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来潮去,沙沙作响的海浪冲刷着岸边的贝壳。

忽然,悠扬而哀伤的钢琴渐强的压过海水,带着汹涌如潮的情绪铺面而来。

泪痕划过脸颊,我茫然间张开双眼,泪光映得附近一片朦胧。

我本能地抬起手臂覆盖眼睑,擦去自己都不明所以的泪水,起身从坚硬的木板床上坐了起来。

又回到监狱灰白的房间,色彩仿佛花瓣般凋零。

果然是药剂的效果。我放低视线,徐徐地摊开手掌,试着掐进掌心厚实的皮肉,但除去疼痛没有任何感知,更别说能借此醒过来。我把目标换做手指,放到嘴边用力地咬下去,渗出的血液流入嘴中,激起舌尖的一股血腥味。

疼痛超乎寻常的真实,但这里不是现实,我也无法利用疼痛唤醒自己。

牢门上方的警示灯停止闪烁,房间外的广场徐徐地喧闹起来,我也撑着床沿站了起来,背后像扯到胸口似的抽痛起来,我不禁咧起嘴,手伸到背后摸到伤口的痕迹,疼痛感随之回应我的动作。

这让我诧异的撩起衣服查看胸口,发现胸前的一周被绷带包扎得严严实实,只有胸口处血色染红了绷带。

「那个……?」

门口忽然响起娇羞的女声,我连忙抬起脑袋,却见黑猫不安地扰动着发丝,眼睛左右闪躲,始终不敢直视我。

「我可以,进来吧?」

直到她抬起小脸、见到她通红的脸颊,我才反应过来面前的少女其实是萧路路。

「啊……当然可以。」

我连忙把衣服拉扯下去,但萧路路仍然相当难为情的样子,拎着小箱子不情不愿地走进房间。

等她走近过来,我才看清她拎着的是医疗箱。她轻轻地把它放到床边,然后再次鼓着羞怯的脸颊望向我。

「我……我……我是来帮你处理伤口的!请你把身体背过去!」

说完,萧路路立刻鞠躬似的弯下腰,双手紧紧攥着衣摆,小心翼翼地发着颤。

我没想到她这么大的架势,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回应,呆愣了半天。

「额,其实这里算是梦境吧。这点伤很快就会痊愈的。」

「不行!这么严重的伤不处理的话你真的会死的!虽然是梦境没错啦,但和普通的梦不一样……」

萧路路的语气忽然严肃起来,却又敌不过羞涩,没有底气的声音慢慢轻了下去。

我没想到她如此怕羞,明明外表看上去总是透着成熟的韵味。看她是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只好照她说的那样把身体背过去。

「那,就麻烦你了?」

稍回过头观察她的反应,萧路路悄悄地昂起首,结果眨着无辜的眼睛又把脑袋低了下去。

「你这样盯着我看,我不敢动手……」

「搞得像在执行暗杀行动一样,任谁都会盯着你看啊。」

萧路路抬起羞红的俏脸,可怜兮兮地撅起小嘴,仿佛受到莫大的委屈。

「我、我是第一次对男生做这样的事情,当然会……」

「你别说容易让人胡思乱想的话好吗……我不看你总行了吧。」

我终于还是向她妥协,怔怔的望向面前空白的墙面。

空气沉寂了数秒,萧路路似乎确定了我没有看她的意思,才好不容易直起身、像兔子似的窜到床边坐下,一手打开床上的医疗箱,一手撩起我背后的衣服。

她颇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仿佛将要进行神圣的仪式般说道:

「那我,开始了哦。」

虽然她尽量避开与我直接接触,但还是不可避免地用冰凉的小手搭住我的后背,另一只手拿起棉花蘸取药剂,涂抹起我后背的伤痕。但即使她的举止有意放轻,仍然会激起刺骨的痛感。

为了缓解有些尴尬的氛围,同时也是分散我自己的注意力,我随口问起比较在意的事情。

「说起来,我是怎么回来的?」

「我不在现场呢,所以不知道具体的情况如何。不过,据说当时狱警突然闯入现场,所有人就仿佛瞬间传送那样转眼就回到这里,外面都在猜测这件事情是怎么回事。」

她说着拆下我本来的绷带,侧身拿起医疗箱内的绷带剪开,继续道:

「你也是命大呢,这么严重的伤势都能活着。不过回来以后整个自由休息的时间都昏睡不醒呢。」

萧路路的话令我陷入沉思。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座梦境监狱就是由实验室的那台装置维系,由于罪犯们一夜之间全部失踪,管理者应该是通过装置的某种程式搜寻到我们的位置,然后得以把我们传送回初始的位置,也就是各自的牢房。

