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他避开我眼睛的直视,视线仿佛世界天旋地转般的游离四处。呼吸变得粗重。
「那是因为,你从最初就是『造物主的宠子』,命运只对你来说可以改写……?」
「请你别再逃避了好吗?还要用这种莫名其妙的称呼欺骗你自己多久?」
「这才是事实啊!你还以为你不自知的事就不存在吗?」
林遇忽然愤怒地弹立起身,双手猛拍桌面。他居高处怒视着我,过去数秒才减缓呼吸,无力地瘫坐了下来。
「第12届支配战争结束后,虽然没有取得胜利,但我却使用了『作弊』的方法见到神明。他们之中有个面纱风衣打扮的观测者亲口告诉我——我不是她在等的那个人,不可能跃过他们弑杀造物主。」
我顿然想起以前助我恢复记忆的那两位观测者,其中那位像修女的少女与林遇的描述如出一辙。
「那家伙拥有与我相似的支配能力,轻而易举的看穿了我的所有想法。她应该是那时知道了我和你认识,当下就告诉了我只有造物主的宠子才有与她直面的权利,我连见到造物主的机会都没有。你以为我这三年无所作为,是无缘无故的想起你可能取得支配战争的胜利,所以等你来拯救我们吗?」
林遇讪讪的冷笑起来,往后紧紧靠在椅背上,眼睛由我的方向转到右下角。
而我仿佛揭开尘封已久的秘闻,一时之间回想着那些不可思议的经历,内心百感交集。
许久以前那两位观测者揭开我忘却的过往后说,「因为你是我们的赌注」。
阿尔凯特当时找到我时说,「因为你是我的替代品,这种事情今后也会继续下去」。
造物主杀死他时说,「这样可不行喔,我不喜欢叛逆期的孩子呢」。
「比起宠子,说是造物主的玩物更适合吧?」我暂时的放弃对那些事的思考,喉咙哽咽着说道,「林遇,你所对抗的是无形的命运、难以违背的命运,但我面临的才是如同恶作剧般刻意为之的命运啊。」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叫我反过来同情你吗?」
「我是让你认清事实啊!你知道造物主几乎无时不刻都在监视我的生活吗?一旦我的举措影响到未来,她就会立刻安排新的事件把我赶回她设计的道路。」
我死死地摁住自己的胸口,伤口反馈的疼痛仿佛超越现实般的直击心脏。
【无论如何努力你都只会得到相同的结果,即使这样也要挣扎下去喔~不然你就和其他玩具一样无趣了呢。】
造物主当初附在耳边说的话语,如同魔咒那样挥之不去。
「按照你的那套理论。被无时不刻监视的我,命运节点才是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人生轨迹上,比起结果就连过程都难以改变,违背命运的难度远远高于你啊!不是我们的出身决定我们是否能够改写命运,真正让你的命运无处可逃的是你自己的执拗!」
从起初与他重逢就是这样,嘴里永远挂着破败不堪的命运。除此之外就只有支配战争,仿佛这个世界就别无他物。
「是你的眼光仅仅局限于支配战争,自己封锁了其他的道路不是吗?!」
此刻的我已经无暇顾及什么说话的分寸,盯着林遇激进的数落他所有的不是。
「在你深陷这场噩梦之期,薛学儿也是到处都在寻找你和茶猫的踪迹啊!明明找不到任何的线索,希望渺茫到近乎于零,她却为了知道一点与你有关的线索,对并不熟识的我死缠烂打,直到现在都没有打算放弃。有人比你数十百倍地珍视你的存在,始终空寻你的痕迹,你又凭什么放弃抵抗?」
林遇渐渐地瞪大眼睛,呆愣地注视着我,不知为何眼中丧失的光采一点一点的苏醒过来。他轻声念薛学儿的名字,逃出眼眶的怀念滑落、化作嘴角的哀伤,微微抽搐起来。
「到底是谁沉睡在梦境里麻木不堪,尽然忘却了自己以往的生活?是谁要溺死在时间的长河?外面的广场上多少人等待的是你林遇的引领,要给他们希望的人从来不是我,别把你自己揽到身上的责任推给我!你到底要辜负多少人的期待,装睡的人,该是时候清醒过来了吧?」
我劈头盖脸地责骂林遇,连珠炮似的倾吐自己至今为止对他所有的不满。
「这是你最后一次自由休息,也是你最后带领我们逃出去的机会。留给我们的时间并不充裕,请你尽快振作起来,拯救所有未行滔天大罪、却要受永生刑罚的罪人。我再次郑重地请求你——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话音刚落,意料之中的人适时地走近枫林。黑猫迈着轻盈的步伐,径直走至我们的桌旁,向林遇不由分说地抛出了催促的眼神。
「苏偌烊说的没错哦,看我帮过了你这么多回,不夸张地说,你的大多计划能够成功都是有我一半功劳呢。这次你也该付些报酬作为回报吧~」
始终没有半点声音的林遇这时诧异地望着这位不速之客,又转过来打量着我,忽然毫无征兆地轻笑起来。
「实在是没想到反过来被你算计了啊……苏偌烊,我真的是——打心底嫉妒你的存在。从四十年前误会你不战而胜开始直到现在,我仍然对你嫉妒不已。但我也是打从心底的对你抱有比任何人都高的期望。」
林遇说着抬起被泪光衬得清朗的瞳孔,似是真心地坦白对我一直以来的看法。
「那场对战……其实本身是对你我双方的一场测试,而非单单是为了恢复支配战争的战场或与你一较高下。测试的内容显而易见,——如果你甘愿去死,那就说明你不堪承受残酷的命运,我会按照计划照收支配战争的胜利,替你完成之后所有的使命;如果你拥有坚定地走到终点的意志、即使在命运面前也不言放弃,那就说明你比我更有胜出的资格,我不妨推你一把。这也是,我答应与你交谈的真正目的。」
刹那间这回轮到我茫然无措,怔怔地回应林遇温和的目光。相反林遇的笑容终于明朗起来,将先前的苦涩掩盖下去。
「作为结果,你已经交出了你的答卷。」
如果说这次交谈是林遇最后的测试,我绝对不会有半点怀疑。因为这让林遇最近所有的异常行为都有了解释。我记得萧路路说过,她在林遇「失踪」之前去见过他,不像是想到逃出去的方法。现在想来,是因为林遇一开始想到的就不是逃出去的方法吧。
我由衷地感谢林遇设计的这场测试。尽管当时要是我一念之差,就会沦落到截然不同的死亡命运,但终于是走到这个无数我都没有抵达过的未来。如梦中另一个自己所说,在我面前的是谁都不知道结局的未来。我所面临的未知,亦名希望。
就像AVG游戏那样抵达属于我们的「TRUE END」吧!