而之所以我昏睡不醒,或许是受到我经历的那场梦境、以及短暂回到现实这一系列事件的影响。

至于所谓的命大,其实只是我死亡的事实、失去承认力的支撑而已。

「那,林遇人呢?」

萧路路的动作短暂地停滞下来,她怔了片刻,把绑带围着我的前胸系到背后。

「他和所有涉事的人被关在临时的牢房接受审讯,再过不久他们就会被送去禁区度过余生吧。」

她的语气故作轻松的样子,但呼吸却变得沉重起来。

「不过,这次自由休息他们倒是可以出来。不出意外的话……也是最后一次吧。」

我没有想到自己没有被划入到涉事者的范围,可细想过来——或许是自己身着狱警服、并遭受极其严重的伤势的缘故。

说是巧合,未免是有些刻意为之。我不知为何觉得林遇考虑过失败的可能性,并提前做好把我划出界限的准备。成则让我去死,败则至少抹去我涉事的嫌疑。这确实是符合林遇作风的、极端却又周到的做法。

谈话间萧路路已经处理完我的伤势。她转身合上医疗箱,轻轻地放到腿上,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坐在我的床沿,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

照理说,犯人其实不允许进入其他人的房间,我想可能是出于我的伤势考虑而特许萧路路这样做的吧。

「我想去再见一次林遇。」

我理顺衣服上的褶皱,转身下床、却发现坐在床边的少女头发短去一截。她回望我的眼睛里已经看不到任何羞怯,反倒是盯得我不自在起来。

「捉弄自己的妹妹很有趣吗?」

「诶~听你的意思,是想让我亲手帮你处理伤口吧?」黑猫坏心眼的弯起眼眉,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语气暧昧地说道,「你刚回来的时候就是我帮你打的绷带喔。我还以为我们两姐妹轮流服侍你,会让你高兴得满血复活呢。」

「才不会啊。你就是想惹你妹妹脸红吧?」

「不哦,其实还想看你的反应,意外的是你居然那么镇定。难道说,你没能硬起来吗?」

「……你很想看我被狱警关进来吗?」

我无奈地撇起嘴角,却不料正中黑猫的下怀,惹得她掩着脸笑了起来。

不太理解黑猫的笑点。不过,总觉得她现在给我的感觉与以前相比,有很微妙的改变。

要问具体不同在哪里,应该说她变得率真了吧?

从前那种亲近却实则疏远的距离感,已经感觉不到了。

是因为她抛弃了谎言吧?

我重新调整呼吸,注视着终于忍住笑意的黑猫,她的眼睛里仿佛流动着爽朗的风。

「我想……和林遇再见一面。」

言罢。黑猫的小嘴微微地张成O形,很快又恢复回她标志性的笑容。但她此刻的笑容相比以往显得纯粹许多,率直中带着些许妩媚。最后她笑着嗯了一声,仿佛料到了我会这样做。

「那,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离开牢房以后,广场上弥漫着从未有过的氛围。经过持续良久的异常,过去的死气沉沉再也感觉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跃跃欲试的躁动。即使没有显而易见的喧哗,但焦虑仍然无声地传达出来。

不过,倒是没有人认出我。不然一定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甚至造成混乱也说不定。

我把双手插进口袋,倒不是为了别的,只是这样能减轻后背的负重感,痛楚也就少许消散。尽量不被其他人察觉到我的伤势,以免有人把我与林遇对战的选手想到一起。

走过不远的距离,我很容易的发现萧路路说的那间「临时牢房」。狱警正好走出牢房,离开的时候带着幸灾乐祸的神色,仍然是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但牢房里的罪犯似乎根本没有搭理他们。

也不知道是对狱警们的挑衅不为所动,还是已经对越狱彻底死了心。

我等狱警走远到视线范围之外,加快脚步走近到临时牢房的门口,虽说是他们能最后享用的自由时间,但他们无人走出牢房,只是安静到不可思议的坐在各自的位置上。

林遇就在靠近墙边的位置一言不发,身体就借助支撑在膝盖上的手臂维持坐姿。

我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走到牢房的门前。林遇几乎是同时抬起了脑袋,像是提前注意到我的视线。

愣了数秒,我率先打破两人对视的僵局,开口说道:

「有空吗……?可以出来聊两句吗?」

林遇的样子不可能是没有空的样子,我生怕自己说出的话语又刺激到他,因而连忙改口用另一种方式问候。

不过,林遇却出奇的爽快,直接站起身走出了牢房,更没有发生我预想的刁难。

「去枫林吧。」

林遇轻描淡写的扔下这四个字,擦过我的肩膀往身后走去。

我实在没想到他会如此简单就同意与我交谈,原以为他会因为这次的失败而彻底陷入自我封闭的状态。

「怎么不走?你该不会还没去过枫林吧?

「不。去过挺多次了。」

「那就快跟上来啊。我没有太多的时间了,黑猫或者萧路路应该跟你说过吧?」

林遇不再准备浪费时间,转身就轻车熟路地朝枫林的方向行进。我也慢半拍的跟随上去。

看来他的样子,初来这里之后一定也常常是选择枫林作为密谈的场所吧?

「你最后临阵反悔,背后有我不知道的理由吗?」

林遇冷不防的跟我搭话,语气倒说不上有多冷淡,但显得过分平静,就像在诉说着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

「是的。」

「那你来见我,也是别有目的吧?」

话语几乎是无缝的衔接下去,林遇朝后方歪过脑袋,视线呈四十五度角投射过来。他也丝毫没有顾忌广场上时常投到他身上的视线。有些是惋惜,有些是同情,有些是愤慨,甚至还有些是怜悯。

「嗯,是重要的事情。」

「这样吗。」

林遇随意地扔下一句话作为应答,此时我们也已经到达枫林,他轻轻地推了一把镜面,于是我们在镜中的倒影牵起波纹,似水的涟漪朝远方拉远,仿佛林遇将手伸进清澈的水面上搅了一搅。

依旧是铺面而来的草坪。但今天枫林里除我们之外空无一人,可能大家都因为最近发生的事情静不下心吧。

何况唯独来到这里的我们都不是来读书,而是把枫林当做绝佳的会议厅。

「我就单刀直入的直说吧。」

林遇随便挑选了靠角落的位置坐下,我一边说着一边做到他的对面。

「比起夺走支配现实之力,我们其实有更加方便的逃离方案。」

「逃离什么?我想逃离的不只是这间监狱喔。如果只是逃到更大的牢笼里,不觉得我们徒劳一场吗?」

林遇的语气没有敌意,仅仅是陈述着客观的事实。但却就是这种平淡让人透不过气来。

挂在上空的鸟笼的门不知为何没有关紧,知更鸟边啼叫起来、边用嘴啄开门,扇起翅膀逃离了出来。

「我知道你想改写的是命运,你说的我也都明白……可如果我们连这所监狱都逃不出去,又怎么去考虑之后的事情?可能你会觉得我的眼光短浅,甚至想法过于幼稚吧。但我认为,我们非得迈出这步不可。」

我迎上林遇淡漠的目光,试图在这位饱受命运煎熬的抗争者面前鼓起气势。

林遇的眼神起了不易察觉的波澜,他沉默数秒,缓缓地舒出一口气,就像在与自己的执拗和解。

「说吧。你已经有大致的计划吧?我姑且听听看你的想法。要是不可行的话,我就权当听你说故事。」

我察觉到林遇是给我留有余地,就立刻顺着他抛出的绳子爬上去。

「说起来可能比较复杂。简单来说,我醒过一次。」

鸟啼适时的回荡在枫林里。林遇稍显惊讶地蹙起眉头,身体朝我前倾过来。

「你是指……来到这里之后吗?」

果然林遇没有类似的经历,毕竟这是我与他交谈的资本了。

「嗯,就在与你对战后,我回到了现实。」我说着撩起上衣,展示出被绷带缠绕的胸口,「在你那刀捅下去、失去意识后不久,我在核心研究协会的实验室醒了过来,那里都是和我一样正在昏睡的人。」

「我事先问你一声,你没有为了说服我而编造这个故事吧?」

「不相信我的话那你就权当听我说故事吧。」

我把林遇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林遇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回答,嗤笑一声勾起了嘴角,示意我继续说。

「……那间实验室,就是投影出『梦之彼境』的实验室,你应该还记得吧?」

「记得啊,倒不如说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是他们研究ESS症,极端睡眠症的地方吧?」

不知为何林遇似乎是咬牙切齿的做出这样的回答,但他的怒气并不是针对我而起。

「是的。幻教授也在实验室,他似乎负责管理整套系统。医护人员每过一段时间就会给昏睡的人补充药剂,其中一类是葡萄糖之类的、疑似营养液,通过输液补充,另一类装在针筒里,通过注射补充,我觉得是引起高强度持续性睡眠的药物,应该就是我们昏睡不醒的原因。」