「话说过来,要是那时我选择放弃,你真的准备拿我的死亡当做胜利的祭品吧?」
林遇没有否认我的话,嘶的一声倒抽了口冷气。但他很快收起表情上细微的变化,故作镇定的挠了挠头发,似乎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
而我不知为何觉得、林遇或许留有40年前他的影子。无论是依旧带有豪赌性质的计划,还是面对棘手的问题会选择回避。
「什么嘛~居然不敢坦率的告诉他真相,还以为你有多心狠手辣呢。」
黑猫弯起眼眉,存心拿林遇打趣。
「虽然你说的没错,不过,说实话,这话轮不到你说吧?」
我刚说完,黑猫立刻不悦地瞥了我一眼。她往常从来不会露骨的表达自己的不高兴,在坦率这方面上果然成长不少。
「你说什么呢?不够坦率,还是不够心狠手辣?」黑猫说到这里,眼眸中放出的光采危险了起来,「诶,下次帮你上药是轮到我呢……」
「……是我说错了话。」
总觉得现在的氛围来之不易。我尚沉浸在短暂的平和之中,令人不安的浪潮便猝不及防地扑向岸边。数十日以来的作息早已形成条件反射,潮起潮落之音顿然令我牵起的嘴角僵硬起来。
「是《Floating in the city》的前奏……怎么这么快?!」
扬声器里响起渐强的琴声,不容置疑地宣告自由休息的结束。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连忙跑出枫林,只见犯人们相继回到牢房。这让我们陷入空前绝后的慌乱。
「我们有待这么久吗?」
林遇率先冷静下来,分别打量了我们两眼。
「不可能呀。我一直都在关注时间,现在自休时间顶多过去一半。」
黑猫拨浪鼓似的摇着脑袋,看样子对时间的异常无比确定。
实际上诧异不已的人不只是我们,回去的罪犯们也看上去不像是没觉察到奇怪的样子,其中还有人确认似的盯着扬声器看。
「这样来看……只可能是监狱在没有提先通知我们的情况下调整了作息。」
我低声说出唯一的可能性。林遇和黑猫两人回头望我,纷纷露出失策的懊悔。
「生怕林遇添出麻烦,尽早把他们监禁起来是吗。」
尚未确认到犯人归去的数间牢房前,警示灯的红光开始闪烁作出警告,命运的齿轮吱呀吱呀地转动起来,爆发性的压迫感朝我逼近。
这次自休最后的机会,错过的话就不可能再见到林遇。没有林遇,就不可能召集整座监狱的罪犯反抗。最重要的是林遇的造梦能力远胜于我,只能寄望于他造成足以冲破现实的冲击。先前预定的计划因缺少林遇的这一步而无法执行。
既然如此——我立刻重振旗鼓,局促地转向林遇与黑猫二人。
「计划更变!就我们三个人展开行动吧!黑猫,把林遇带到我的梦境,可以做到吗?」
只要从内部造成冲击,就仍然能冲破沉浸模式回到现实。一旦明确了这一点,就能找到其他突破口。
「把我们送过去后,你就以你最快的速度回你的房间。我与林遇去往上层离现实更近的梦境、制造适合的时机。届时你把罪犯传送上来,越多越好。接下去就能按照原计划进行。」
所谓的时机,指的是黑猫之前说过的「门」何时出现。
核心研究协会的「人格实验」把黑猫作为关键性的材料,在进行实验之前必然要唤醒她。
再根据当时黑猫的暗示,核研要唤醒她,需要在这里打开类似「门」一样的通入口。我们的任务就是借助内部强烈的冲击,将「门」一路疏通到现实,这便是冲破沉浸模式的推动性因素。
虽然没有林遇的召集事情会很棘手,追随者也都遭到监禁,但至少由他们策划的『唤醒行动』造成的余波仍在,再加上从擂台瞬间传送回监狱的事已经影响扩散开来,因此一定会有人呼应黑猫的召集。只在人数的影响。让林遇临走前喊些不引起黑猫嫌疑的口号,说不定能起到意外的效果。
「我明白了……但我怎么判断时机什么时候适合?」
「不知道,只能靠信赖感了。」
「啊……?」黑猫难以置信的盯着我,但她也知道现在容不得再质疑我的方案,只好牵起无奈的笑容,「每次和你们行动都是一场豪赌呢。」
在黑猫的指示下,我与林遇背对背原地坐下,黑猫信手纵起黑雾,使其环绕在我们两人之间。
意识临近跳转之时——
「林遇,口号!」
「罪不至此的犯人啊,所有的真相都藏在世界之上!反叛的箭一旦发射就再也不能收回,请你们乘箭而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