「比安眠药的强度高出几倍,持续性更久,并且拥有强制性睡眠的效果,这样的药物吗。」

林遇微闭双眼按摩着眉心,好像在细细考虑我所陈述的这种药物。

「……总之药效很强,我被注射之后几乎是立刻睡意昏沉,而且根本无法违背。除此以外,每个人的身体还连接着某种类似探测仪的设备,这些设备全部连接实验室中央的主机,并把身体信息实时传输到主机。幻教授就是通过主机发现我醒来这一异常情况。而不出意外的话,就是那台主机构建出这所监狱、并同步化我们全员的梦境。」

「你说的主机,是以前映射出梦之彼境的那台装置吧?」

「没错。这台主机似乎还承担着另一个重要的任务。你刚刚说药物的特征,其实有一点存疑。药效的持续性是通过间隔性的补充药物,以及主机产生的沉浸作用。」

「沉浸作用?」林遇紧缩眉头,对这个名字似有印象,「这么说起来,当初把你从核研救出来的时候我操作过那台装置,确实是有『沉浸模式』这样的功能。解除以后你几乎是立刻醒了过来。」

「那就能盖棺定论了。当时我准备叫醒附近昏睡的人时,幻教授说无论外界产生多大的影响都无法使他们冲破意识的屏障,换言之他们察觉不到来自外界的影响。应该就是你说的『沉浸模式』造成的效果。」

说到这里,我故作停顿,与林遇的视线交碰。

「所以你的意思是……由于药物需要定期进行补充,因此总有药效开始微弱的阶段,但我们即使处于这一阶段也无法醒来的关键性原因是所谓的『沉浸模式』,对吗?」

「正是如此。我们只要破解『沉浸模式』,就有回到现实的机会。但如果只是个别人醒来,可能仍然会沦落到我的结果——被药剂赶回梦境。只有召集更多的人参与这件事才行。」

「可是你要怎么破解?而且按照你给出的信息,即使成功破解,也需要配合药效的时机才能回到现实吧?」

林遇颇有些不依不饶的意思,敏锐地找到我鼓舞性的话语中漏出的破绽。

「关于如何破解,在你面前的就是活生生的实例。我认真地分析过促使我醒来的内在原因,除去正好碰到药效薄弱期的侥幸,那就是导致沉浸模式失效的因素。而无论怎么想,都绕不开幻教授所说的、昏睡者对外在影响的不可感知性。」

我双手合十勾起手指,将手肘搭在桌子边沿,稍有紧张地揉捏着自己的手指。

「接下去的就都是我个人的猜测了。造成我冲破沉浸模式的,是来自内部的冲击。更直观的解释,我认为沉浸模式是把我们置于距离现实极其遥远的底层梦境,即这所监狱。我来到你构建的第二重梦境——相比底层、距离现实较近的梦境层。在遭到足以死亡的冲击下,仿佛陷入跑马灯的我意识脱离你的二重梦境,在之上的梦境层面来回穿梭。最后,借由二重梦境的我意识彻底崩溃,我一路突破到离现实最为接近的梦境,得以从现实醒来。」

说完自己并没有实质性根据的猜想,我不免沉住呼吸,观察起林遇的反应,担心他找到能够把我的猜想全盘推翻的漏洞。

但林遇只是沉下脑袋,嘴边挂着苦涩的、看起来意义不明的笑容。

「已经足够了吧。」

我不禁茫然,愣怔着没有说话。

「要逃出这所监狱的话,凭你自己一个人就足够了吧?呵呵,我自以为我们背负着相同的命运,你就注定会和我一样以悲剧结束可笑的人生。但或许命运并非无法改写,只是能够改写命运的人不是我,而是你苏偌烊。已经足够了,我已经知道你的答案了,请你代替我继续前行吧。」

「可你知道我需要你的帮助……」

「你让一个不久就要永生失去自由的人如何帮助你?我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是怎样了,这也是你能侥幸回到现实,我却从来没有这种机会的原因。因为这是我们各自的命运,我要在这里度过余生,而你要去与这个无理的世界抗争。所以其实你也不是侥幸,是宿命而已。」

林遇说完终于抬起了脑袋,嘴角牵着苦涩的弧度。仿佛之前的淡漠都只是对绝望的伪装,仿佛我的存在再一次让他能够安心地放弃抵抗了。

「我终于明白了。你挂在口中的命运,才不是造物主预设的剧本,其实是你自己不肯放过自己吧?」